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離開蘇府後, 沈驚鶴仍戴上了那件青紗鬥笠。在風中輕輕拂動的紗幔遮住了深秋冰涼的細雨,也掩住了他沉重微澀的面容。

方才蘇學士将他一路送至府門前時, 二人都是無言的沉默。直到最後他即将臨別,蘇學士才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嚴肅地再三囑咐,叫他不要插手此事。

沈驚鶴雖然當場點頭應下, 但是心中仍有一些微小的火苗未熄。他眼底深沉,将這些難平意氣放入心底最深處妥帖安藏,只等着或許遠遠将來的哪一天,這點星火亦可燎原不熄,灼盡前路漫漫黑雲昏昏長途。

行止無愧天地, 褒貶自有春秋。

街上的雨漸漸地停了, 天水洗盡清秋,還給人間一片朗澈。道路兩旁隐隐地現出一些人聲,身着布衣的百姓們三五成群地走出家門, 大大小小的街市中又是一派明媚熱鬧的景象。

沈驚鶴避開了咋呼着踩水而過的稚童們, 腳步不停朝着巷口左側走去。在來之前,他特意囑咐成墨駕着車停在巷外等他。那處地方距離蘇府倒是頗有一段距離,但為了謹慎起見, 他并不在乎多走這兩步。

繞過貼着朱紅楹聯的各家大門,不遠處巷口終于透着些微光。沈驚鶴剛要擡腿走出, 卻被身側突然推開的大門一驚, 一個以手捂頭狼狽竄出的身形險些沒将他撞了個正着。

水滴濺起, 他穩住身子向旁邊退開兩步, 這才有空擡起眼看清眼前情狀。

只見那一身醫者打扮的白衣青年不住後退閃躲,左手拎着藥箱,右手胡亂在臉前格擋着,口中卻仍是有閑餘不服氣地頂着嘴,“哎,哎,你這人怎麽回事,有話好好說啊!好端端地打人幹什麽……咝,別打別打!本神醫風流潇灑的俊臉若被你打壞了可怎麽辦?”

“神醫?”拿着把掃帚不住趕逐着他的是個膀大腰圓的壯實婦人,聞言,她将掃帚往背後一橫,一手叉着腰狠狠往地上啐了一聲,面露不屑,“我看是不知何處來坑蒙拐騙的赤腳大夫還差不多!我家男人不過是手背被劃了條小口,找你讨些止血的傷藥敷一敷,你開口便要了那十多種聽都沒聽過的藥材,不是騙我們錢又是幹什麽?”

“你不懂,那哪裏只是條普通的破口!”自稱神醫的青年好容易從那頓劈頭蓋臉的抽打下僥幸逃脫,呸呸兩聲拂開四散的煙塵,略有些心疼地仔細梳理起了自己微亂的頭發。

待得終于又恢複了風流倜傥的整潔模樣,他才搖着腦袋啧啧感嘆,“你家漢子的手是被生了鏽的釘頭所劃,若不照我配的藥方好生調治,只怕輕則渾身抽搐、嗆咳不止,重則恐有性命之憂!”

沈驚鶴本無意參與這鄰間的鬧事,腳步已是毫不停留地要繼續往外走。聽得這個青年的話,離去的動作卻是不由得一頓。

在上一世,他有個門客亦是如此,平日裏最是個康健壯碩的人,不小心被含鏽的鐵器劃破了手指,只是渾不在乎地随意擦了點金瘡藥。可是不到月餘,卻聽得手下人來報,他已是全身僵直,大汗淋漓,頻發癔症,不過幾天整個人就已沒了。

在那之後,府中的醫師才發覺鏽器竟亦能成為致死的緣由,也終于有人重視起這方面的內容,下了苦功夫去細細研究。這一鑽研之下,才知道每年竟有那麽多人死于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劃口,由是天下百姓自此才格外的謹慎注意,鏽器殺人之事亦才連年地減少了。

沈驚鶴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注視着仍據理力争的白淨青年,掩去了眸中的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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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一世,眼前這個人便是率先發現的那一批人麽?

“我呸,你少來咒我家男人!”婦人高高挑起眉,粗糙的面皮氣得通紅,作茶壺狀一手狠狠淩空點着他的腦袋,“老娘可警告你,再不快滾,今天有性命之憂的就是你這個死騙子了!”

“你,你怎麽就說不聽呢……”青年瞪着一雙圓眼,手足無措地退後了半步,想了半天,還是咬咬牙拿出一小瓶藥膏放在大門前,這才抹開腳底開溜,“算了算了,就當本神醫日行一善,這瓶傷藥送你們了!記得每日早晚給他塗抹一次!”

說着,也不管身後婦人仍揮舞着掃帚罵罵咧咧,他低頭就撇開嘴悻悻地快步離去,嘴中還不住心疼地咕哝着傷藥的珍貴。

“唉,真是不識好人心啊……那一小瓶藥,可是能抵得上我一月飯錢了。”

青年絮絮叨叨地與沈驚鶴擦肩而過,拐入了另一側巷子。沈驚鶴揚眉想了想,最終還是踏着步子不疾不徐地跟上了他。

又往前走了幾步,巷中光線逐漸變得有些昏暗。青年瞥了眼前路更深的長道,突然定住腳步,轉過身來嬉笑地開口,看似玩世不恭的臉上卻藏着一抹不露聲色的警惕,“這位公子也跟了我好半天了,可是看中了本神醫美如冠玉輕陳孺、貌若荷花似六郎的一張俏臉,意欲将我強搶回去作壓寨相公?”

沈驚鶴的眼角微不可見地抽了抽,開口的聲音依舊沉穩,“我若是你,就不會把那瓶傷藥留下。待得那戶人家的漢子如你所言現了症狀,天下人便會明了你的醫術如何高明。”

青年瞅了他鬥笠下看不清神色的臉半晌,這才聳聳肩輕笑道:“你可知道先古的神醫扁鵲?世人皆道他一手醫術妙手回春,他卻道自己遠不如他的兩位兄長。他的大哥醫術最高,在一個人病尚未起之時,他一望氣色便知,然後用藥調理防患于未然,所以天下人都誤以為他不會治病。二哥要略次一等,治病于病情初起之時,防止釀成大病,所以名氣僅止于鄉裏,時人皆道他是治小病的醫生。”

“而扁鵲醫術最差,只能等人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之時,才用針灸湯藥使人起死回生,卻因之被奉為神醫名動天下。”青年仍是嬉皮笑臉,半真半假地開口,“本神醫要做,自然也是做比扁鵲還要厲害上一等的杏林妙手了!”

沈驚鶴聞言眼神一動,心中卻是對這個看似沒個正形的俊俏青年多了幾分欣賞。他方才口中雖翻來覆去念叨着舍不得傷藥,但是談起病情時眼中謹慎而認真的光亮卻是如何都做不得假。

人命至重,有貴千金,一方濟之,德逾于此。

沈驚鶴言辭之中難得多了幾分敬意,他邊伸手取下鬥笠,邊組織着措辭誠摯地相邀,“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請神醫……”

話音未落,青年卻已是看着他露出的半邊面容驚豔地瞪大了眼,口中喃喃輕呼。

“美人兒……”

當他沒說。

沈驚鶴手顫抖地一頓,猛地把鬥笠重重扣回頭上,轉身就走。

“哎,美人兒你等等我……”青年連忙擡腿跟上,臉上笑容更是燦爛。他還想再叫一聲,卻因為沈驚鶴側目冷冷投來的“和善”目光識相地閉了口,沒提藥箱的那只手也乖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沈驚鶴強行按捺下不斷跳動的太陽穴,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複心情,最終還是不想放棄這個或許能替皇後好好調養一番身子的機會。他皮笑肉不笑地轉過頭來,望着兩眼發亮跟在自己身後的青年,心中忽然對自己剛才對他醫術的判斷有了懷疑。

“……你行醫之術既如此了得,不妨幫我診診脈,看看我可是生了什麽病症?”他還是決定看看這個神醫到底有沒有真本事,可別到時候好不容易把他領進了宮中,才發現他只不過是個湊巧撞了好運的繡花枕頭。

沈驚鶴主動将腕上袖子往上挪了幾寸,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遞到青年面前。

青年熟練自然地接過他的手,三指指端平齊,手指略呈弓形傾斜。伸出中指定關後,再将指目按于寸口,側首認真辨別着指下脈象。

五十動後,他才睜開雙眼,從清心寧神的狀态中脫離,面露了然之色,似是對于把脈的結果已經胸有成竹。

“如何?”沈驚鶴一動不動地任他作為,看着他娴熟的動作,心下已是信了兩分。

青年的手仍搭在他腕上,仔細思忖了片刻,以一種極為專業的口吻篤定出聲。

“膚如凝脂……”

……告辭了您!

沈驚鶴一把将手腕抽回,理都懶得再理會一聲,拔腿就想離開這個令他心中疲憊不已的是非之地。

青年趕緊湊上前兩步,陪着笑臉觑來,試圖補救,“咳,你三部有脈,一息四至,尺脈沉取不絕,按之又流利有力,這等脈象……”

沈驚鶴定下步子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聽他還能說出什麽鬼話來。

果然青年不負重托,信誓旦旦地拍胸開口,“這等脈象,那可是喜脈呀!”

沈驚鶴緩慢地別過頭,眯起眼定定地盯住他,嘴角竟然逐漸暈開一絲涼薄的笑意。

“呃,哈哈……”沒有等到預想中将面前人氣得又羞又惱的場面,青年只能搓手幹笑着,四處游移的眼神帶着些尴尬,妄圖發出些聲響來打破死一般靜寂的氣氛。

“你方才說,想要做比扁鵲還厲害的神醫?”沈驚鶴無動于衷,臉上笑容更深,挑起的眉頭絲毫不見怒色。

青年小心翼翼瞄了一眼他的神色,一時竟搞不清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好斟酌着猶豫開口,“正是……此乃我畢生所求。”

“哦?那我也不妨幫你一把。”沈驚鶴姿态閑适地緩緩往前踏一步,面帶微笑,語調輕快,“我現在就送你下去同扁鵲好生讨教一番吧。”

什麽?

看着沈驚鶴冷冷勾起的唇角,青年瑟瑟發抖地睜大了雙眼,連連退後,四下尋找着逃跑的道路。然而這條巷子卻是狹長昏暗,偏又只有一個出口,他只能徹底地慫下來,苦着臉讨饒,“這個這個,所謂喜脈,乃是喜氣之脈的簡稱,說的是美人……呃,小公子你營衛調和、氣血充盈。只是細微處仍可窺得一絲寒則凝滞,想來是早年未注意調養身子,底子裏仍有幾分虛寒。”

沈驚鶴面色未改,私底下卻是暗暗心驚。他自然最是清楚,自己這具身子早年過得是怎樣一番颠沛流離的生活。江南五六月總是連綿的梅子黃時雨,茅屋頂又總有破漏之處,因而每夜他都是枕着寒涼的絲雨入睡的,又怎麽能不落下幾股寒氣?

“不過你年歲尚小,調理起來倒也還容易。”青年見他仍是面無表情,探頭探腦地小聲開口,“只取桂枝、生姜三兩,芍藥六兩,炙甘草一兩,大棗十二枚,入饴糖一升,微火溶服,吃上月餘便可,外以益衛而實表,內以和榮而補虛。”

“多謝,我知曉了。”沈驚鶴将方子又在腦海中默默複述一遍,決定回去後先找禦醫核實一遍再服用,“時辰也不早了,跟我走吧。”

“嗯……什麽,去哪裏?”青年本以為自己誠懇的态度已經能彌補方才的出言調侃,見自己仍未能如願離去,登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自然是去幫你成為揚名立萬的神醫。”沈驚鶴勾起嘴笑笑,率先轉身朝着巷口外等候已久的車駕走去。聽見隔了半晌才悶悶跟在身後的腳步聲,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

直到與沈驚鶴一同坐上了厚厚青緞簾子隔着的馬車,青年還是在心中恍惚納悶着,為何自己要如此乖順地就随一個根本不知底細的少年,去到一個完全不知底細的地方。

他悄悄擡起眼瞟了一眼沈驚鶴端方淡然的側顏,心下暗自悔恨着自己怎麽如此輕易地就被美色所迷。

“咳……”青年清了清嗓子,猶自不甘地想在嘴上讨回些便宜,“我們初次相識,你便把我帶回府去見令尊令堂。雖然我也不能說不心甘情願,但是這發展會不會太快了些啊?”

沈驚鶴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來,利箭似的目光慢悠悠在他身上上下打轉着,似是在評估着從哪處下刀比較暢快。

青年在他迫人的氣度下,只好可憐巴巴地縮着脖子,小幅度地往旁邊挪了挪,宛如冬日因畏寒而縮成一團的鹌鹑,內心默默譴責着自己怎麽能如此地貪生怕死。

……算了,總要先活下去才有機會能超過扁鵲。

這樣一想,他不由得又釋然而輕松地挺直了腰背,臉上重新挂上了風流倜傥的笑容。

他不知道,一旁的沈驚鶴也因為自己沖動的行為而有些後悔。

這個青年雖然醫術過人,看着也只是個膽小輕浮、沒個正形的浪蕩樣兒,但他當然能看出青年并不如外表一般毫無城府。他現在是看似被自己威逼利誘着上了車駕,然而他卻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絲真正惶恐的氣息,就好像他仍有底牌,能在危急時随心所欲地離去。

沈驚鶴的指節有一下沒一下輕敲着大腿,輕嘆了口氣。

事已至此,只能賭一把了。

車馬在白石大道上辘辘前行着,車輪碾過還未被陽光蒸幹的積雨,在廂壁外緣濺上薄薄一層水氣。隔着簾子可以聽到成墨與宮門口的守衛交談了幾句,展示了令牌後,停下來的馬車又重新向前行駛。

青年依照沈驚鶴的囑咐一直閉口不言端坐在原處,直到車馬重新又走了一段距離,才表情複雜地狐疑開口,“貴府……好像還查驗得挺嚴的?”

沈驚鶴帶着些戲谑笑意瞥了他一眼,“若你想要拜會家父,恐怕查驗得還會更加嚴苛。”

馬車終于在長樂宮中停下,青年左思右想,好像終于覺察出些不對,一掀簾子就撐着車壁跳了下來,卻因為眼前看到的恢弘華貴景象而張大了口。

三殿香濃曉色來,祥鸾威鳳待門開。巍峨高聳的重重朱紅宮門之下,鱗次栉比的雕欄宮殿迢遞看不見盡頭。浩瀚雲氣翻湧在連綿數裏的宮牆上,放眼而望皆是雲龍石雕,重檐尖頂,銅龜寶象,高低錯落的金玉雕飾晃得人幾欲睜不開眼。

“這……”他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吐沫,轉過脖子來牢牢盯住沈驚鶴的動作有些僵硬,“貴府,排場還挺大?”

沈驚鶴笑笑,語調悠然,“走吧,見不到家父,家慈倒是能讓你見上一見的。”

青年聽了這話,腿腳幾欲一軟。他強顏歡笑地扯了扯嘴皮,拱手作揖就想告辭,“客氣,客氣,來日方長,我還是改天再來拜會……”

沈驚鶴倒也不攔他,只是沖着宮門的方向努了努嘴,“喏,可別走錯了地兒。出去的時候,別忘了順便向侍衛解釋一下,你一介布衣又是怎麽混進來的。”

青年想要離去的腳步一僵,眼含悲憤地向沈驚鶴深深望過來。

醫者醫人,這個空長了一張好臉的少年卻是殺人誅心,字字不給人留活路。

他回顧着自己年輕而絢爛、恍若煙花般短暫的一生,滿腔熱淚幾乎就要順着自己最引以為傲的俊臉流下。

負手最後看了一眼宮牆外的碧雲藍天,他一聲喟嘆,大義凜然地開口,“我輩以懸壺濟世、仁心精誠為畢生己任,既然貴府有人不幸身體微恙,本神醫又豈有半途離去的道理!”

“走吧!”他堅決地一揮手,率先大步向前走去,走到一半又頓了頓,小心地回頭觑着沈驚鶴的臉色,“那個……可否讓我先留下一筆絕命書?我所鑽研的醫術還未找到傳承之人,就這麽亡佚了實在有些可惜……”

沈驚鶴無言半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你且放心,無論之後你診出了什麽結果,我都不會因此取了你的性命。”

“真的麽?”青年仍有些微微的躊躇,“可是你們這兒的水深得很,萬一不小心牽扯出了什麽陳年密辛……”

望着沈驚鶴波瀾不驚看過來的眼神,他立馬端正站直,面色嚴肅。

“知道了,我什麽都不知道!”

沈驚鶴忍住笑意,輕輕挑眉,“那就跟我過來吧。還有……”

他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青年轉身的位置,面色有些微妙。

“你剛剛,走錯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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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我尋思着最近發色好像變了變?

感謝雪吹墨投擲的地雷!撲過去接住

謝謝幕音、雪吹墨灌溉的營養液~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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