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日傍晚, 沈驚鶴難得能按着正常的時辰回到長樂宮中。甫一踏入殿門,他卻發現皇後正端坐在主座上靜靜望着自己, 眉目隐隐含着一絲關切。

“娘娘?”沈驚鶴一愣,“您怎麽過來了?”

衛毓雲不答,招手讓他過來,拉着他的手臂細細上下打量了一番, 這才目含詢問地開口,“成墨說你昨夜留在太學抄了整整一夜書,可曾合眼休息過?”

“勞娘娘挂念,自然是有的。”沈驚鶴想到自己昨夕是如何休息的,略些不自然地別開了微燙的臉頰。

衛毓雲擡眸望了他一眼, 伸手拿銀勺攪了攪雕案上尚燙口的藥湯, 別開視線猶豫道:“我聽說……昨晚一同留下來的還有梁小将軍?他如今雖未領兵,到底這幾年的戰功擺在那裏。你若不想落人猜疑,最好還是莫與他走得太近。”

沈驚鶴一怔, 雖不明白為何皇後對于此事似乎頗有些不同尋常的謹慎, 但知道皇後是擔心自己被旁人安上私結朋黨的污名,眼神當即不由得微微一暖。

他沒有答話,只是望着白玉瓷碗中圈圈泛起漣漪的藥湯, 半晌,才意味不明地開口。

“娘娘切莫擔憂, 若我是傾雲與頤華二宮的那兩位, 此時自是要急着避嫌。但如今……”

他擡起眼氣度自若地望向皇後略顯驚訝的眼眸, 瞳中是絕不屬于一個十六歲少年應擁有的深邃微冷, “如今我與梁延以朋友之禮相待,若是有人因而參上我一本,恐怕他還要先憂心着,自己頭上的烏紗帽什麽時候便被皇上摘了呢。”

“你是說……”皇後皺起眉,心中隐隐有些猜想欲破土而出。

沈驚鶴觸指于瓷碗外沿薄壁,替她試着湯藥溫度,看似不甚在意地帶開話題,“娘娘可還記得,當時您向父皇請旨将我挂入長樂宮時,父皇為何會這般輕易地答應了?”

“還能為什麽?”衛毓雲思及舊事,眼中溫度遽然下降為冰寒一片,手中錦帕被緊緊攥得發皺,“他自知對我衛家有愧,當年若不是……”

她的話突然哽住,眼角有一絲極度悲傷的恨意劃過,在面容上泛起蒼白的震顫。

沈驚鶴默然垂眼,他并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然而在他看來,高高坐于龍椅上的那人根本就不是會因為愧疚輕易讓步的人。

不過……或許他也該想想辦法早日了解一些經年的舊事?

他壓下一瞬間浮現上腦海中的思緒,對着面前神色幾度變幻掙紮的女子,輕輕喚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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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皇後似是被他這一聲不大不小的輕喚叫回了神,她閉上鳳眸,疲憊地長長嘆了一聲,“本宮又在你面前失态了……你且繼續說吧,若不是因為對我衛家的歉疚,他又是為何會主動替你壓下朝堂上如此多反對的聲浪?”

沈驚鶴謹慎地往門口瞧了一眼,殿外并無宮人,他卻并未因此而徹底放下心來,開口的聲音仍是低得不容第三人聽聞,“娘娘這半年來雖處于深宮,想來也是能瞧見朝中那兩派争鬥不休掀起的風浪。我們看在眼裏,尚覺得那兩家急不可耐的嘴臉令人生嫌。而父皇如今正值春秋鼎盛,正待放手整振朝綱,他又該如何作想呢?”

皇後眼神一變,雙目因突然翻湧浮上的情緒微微放大,“你是說……”

沈驚鶴雲淡風輕一笑,以狀若置身事外般的冷漠評價着自己如今的處境,竟像是觀望着那話本戲曲中毫不相幹的人物,“我沈驚鶴,不過是制衡天下棋局的一顆棋子罷了。”

他沒有多看皇後臉上震撼而複雜的神色,鋒芒畢露的目光直直射向殿外,開口的聲音如堅冰敲玉般清冽而果決,“甚至……我如今還遠夠不上成為他手中棋子的資格。一個出身民間、無憑無勢的小皇子,又該拿什麽妄圖撼動那兩派似千年古木般盤屈錯節的根基?”

沈驚鶴将目光收回,冷銳而篤定的眼神氣魄盡顯,使得那張從容無波的面容照出些熠熠的色彩,“可想而見,我如今所居之位愈高,所結交之人愈廣,言語行事愈高調驚世、風頭盡現,他就只有愈發高興的道理,絕無可能因此而尋了我的錯處。”

“直到……”他眨了眨眼,方才将一切盡收于鼓掌間的迫人氣概在下一秒竟盡數消散,只讓人懷疑方才所見的深邃冰冷只不過是眼花的錯覺,“直到我這異軍突起的第三人站穩了腳,朝堂的局勢亦化作三分,往日裏我所有合他心意的地方,才會在那一刻,全然變成刀刀欲置我于死地的利刃。”

皇後似是被他的最後一句話觸動,整個人晃了一晃,幾乎就要倒下去。沈驚鶴連忙上前一步虛扶一把,關切地蹙起眉,“娘娘?”

衛毓雲臉上怔怔,一股像是悲戚又像是自嘲的神色在面容稍縱即逝。她定了定神,這才轉過身來輕輕撫了撫沈驚鶴的發頂,慨然輕嘆,“你年紀小小,卻是看得比大多數人都要通透……這樣也好,就不會只不過受了人家一點假模假意的恩惠,便感激涕零連一顆心都獻出去,最後白白落得個那般下場。”

沈驚鶴聽出了她無意識的意有所指,分明滿心疑惑,卻沒有在面上顯露出半分。他看着眼前這個孱弱蒼白卻仍強挺着一身傲骨的華服女子,心下也有些微酸。

他沒有再多說什麽,只是兩手輕柔地将瓷碗端起,雙目朗澈如碧水雲天,“娘娘,藥湯涼了。”

……

“這位公子是……?”

濕意氤氲的青石巷陌,古樸的銅環重門前,帶着些稚氣的門童疑惑地望向對面戴着青紗鬥笠的修長身形,層疊紗幔将那人的面容盡數遮蔽,只有伸過來的夾着一封拜帖的白皙玉指,彰顯着眼前人端養的風度和不凡的氣質。

“且勞你将這封拜帖轉交給你家主人,他自會派人來接引我。”刻意被壓低的清朗嗓音透過青紗傳入耳中。

“這……”門童仍有些猶豫,對于這個不知身份突然出現在府門前的神秘人,他竟一時有些難以揣測對方身份。他有意讓對方将遮掩得嚴嚴實實的鬥笠取下,然而天上分明還飄落着疏朗的斜斜雨絲,卻讓他覺得說出來這等要求未免也太過失禮。

“有勞了。”鬥笠的主人微一點頭,溫潤的聲音卻使人莫名心生信服。門童躊躇了片刻,還是決定依着自己心中的直覺替他通傳。

“那公子還請先在門廊下稍等片刻,我禀報了主人就回。”不放心地望了一眼他,門童撐起一把竹青油紙傘就頂着涼雨匆匆朝正堂跑去,布鞋在院內淺淺一層水面上踩出幾朵漣漪。

沒等多久,當他再回來時,臉上卻挂着一副傻愣愣的表情,亦步亦趨跟着身前大步比他走得還快的老爺發着呆。

這……他本以為自己貿然給府門外這不知底細的公子通傳,少不得也要被老爺數落一頓。誰料老爺打開拜帖掃視了一眼,便瞪大眼急匆匆地往外疾走去。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撐着傘跟上,只怕老爺此時還得淋一場秋雨呢。

還好自己沒有因着那公子包得密不透風的鬥笠就斷然拒絕他……

門童縮了縮脖子,暗自慶幸着。

他猶自微微得意着,自家老爺卻已激動地扶住了那位公子的雙臂,端詳兩眼,口中翻來覆去地感慨,“今日怎麽得空上我這兒來了……外頭寒涼,你且先随我到正堂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那公子似乎是微笑着應了聲,謙謹地跟在老爺後頭踏過了蓄着些積雨的石板道。門童連忙将兩扇府門再次緊緊合上,風挾着冰涼的雨絲輕輕吹拂過兩旁的檐燈,一下下搖晃拍打在最上方刻着“蘇府”二字的牌匾上。

沈驚鶴抿了一口清香四溢的茶水,輕輕将瓷蓋合上,放回了手旁雕繪古拙的幾案上。

“府裏頭的蘭山雪芽比不得宮中新貢的禦茶,你權當做解解渴吧。”蘇清甫慈眉善目地望着眼前少年,見他身量似是長高了些,精神也算不錯,這才略放下心來,“這幾個月在宮中過得可還習慣?我平日裏沒機會進宮看你,只有之前在祈年殿遠遠地瞧見了一面,看着好像是瘦了些?”

“世伯哪裏的話,我在宮中好着呢,怎麽還會比以往瘦下幾分?”堂外的西府海棠在雨簾間簌簌落了幾瓣紅粉,沈驚鶴珍惜極了這種在細密雨幕中閑聊家常一般的溫馨氣氛,面上也帶上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溫暖笑意。

蘇清甫看着他捋須颔首,欣然地開口,“皇後娘娘也是個端莊正派的品性,你在她宮中,想來也能多得到幾分幫襯。”

沈驚鶴深感認同地點點頭,再出言時,語氣卻帶着一絲不确定的猶豫,“世伯,其實……今日我過來,也是想問問關于皇後娘娘的事。”

他頓了頓,認真地望向對面,“衛家當年,到底出了什麽事?”

蘇清甫不由得一怔,他垂下手,略有些為難地別過臉,一連疊嘆了好幾聲氣,只是避而不答。沈驚鶴卻也不急催促,仍目光坦蕩澄澈地向他看去,靜靜等着一個回答。

“你……唉,不過是些陳年舊事,不可言,不可言啊!”蘇清甫連連搖首,蹙着眉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顫手拿過方才由門童遞來的那份拜帖,打開後,露出其上工工整整的一個“戚”字。

蘇清甫望着這份不能再簡潔的拜帖,神色有些觸動,“你可知道,當年戚老太爺為何要辭官回江南隐居麽?”

“我恍惚曾記得母親提過,似是因着覺得官場萬馬齊喑,心灰意冷?”沈驚鶴面上帶着點疑惑。

“正是,戚老太爺那樣正直剛烈的人品,自然是看不慣當年的那一樁大案。”蘇清甫苦笑着搖搖頭,口中喃喃似是在感嘆着命數無常,“當年這樁案子少說也牽涉了二三十名官員,算上門生家眷怕也已逾千百數人。可如今你若再問起,朝中諸人不是諱莫如深,便是根本全無印象了。”

沈驚鶴眼神一凝,抿了抿唇,“那衛家……”

蘇清甫不答,長嘆一聲,起身負手向前走了幾步,話音低緩,“若不是如今你已與皇後娘娘牽涉上了關系,便是你再如何問起,我亦會閉口不言的。縱是今日我說與你聽,你也最好只是聽聽過耳便忘,再深究下去,對你卻是百害而無一利。”

他的聲音少見的嚴肅低沉,沈驚鶴敏感地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當下也以同樣認真的神色有力一點頭。

得了他的保證,蘇清甫才再次仔細地檢查了一遍閉合的門窗,轉身坐回到座位上,手指不輕不重叩着木案,“你可知當年先帝共有五子,陛下卻不是其中最受寵的那一個?若不是當時還正當鼎盛的衛家一力擁護,又早早将獨女嫁去做了王妃,只怕如今位子上的人……”

他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禁宮的方向,沈驚鶴自是了然地一頓首。

“可是這般說來,衛家有着從龍之功,又得皇後從旁照拂,怎麽說都不應……”

蘇清甫看着沈驚鶴蹙起的眉間,眼神悠遠地感慨,“如今你放眼朝間,可是看看姓衛的卻有幾人?換得二三十年前,莫說是大皇子的外祖鄧家,便是徐氏一門,在衛家面前也只有靠邊站的份。”

聽得此話,沈驚鶴眼中倒是有了一絲了然。蘇清甫卻是擺擺手,“我這麽說,你是不是以為衛家因恃功驕縱才落得如今近乎杳無聲息的下場?其實并不然,衛大人當年清廉正直的品性,朝野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衛家人又一向家風嚴謹,家教嚴明,因而雖然門生子弟多有出息,卻并沒有做出什麽辱沒家門的腌臜事來。”

“那怎麽還……”沈驚鶴仿佛想起些什麽,眼色深了一瞬。

蘇清甫抿了一口茶水潤了潤嗓子,臉上神色有些沉重,“陛下登基不過幾年,衛家反了。”

“什麽?”沈驚鶴表情是難以掩飾的驚愕。

“你不信是麽?”蘇清甫帶着些輕嘲搖搖頭,“莫說是你不信,便是連我也不信,朝中臣子也不信,我想就是衛家人也不可置信。”

他又頓了頓,“可偏偏,陛下信了。”

沈驚鶴的眼神複雜得一言難盡。

“接到密報後,陛下自然是震怒無比,連着幾道敕令命當時還只是大理寺寺丞的徐太師率有司嚴查。這一查之下,有關的數樁貪墨舞弊、強占田産、欺男霸女的案件卻忽然層出不窮,其間牽連了大半朝廷官員。朝野上下無不人人自危,為了自保互相檢舉揭發,又或是主動與衛家撇清關系,唯恐避之不及。等到最後,謀逆之名尚未有定論,其他種種大小罪名卻早已令與衛家往來較密的數名官員獲罪,不是滿門抄斬,就是流放千裏,一時之間,京城內的官位竟然生生空出了小半。”

“那這些罪名……可都是真的?”沈驚鶴開口得有些艱難。

蘇清甫長長嘆息,“過了徐太師的手,又是皇上親自蓋的玉玺,縱當真不是真的,又能不是真的麽?”

這話乍聽起來繞口,然而兩人皆是沉默良久,最終只能意味不明地無奈對視一眼。

沈驚鶴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可若衛家當真犯了謀逆之罪,那皇後娘娘又豈能……”

蘇清甫揮手低頭,目光中蘊着一絲沉痛,“那些官員或斬首的斬首,或流放的流放之後,大理寺那處的調查結果才終于姍姍來遲,查明那封謀逆的密報只不過是與衛家有私仇的官員僞書罷了。”

“什麽?”沈驚鶴只覺得荒唐可笑無比,“這般荒誕的理由……那衛家可是終得沉冤昭雪了?”

“是,然而也太晚了。”蘇清甫回想起舊事,面容顯着哀戚,“衛家上下還未來得及從天牢中放出,那夜當值的獄卒酒後便不慎打翻了燈燭,大半座天牢都葬身火海之中了。”

沈驚鶴倒抽一口涼氣,簡直不敢相信皇後當時得知消息時是怎樣悲痛欲絕的心情。

“那夜獄卒自己也死在了火海裏,因而皇上龍顏震怒後,也只能将刑部的尚書同侍郎盡數判了抄家流放,主審案件的大理寺上下也因為辦事不力,不是被罰俸,就是被外放。”蘇清甫端起茶盞,卻是沒有心情再品味,“然而斯人已逝,被牽連的官員也沒等到平反重審的消息,仿佛除了謀逆,其他罪名都像是坐定了一般。便是連大理寺當年被貶的那批官員,這幾年也都斷斷續續回到了內廷。”

沈驚鶴怔怔坐于原地,突然明白了為何衛家的往事衆人皆是諱莫如深,明白了為何皇後每每提及時眼角總是含着恨意與不甘的悲涼。

“有時我也總是在想,天道當真是公平的麽?”蘇清甫沒有注意到他的發怔,猶自慨然嘆道,“若天道有公,為何衛家清廉恭謹幾代,卻因這等可笑的理由盡數付諸火海。若天道當真不公,我們如今所做的一切,難道又當真有意義麽?”

“天道的确未必公正。”沈驚鶴輕聲開口,望向堂外遠處的目光逐漸堅定而深沉。

“然而我們總是要試上一番的,天道不公,則我必有公。萬般所求,不過為了一句無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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