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還在想許缙那事?”
書院內大半的坐席已滿,學子們紛紛打開課本,等待着稍後的晨誦。梁延無意識地摩挲着書籍封頁,看着沈驚鶴微微晃神的面容突然開口道。
沈驚鶴沉默一瞬,還是輕輕一搖頭。這三天來,他總能偶爾察覺到許缙在遠遠瞧向自己這邊,可是每當自己轉頭與他眼神交彙時,許缙又都會驚慌不已地躲開。
他之前的話既已放出口,自然不會再去多管閑事。然而想到那日的場景,心中難免仍會唏噓感慨一二。
“不過是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感罷了。”
那日的事他并無保留地告訴了梁延,心下或許也存了幾分不知自己究竟做得對不對的迷茫。他仍記得梁延當時沉默而認真地聽他說完後,只是微用力握住自己的肩,輕聲言道“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沒有解釋,沒有勸谏,只是一句平實無華的肯定。然而偏偏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讓他萦繞着些許沉悶的心驀地一輕。
沈驚鶴一手撐頭別過眼來,專注地看向梁延,嘴角向上微翹了翹。梁延雖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才讓心情突然變好,但看到眼前人面上的沉容盡消,倒也無心再去追究,只是也寬下心來沖他安撫地笑笑。
書院正門的竹叢因有人經行而輕顫晃動着,攪亂了一地金碎陽光。身後的王祺遙遙瞥見漸而清晰的倜傥人影,臉上又挂上了标志性的嘲諷冷笑,“哼,這病倒還當真是好得挺快。”
沈驚鶴這幾日坐于他跟前,早已對他時不時就要出言諷刺一番周遭看不慣的人與事習以為常。然而這王祺仗着有大皇子撐腰,哪回口出惡言時不是帶着恨不得全書院都聽得見的高調,幾時竟如今天這般只敢小聲嘟哝?
沈驚鶴挑挑眉,與同樣聽得王祺諷言的梁延對視一眼,心下皆了然來者究竟是誰。
“六弟這幾日初來太學,可還适應?”那個噙着溫和笑意的身影漸行漸近,與一路上向他問好寒暄的學子們點頭示意,腳步未停卻是筆直地向沈驚鶴這處行來,“我前幾日身子微恙,倒是沒能趕上六弟過來的第一天,否則倒也能帶你好好轉一圈。”
與王祺的座席擦身而過時,但見王祺臉上仿佛挂上了一層冰碴子般凍着,卻到底閉緊了嘴沒有再出聲說話。沈驚鶴幾不可見地搖搖頭,假意在心中哀憐了自己一番——同樣是皇子,這王祺第一天對他破口大罵時,倒不見有今日這般客氣。
心念只是一閃而過,沈驚鶴當即起身,唇畔勾起更加溫潤的笑意還禮,“有勞三皇兄挂念了,皇弟一切都好。倒是三皇兄,不知身子可是痊愈了?”
沈卓旻光風霁月地一笑,神色一派雲淡風輕,“不過是點不足挂齒的小病罷了。業精于勤,如今正是我輩勤勉奮發磨砻淬勵的大好良辰,我又豈堪因為這一點不适荒廢了學業?”
沈驚鶴頓時肅然起敬,“三皇兄心性之堅,果然堪為我輩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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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話就在這友好又和諧的氛圍中繼續進展着,直到将領着諸生開始晨誦的學正進入院中才堪堪打住。沈卓旻略帶遺憾地同他告別後,施施然回到了自己的座席上,沈驚鶴這才得以坐下喘口氣。
“呸,竟日裏慣會裝模作樣,也不嫌這話說出口來酸倒了牙!”三皇子剛走,王祺又小聲罵罵咧咧開來。沈驚鶴忍不住漏了幾分笑意,心中第一次對他的話深以為然。
太學的晨誦向來是由幾位學正輪流帶讀的,今日輪到的這位學正慣是個嚴肅的性子,一絲不茍地順着經義細細講下來,學子們也都忙着記下綱要,兩個時辰倒是在衆人沙沙的筆記聲中過得飛快。
“今日便到這裏,諸生回去仍需用功奮學。”學正動作小心地合上書本,板着一張臉踏出院門。
随着他的離去,肅穆的氣氛也驟然一松,談天說笑聲又在書院中響起。衆人三三兩兩作伴離去,沈卓軒卻是越過向外湧出的層層人群快步走來,“六弟,等會兒可要一同去成文館溫習功課?”
沈驚鶴淺笑着沖他揮了揮手,“待會兒陳學正的課上會講聯詩對句之道,我倒想去聽上一聽,成文館不若便明日再去吧。”
話語間,沈卓軒已經走到近前,清俊的面容上存着一絲凝重。沈驚鶴知道他是擔心三皇子回太學後自己獨身一人容易招惹上麻煩,心頭不免感到幾分暖意。
他垂眼低聲對沈卓軒說道:“五哥,放心吧,我心裏有數的。”
沈卓軒面色仍不見輕松幾分,“我明白你向來是個有主意的,只是三皇兄卻與大皇兄截然不同……”他微嘆一聲,沒有再勸,看向梁延詢問道,“梁小将軍可要一同去成文館?”
梁延身姿筆挺站在原地,聞言不假思索地一拱手,“多謝五殿下盛情,梁延心領。”說着他的眼神不露痕跡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沈驚鶴,“不過梁延方才已與六殿下約好一同去聽陳學正的課,恐怕亦去不成成文館了。”
沈驚鶴驚異地看了一眼他——剛才他不是還說要去西苑練武的麽?
他還愣怔着,沈卓軒卻已松了口氣笑開來,“這樣倒好,有你陪在六弟身旁,我就放心多了。”
“五哥……”沈驚鶴不滿出聲,這話怎麽越聽越像在說自己是個需要旁人操心的小孩子?
梁延笑看他一眼,對着沈卓軒沉穩一點頭,“五殿下且放寬心,梁延會照看好六殿下的。”
沈卓軒又囑咐了幾句才離開。送走他後,沈驚鶴與梁延并肩走在花木扶疏的曲徑深叢中。沈驚鶴看着梁延果真冷下臉一步不離地跟在自己身旁,大有一副誰敢靠近就将他一頓好打扔出去的模樣,眉心跳了跳,還是忍不住被氣笑。
“你這樣像什麽樣子?”
梁延看他雙目因薄薄一層不甘和賭氣而熠熠發亮的樣子,只覺得好似見着了一只揮着爪子随時準備撲上來撓人的小貓。他藏住眼裏一閃而過的笑意,面色從容地一偏頭,伸手将無意落在沈驚鶴發間的一片細嫩飛葉摘下,“我可是領了五殿下之命,奉命前來護衛左右的。”
沈驚鶴斜睨了他一眼,“我怎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竟然這麽聽五哥的話了?”
“五殿下貴為皇子,我又是雍朝的武将,聽他的話豈非天經地義?”梁延一臉凜然,理直氣壯。
沈驚鶴磨着牙恨恨道,“本殿大小也是個皇子,怎麽就不見梁小将軍對我這麽恭敬?”
梁延聽得他言不禁朗笑了開來,冷峻的眉眼因為笑意竟莫名顯出了些溫柔的影子。他伸出一手攬在沈驚鶴肩上,垂下眼深深望進他的眸子裏,“六殿下當真想要我這麽恭敬?”
沈驚鶴沉默半晌,撇撇嘴一把将他推開,有些氣窒,“……算了,你現在這樣就挺好。”說着又是一聲含糊的咕哝,“便宜你了……”
梁延松開手,看着沈驚鶴匆匆快行兩步走在跟前的身影,似是被朝晖微晃了晃眼。那襲輕軟的青衫仿佛水溶如湖般溶進了一片修竹青翠中,少年筆挺的背影天生帶着一股旁人摹不來的落拓意氣,竟似秋日清新的和風翛然無拘。
然而他所踏出的每一步,卻都伴随着不懷好意的窺伺和針鋒相對的惡意。那些蠢蠢欲動的暗影潛伏在黑暗之中,只等着随時伸出爪牙拉扯着他,吞噬着他,讓他堕入無邊的重影晦暗。
梁延定定地向他望去,複雜的神情在面容上稍縱即逝。
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在他心中輕輕呼喚着,這個少年,原本并不應屬于這片渾濁之處。
“你不繼續護衛左右了?”沈驚鶴走了幾步,發現身後人并未跟上來,不由止住了腳步納悶回頭,揚起的眉毛隐隐帶着些調侃。
梁延看着他被暖陽勾勒出的清隽側顏,垂眼壓下了眸中一瞬間浮現的晦色,輕笑着彎腰深深一禮,“遵命,六殿下。”
此後一路倒也相安無話,繞過一叢暗香浮動的丹桂時,沈驚鶴卻驀然與相對而來的一個人打了個照面。
他猛地剎住腳步,擡頭向面前人望去——這一身仔細打理好的官袍,裝腔作勢的作态,略微有些抽搐的面皮,不是李公甫又是誰?
李公甫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他,乍驚過後,心下不由暗罵一聲晦氣。上次被這六皇子作詩諷刺過之後,其他本就看不慣自己的學正更總是有意無意地拿看笑話似的眼神看他,臊得他好幾天都不敢出自己的書房。今天好不容易避開了旁人想出去,沒想到走到半路上卻迎面碰見了這個瘟神。
“李學正,好久不見。”沈驚鶴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難為六皇子挂念。”李公甫陰陽怪氣地答道,想到前幾日的出醜仍有些不甘,眼珠一轉,開始盤算起如何找回些面子,“六皇子這是上哪兒去啊?”
“學生正欲前去旁聽陳學正對詩之課。”
“是麽?陳學正的課自是極好的。”李公甫眯了眯眼,短促一笑,“不過聽他的課還需有些基礎,六皇子若是不急,不妨先由本官出個對子。你若是能對得上,自可放心前去。不知六皇子意下如何啊?”
梁延聞言一皺眉,剛想開口拒絕,卻被沈驚鶴伸手攔下。他收回置于身前的手,笑着看了一眼梁延,轉頭對着李公甫胸有成竹道:“請。”
李公甫看着他清傲篤定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略定了定神色,他斜着眼出言諷刺道:“二猿斷木深山中,問小猴兒也敢對鋸?”
以“鋸”諧“句”,這是嘲諷他是小猴子呢。沈驚鶴倒也不惱,只是勾了勾唇角迅速回敬:“一馬陷足污泥內,看老畜生怎樣出蹄!”
梁延沒忍住溢出一聲悶笑,李公甫僵硬了一瞬,面色青一陣白一陣地變幻着。他哪裏聽不懂六皇子這是在指着他的鼻子以牙還牙罵他老畜生,可是偏偏這一聯又對得嚴絲合縫,罵得渾若天成,他縱使氣得渾身哆嗦,也只能打碎了牙囫囵往肚裏吞。
“……六皇子果然高才,本官還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支吾了半晌,李公甫才咬牙切齒地憋出這一句,抖了抖袖子自覺顏面無光地悶頭離去。
沈驚鶴含笑目送他低頭匆匆快走,還不忘好心提醒一句,“李學正務必看好腳下的路,切莫不小心一腳絆進了泥裏!”
李公甫背影頓時一個趔趄,他慌忙把頭上歪了的高冠扶正,也不回頭,腳步卻是逃一樣邁得更加飛快。
梁延笑着搖了搖頭,看了沈驚鶴半晌,最終只能無奈道:“你啊……”
“叫他下次再不長記性。”沈驚鶴狡黠地眨眨眼,一扯梁延的袖子,“快走吧,被他耽擱了這麽半晌,等下又要沒有座席了。”
兩人這邊自是一路說笑,然而與此同時,在太學另一頭雜草叢生的荒僻小院內,一個高大的身影卻正一步步慢慢逼近瑟縮在角落裏的瘦小青年。
荒蔓肆意攀爬的牆皮已剝落大半,許缙臉色蒼白地發着抖,将傷痕還未褪盡的手腳蜷縮成一團,試圖掩藏住面上一閃而逝的慌亂,“別,別打我……我今天的文卷已經交給他們了……”
“我不打你。”那個人負手背着光,神情莫測,斑駁落下的陰影使人難以看清他的面容,“不僅不打你,我還可以保證,以後在太學再也沒有人會欺負你。”
許缙渾身一怔,呆呆地擡頭看着他,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希冀與渴望的神采在他茫然的雙目中漸漸擴散,像是即将溺水的人忽然見到了不遠處一根救命稻草。
“……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那個人微微一笑,悅耳而低沉的聲線極富誘惑力。他低下頭牢牢盯住面前人,用勸誘的口吻緩緩道來,“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許缙無意識緊攥住地上枯黃的矮草,鋒利的草葉将他指腹劃出幾道淺淺的傷痕。他閉眼艱難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嗚咽一聲,神色閃爍過痛苦和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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