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方太常從他手中拿過卷紙來,一張張細細看了起來,待到全部看完,卻是不由得撫須朗笑出聲。

“六殿下,我早便說過了你最是個冰雪聰明的。”

但見那幾處本應被大大寫下一個“劣”字的位置,卻是換上了幾句巧思詩行。一篇白字連篇、頻頻筆誤的卷子批着“惟解漫天作雪飛”,字跡模糊墨痕糊染的那篇寫着“草色遙看近卻無”,還有一篇雖然寫得洋洋灑灑但卻不知所雲、離題萬裏的,龍飛鳳舞批着“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一聯,最後有篇蹩腳生硬、詞不達意的文章赫然寫着“高山打鼓”四字。

方太常略為愕然,“這前面幾句詩倒還好理解,最後的這四個字又當取何意?”

沈驚鶴微微一笑,神情有些狡黠,“高山打鼓,豈非正是‘撲通撲通’麽?”

“哈哈哈……六殿下,你可真是大大出乎老夫意料啊。”方太常拊掌大笑,“借着鼓聲批他‘不通不通’,當真可謂心思玲珑!”

“太常過譽了,學生哪有什麽玲珑心思。不過是尋了一中庸之道,既不違背自己的道義,又不在尚無根基時便生生得罪了這群高門子弟罷了。”沈驚鶴笑容漸收,望着方太常,語氣飽含深意。

“這中庸之道,非有大智慧者卻也難及。”方太常将這幾張卷子細心收起,深深看了沈驚鶴一眼,“六殿下如今做得便很好。只望日後遇到風浪時,你亦能記得此時批閱文卷時的心境。世間諸事,往往剛極必折,慧極必傷。有時小忍韬光養晦,卻是為了将來得成大謀,一鳴驚人。”

“學生受教了。”沈驚鶴起身深深拜一禮,目光中有些動容,“但若真有人欺到自己頭上,也只能忍氣吞聲麽?”

方太常将他扶起,意味深長地開口,“一味隐忍當然不可取,你我皆知凡事若只是退避,倒也會漸而失了長風破浪砥砺直前的勇氣。老夫觀六殿下晨誦時做的那首詠柳詩,便知道殿下心中已知何時當忍,何時當進了。”

沈驚鶴心下感慨良多,他靜靜立于原地,鄭重地颔首許諾。

“學生必不負所望。”

……

從陶然居離開後,沈驚鶴只覺得往日的蔽眼煙雲驟然從眼前散去了不少,心中也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通悟。從入宮以來,再到進入太學讀書,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有時卻也不免困惑,自己所做的每個抉擇,是否都能将他引到初心所向的地方?

長風吹過林間狹窄蜿蜒的小徑,仿佛也帶走了腦海中時而擾亂心緒的猶疑。至少他此時所踏過的每一寸土地,所經行的每一條道路,都是自己甘之如饴的。更何況,在這漫漫長路上,有良師,亦有益友,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有這種感覺,自己并不是孤獨一個人在浩大天地間茕茕獨行。

思及此,他的步子不由更為輕快,嘴角也挂上了一抹清淺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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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見過了良師,不知那個或許可稱得上是自己第一個益友的人,如今又在哪處揮戈舞劍呢?

沈驚鶴走到林蔭道的分岔口處,沉吟了片刻,還是選了更為幽靜的一條。他隐約記得梁延曾說想找處僻靜的地方練練武藝?心中思索着,腳步卻是未停。沈驚鶴也不知自己怎的,偏偏想在這時去看一眼他。

明明之前才說了“明日見”的……

他臉上微微一熱,然而很快又理直氣壯起來。既是朋友,有了頓悟之處想要一同分享,又豈有生生拖到第二日的道理?

雜草蔓生的小路逐漸曲折,經過一處清澈水塘旁的假山石,沈驚鶴正待往前走,卻驀地聽見石頭背面傳來一陣嘈雜低語和推攘争執聲。他本不欲搭理繞路經行,可是卻因為其間夾雜的一個略有些熟悉的聲音而腳步一頓。

他一向對聲音很敏感,這道帶着惶恐與屈辱的乞求聲……似乎竟是屬于不久前才見過的許缙?

沈驚鶴面容微沉,不動聲色地往石頭處貼緊了幾分,在青茂樹叢的遮掩下探出頭來望向聲音來源處。

只見假山背後有兩個華服高冠子弟正粗魯推搡着許缙,有一人還試圖從他手中搶過一張文卷。許缙被推擠到角落當中,不住低聲哀求,雙手死死地緊攥着手中薄紙不肯相讓。

“你又在裝個什麽狗屁德行?”上手硬搶的那人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以前又沒少幹過這種事,今天你偏抽瘋在這兒婆婆媽媽個什麽勁兒?”

“不……不行!”許缙任由他們踢打,只是緊緊護住紙卷,蒼白的面色閃爍着掙紮和憤慨,“這是我自己寫的文章,你們……你們要交習作自己寫去!”

那人似乎被氣笑了,擡起一腳就打橫裏踹翻許缙。許缙的整個身子都重重撲倒沙地上,翻滾中痛苦地發出一聲悶哼。他卻仍不解氣,右腳踏在許缙胸口,一手揪住他的頭發将他腦袋狠狠提起來,“翅膀硬了是吧?怎麽,嫌上次沒把你整夠?你若還想在這太學中混下去,最好給老子放聰明點!”

許缙頭皮被拽得生疼,哀吟一聲,蹭滿砂礫的手指不甘地在地上狠狠抓出一道甲痕,最終卻只能無助地蜷縮成一團。

“我看你小子就是欠教訓,以後可把你那雙招子放亮點,小心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另一人又在他腿上狠踹了一腳,一把扯開他的手臂,将那張已被揉搓得褶皺不堪的薄紙從他手中拽出,口中不住罵罵咧咧,“好好一張文卷又被你弄皺了,真他娘的晦氣。”

許缙似乎失去了抗争的勇氣,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用心一筆一劃寫就的文章被那兩個纨绔渾不在意地搶走,整個人失魂落魄地僵硬在原地,心中滿盈着巨大的茫然和悲傷。

明明……自己已經按照那人所說的去做了,為什麽?為什麽還是改變不了他只能被欺侮的命運?

他絕望地閉上了雙眼,已經認命接受了再一次被欺淩羞辱的結局。然而就在這時,一道凜然清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夠了!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沈驚鶴一忍再忍,最終還是忍不住大踏步從假山石背後繞出來,臉上隐隐蘊着些怒氣。那兩個纨绔正轉身準備離去,卻被身後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吓得渾身一僵。一想到方才他們奪人文卷的一幕竟被旁人盡收眼底,兩人的臉色都有些被撞破後的不好看。

“你又算什麽東……”最後一個“西”字還未說出口,破口大罵的那人轉過頭來看清了背後人的面孔,驚得險些咬了舌頭,“六、六皇子……”

“我算什麽東西?哼,只怕有的人連東西都算不上。”沈驚鶴冷冷一笑,不去看眼前勃然變色驚懼萬分的兩人,他彎下腰去扶起還一直愣愣癱在地上的許缙,“你沒事吧?”

“沒、沒事……”許缙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鼻子有些發酸。

沈驚鶴看他站好後,轉過身去,一步步逼近還傻站在原地的二人,“欺淩同窗、瞞上作假、口出惡言……若是我将這些事一一禀告太常,兩位覺得不能再在太學中待下去的會是誰?你們固然不擔心被請離太學後考取不上功名無從安身,但若是你們府中的父輩親朋得知自家子弟因為這等事被逐出太學,面上無光,兩位還認為自己日後能有好日子過麽?”

“六殿下,我們、我們不是……”一個人結結巴巴地試圖解釋着,被另一個看起來機靈些地撞了撞胳膊肘,當即閉口不再言語。另一人湊上前嬉笑着替許缙将淩亂的衣襟整理好,他的手觸到許缙脖頸旁的時候,許缙不由得渾身瑟縮了一下。

“殿下,我們是和許缙鬧着玩兒呢。我們早就約好向他讨要文卷來觀摩學習一番,他也一早就同意了的。”說着他又看似親昵地拍了拍許缙的肩,眼中飛快劃過一絲陰狠的威脅,“是吧,許大才子?”

許缙渾身上下都哆嗦着,開口想要說些什麽,接觸到那道不善的目光時卻又猛地一震,慘白的臉上顆顆滾落着豆大的汗珠,

他僵硬着脊背,顫抖的聲音帶着一絲沙啞,“……是。”

另一人回過神來,連忙也把那張文卷展平重新塞回許缙手裏,埋怨開口,“我說你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太過小氣。不讓看就不讓看吧,我們現在還給你便是,你還不快解釋兩句,也免得六殿下誤會。”

沈驚鶴面無表情地看着二人惺惺作态,也不出言戳破,只是轉過頭來認真地盯着許缙,“他們兩人說的可是真的?如果不是,你只管說出來。如若是,你現在一點頭,從今往後你的任何事情,我絕對不會再多插手一次。”

不是!這些全都是謊話!

許缙睚眦欲裂,幾乎下一秒就要開口吼出聲來。然而走到他身旁的那人悄悄用兩指擰緊他的胳膊內側,伴随着刺痛,毒蛇般陰冷的聲音低聲響起在耳邊,“別忘了你的父親如今在哪位大人手下出仕。”

許缙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近到嘴邊的喊叫一剎那凝固。他大睜的雙眼中劃過驚怒,劃過不甘,最終卻只能無奈地盡數熄滅,淪為一片白茫茫的空洞與惶然。

父親等了十數年才能從荒遠的南越回到熟悉的京城,他,他不能……

沈驚鶴依舊目不斜視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許缙深深地回望了他一眼,漆黑的眼中跳動的最後一絲光芒也消失。他像是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能力,過了好半天才艱難遲緩地一點頭。這個動作竟好像抽幹了他身上的所有力氣,他的頭顱一沉,重重地垂下來,再也不敢看沈驚鶴臉上的神色。

“好,我尊重你的選擇。”

沈驚鶴看了他半晌,沒有再說什麽,旋身毫無留戀地離去,轉身時帶起的一陣疾風将身後人的鬓發吹得有些散亂。

有模糊的笑聲在耳邊響起,似乎還有人滿意地在自己肩上拍了拍。許缙雙目失神,卻是再也對周身發生的一切沒有了反應。他感到手中被汗水打濕的文卷再一次被抽走,空空的手掌徒勞地在空氣中一抓,最終也沒有抓到想留下的那一片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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