第28章
方太常又侃侃講了幾篇經義,當他合上書卷宣布散課時,沈驚鶴甚至一時未能反應過來——他将全副心神都已沉浸入其中,竟對時間的匆匆流逝分毫不覺。
一散課,便有幾名身着儒袍的學子圍聚到沈驚鶴身旁,互相望了望,躊躇着上前。其間打頭的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略帶歉意地一抱拳,“六殿下,我等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應向您致歉。之前我等一直自恃才高,對您抱了幾分偏見,如今方知道何謂一山更比一山高。”
沈驚鶴從容起身回禮,“我往先并未正經上過幾天學塾,諸位有此惑不過理所當然,又何需道歉?”他又溫和地笑笑,“既有幸得入太學,往後便我們都是同窗,自當一同勤勉向學,日有所進。”
聞言那群青年面上更有羞慚之色,皆因誤會了如此志遠才高的少年而愧疚不已。“我名方平之,這位是朱善,這位是田徽。”仍是方才那名青年開口,“承蒙殿下不棄,往日我等若于學問上有不通之處,少不得要來叨擾一二。”
沈驚鶴自是微笑答應,交談幾句後,那群青年便向他道別結伴離去。他收回瞧着他們遠去身影的目光,轉向一直安靜坐在一旁等候的梁延。
“勞你久等了,眼下已近晌午,不如一同去側院用些膳食?”
梁延撐着頭聽他說話,眼神示意地往另一側瞟了瞟,“我倒是等得不急,只是你真确定現在就能走?”
沈驚鶴一怔,偏頭看向他指示的方向,卻訝然地發現方太常竟一直遲遲未離去,含笑看着方才他和幾人談話。見到沈驚鶴向他看來,方太常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緩步向這處走近。
“犬子和他的幾位小友心氣高了些,卻素來沒有什麽惡意。往先若有輕慢之處,還望六殿下多為海涵。”
原來方平之竟是方太常的兒子?
沈驚鶴心中有些驚訝,但想到兩人身上如出一轍的書卷之氣與端正禮度,倒也覺得有幾分恍然。他連忙擺手,“方太常言重了,平之兄行事有禮有節,氣質卓然,我與他交好尚來不及,又豈會責怪于他呢?”
“如此,老夫便代小兒謝過六殿下了。”方太常看着他的眼神充滿了慈愛,“六殿下用過午膳後若是無事,不如幫老夫代批幾份習作?今日你提出的想法頗有見地,老夫也想同你再好好論敘一番。”
“這……當真可以嗎?”沈驚鶴面上驚喜,能與方太常這般大儒深談的機會可不多得。
“有何不可?”方太常振了振袖子,微一颔首,“既然六殿下有閑暇,那便今日未時于陶然居相見吧。”
又是幾句寒暄,送走方太常後,沈驚鶴終于能喘口氣坐下。他環視一圈已空寂無人的書院,對着閑坐已久的梁延露出幾分不好意思的神色,“……等急了吧?早知道方才我就該讓你先去用膳的。”
“無事。”梁延自然地伸手替他将剛剛因動作急了些而略起褶皺的衣袖撫平,“左右我閑着也是閑着,若不趁午膳時同咱們太學新嶄露頭角的六殿下好生聊幾句,只怕日後還得乖乖候在旁的學子後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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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別再調侃于我了。”沈驚鶴望着他滿含打趣笑意的眼眸,無奈地搖搖頭,“不過方兄會主動來找我攀談,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他有些不解地皺着眉,微風調皮地吹起了幾縷額前落下的碎發,落在如琢如磨的如玉面容上,無端顯得有幾分乖順。
梁延看着他随意散在肩上的緞般烏發,一瞬間竟有沖動想上手去揉一揉。一愣之後,他的手指猛地一縮,修長的指節克制地緊繃着。
“出乎意料?恐怕不見得。”梁延垂下眼遮去目中一閃而過的神色,“若你也有幸能見到自己方才侃侃而談時飛揚潇灑的意氣,興許也會生出一二……結交之心。”
沈驚鶴一窘,抿了抿唇游開目光,“哪有你說的如此誇張……真是,盡顧着與你閑嘴,等會兒可別誤了午膳的時辰。”
“那便趕緊走吧,你的小侍從怕也等了不少時辰了。”梁延也怕他真餓着,聞言從桌旁起身,“上午從正院走過來的時候,我看到竹林裏頭有座小石亭。你若怕側院人多,可以讓侍從将膳食拿到那處放着。”
沈驚鶴從善如流地點點頭,若真去側院用膳,只怕還要遇上剛結下梁子的那幫世家公子們,他可不想難得一次午膳還要被人攪得心煩。
從成墨處取了食盒放在亭內的方石桌面,沈驚鶴和梁延相對坐在石凳上。清幽的叢竹遮住了秋日正午烈日的炎光,唯有婆娑竹影将小亭內疏疏映得斑駁,清風卷着涼意拂過簾栊。
沈驚鶴用竹箸夾起一筷小菜放入嘴中,惬意地眯了眯眸子。梁延看着他一臉滿足的模樣,不由好奇地望向他的食盒,表情有些躍躍欲試,“真有這麽好吃麽?”
沈驚鶴瞅了他半晌,還是決定大發慈悲地分他一些。将食盒主動往梁延那頭推了推,他咽下口中的食物,漫賞着苔徑上深淺不一的竹陰振振有詞,“你不懂,同樣的食物在那亂糟糟惱人的地方吃,和在這片翠葉扶疏的竹林中享用,滋味可是大有不同。”
“是是是,你怎麽都能占理。”梁延也夾了一筷子,失笑搖頭,“那你是不是得好生謝謝發現這座石亭的人?”
沈驚鶴玩心頓起,當下拍下筷子就湊上前深深長揖,特意拖長了語調,“梁小将軍……如此盛恩實令小人沒齒難忘,往後只要您一句話,上天入地赴湯蹈火,小人亦在所不辭!”
“行了。”梁延無奈地将他一把按回座椅上,“你安安生生吃完這一頓飯,就是對我最大的感謝了。”
沈驚鶴潇灑地揚起了眉,重新拾起筷子,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偏頭道:“未時我去陶然居助方太常批改文章,那你要去何處聽課呢?”
梁延不甚在乎地取過一塊點心,“太學也不光僅有經文之課,你去找方太常,我便尋處空曠僻靜的場所練練武藝,或去聽聽兵法騎射之道也并無不可。”
聽得此言,沈驚鶴眸中閃過一絲憧憬的光芒。他聽着梁延談起練習武藝,一個模糊的想法逐漸浮上心頭。他既有幸重活一遭,今生又有了一副康健的身體,那麽,這是否意味着他也有機會實現上輩子始終抱憾的夙願呢?
可是……他垂下眼,神色泛起猶豫與微黯。這副身體已經錯過了最适合習武的幼年期,身量又有些單薄,當真還能修習得了武藝麽?
梁延目光如炬,自然瞧見了眼前人臉上神情的變幻。他敏銳看出沈驚鶴有想習武之心,初時的驚訝過後,默然侵襲上心頭的卻是一股憐惜。
一個本應在宮中受到金吾衛妥善護衛的小皇子,到底要在怎樣的困厄險境中掙紮求存過,才會萌生出自己練武的想法來呢?
其實沈驚鶴雖然已過了練武最好的年紀,但是基本的武學招式仍可修習。若是勤奮堅持下來,再加上自己悉心指導,不說以一當十力破千軍,與三兩中上高手堪堪打平卻是毫無問題的。
梁延剛想開口言明自己可以教他,然而話到嘴邊,一股無端蔓延的奇異情緒卻阻止了自己繼續說下去。
若是……我可以一直相陪在他的身邊,是不是就能一直保護得了他?日以繼夜夙興夜寐的艱苦練習,打通關節疏導筋脈時的酸痛難耐,眼前這個身形有些瘦削的少年是不是也不用像他幼時那般一一承受個遍?
他沉默地按捺下了漆黑眼瞳中翻滾的莫名情緒,最終還是沒有将話說出口。沈驚鶴也沒有多想,微嘆一聲将這個遙遠經年的想法重新深埋于心底,随意扯開了話題。
一餐飯已快用盡,沈驚鶴卻是強壓着心頭疑惑。梁延仍然不時與自己談天說笑着,然而在那張沉峻淡然的面容下,他卻總隐隐覺得梁延的興致并不高。
沈驚鶴并沒有深究的打算,事實上,他也并不覺得自己有深究的立場。每個人都會有不想被旁人知曉的事,包括連他自己亦是如此。
于是一個不問,一個不言,午膳便在隐約浮現着詭異的氣氛中結束。沈驚鶴看着成墨從遠處一路小跑來将食盒收拾妥當,淡然地向梁延點點頭,“那我便先走了,明日見。”
“明日見。”梁延站起身來送了他幾步,目光注視着他一襲月白的身影逐漸在苔痕小徑的拐角處消失殆盡。
他又重新在石凳上坐下,伸指揉了揉緊鎖的眉關,只覺得心中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明明在北境領兵打仗時自己還是好端端一個人,怎麽偏生回了京城,卻好像渾身上下都變得不對勁了起來?
……
太學的諸位學正與學錄都有自己獨屬的書房,平日與學子面談或是批改課業,多半都在其間。陶然居便是其中最深處的一間,一座平樸無華的小木屋,家具擺件皆不可稱得上是貴重,然而黑木博古架上層層排排整齊堆放的書卷,卻無一不是世間難尋的珍籍。
陶然居內燃着清冽的甘松香,沈驚鶴方一邁進屋中,便覺得頭腦一清,仿佛整個人眼前都敞亮了幾分。
與方太常見過禮後,沈驚鶴在他跟前的座椅上落座。眼前束腰馬蹄足的木紋桌上松松疊放着幾張文卷,沈驚鶴匆匆一瞟,只看到其上爬了滿紙的字跡不是模糊不清就是淩亂潦草。
“你且幫老夫看看,這幾張卷子究竟該如何寫批語。”方太常将最上層的幾份紙卷輕輕抽出,在桌上一字排開。他望着沈驚鶴,看上去有些為難地捋了捋胡須。
沈驚鶴聞言拿起卷子,細細地瞧了起來。将桌上各卷分別掃了一遍後,他的心中也已有了數。
這些卷子的确難批,但卻并不是難在如何定檔——它們有的別字鋪了滿章,有的墨跡早已暈成一團糊開,還有的通篇不知所雲離題萬裏。若是放在平時,少不得也要被蓋下一個劣等打落發回。
然而……這些卷子上方寫下的大名,卻無一不是高門貴戚子孫。
沈驚鶴手中捏着卷邊,心下飛速思考。便是旁的學府會懼了這些纨绔子弟背後的權勢昧着良心批下良或是優,背靠翰林、直屬內廷的太學應也不會有此顧慮。更何況方太常已領任太學掌事多年,早便應見慣了此等只來混日子的公子哥,為何卻偏偏要讓自己一個初入太學的皇子來代為批改呢?
方太常依舊面色和善地等着他回答。沈驚鶴低下頭,目光被其中出現得最多次的兩個姓氏吸引了去。
一個是徐,一個是鄧。
他悠遠的目光輕輕向窗外飄去,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的話,端妃的父親正是兵部尚書鄧磊?這些卷子,與其說是一徐一鄧,倒不如直接在旁注上三皇子和大皇子兩家。
“六殿下可有頭緒了?”方太常看得沈驚鶴一下變得深邃的眼神,知道他聽懂了自己的意思,捋須的手驟然一頓。
沈驚鶴心緒複雜地感慨着自己何德何能,方太常既願意如此明顯地試探自己對于大皇子和三皇子一派的态度,自然是對他的前途與選擇生了關切之心。
他擡頭望向方太常,對方含着期待的眼神清晰直接地傳遞着一層含義。
他要先知道他的能力和意願,然後再選擇是否和他站上同一條船,甚至是助他将船劃得多遠。
“六殿下是一位極有才氣的學子。”方太常靜靜瞧着他,滿含深意地開口,“老夫已過知天命之年,早看淡了風雲是非。只是小兒不過方加冠,往後前路仍有很長,老夫只盼他能一路随行益友良伴。”
“若有幸與方兄同路,學生自是願意與他相攜砥砺。”沈驚鶴篤定地說完,不再開口,只是拿起朱筆信手在幾張卷子底下各批上一行小字,鐵畫銀鈎,筆筆鋒芒。
他又輕輕将墨痕吹幹,翻轉過文卷,雙手遞到方太常面前,詢問地挑起眉。
“太常,且看學生作答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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