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你們都先下去吧。”
屏退了左右宮人, 偌大的正殿內一時顯得四下靜悄悄的。沈驚鶴挺直着脊背端立于階下,望着皇後平靜看過來的面容, 微微有些躊躇着要如何開口勸服她同意診脈。
他猶自思忖着,皇後卻已是微微一笑開口,“這便是你尋得的神醫?既是你帶來的人,那本宮自然是相信的。”
她招手令二人靠近, 向進入正殿後便一直滿臉一本正經的青年微颔首,“這位神醫如何稱呼?”
“他叫……”沈驚鶴剛一張口,才發現自己竟然連這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神情一時間竟難得有絲尴尬。
“草民姓蕭,承蒙娘娘擡愛, 卻是當不得神醫二字。”青年卻自然地帶過了話頭, 語調恭謹有度,絲毫看不出之前嬉皮笑臉沒個正形兒的模樣。
皇後擡起手,任他将一根細細的懸絲系于腕間, 通身自成一股端莊的氣度, “蕭神醫,有勞了。”
殿中安靜仿若無人,青年手指搭在絲線的另一端, 屏息靜氣感受着另一頭脈搏每一下的跳動。漸漸地,他的面容卻是罕見地嚴肅認真起來。
他皺着眉觀望了一番皇後的面色, 又道聲“得罪”令她張開嘴觀察舌苔, 詢問了皇後自及笄至現在的症狀病程, 這才後退一步深深鞠了一躬, 久久未曾起身。
皇後面容依舊平靜無波,沈驚鶴看着青年慎重的模樣,心下卻是有股不好的預感逐漸蔓延升起。
“娘娘身體如何?”半晌,沈驚鶴輕聲開口,打破滿殿的死寂。
青年沒有擡起頭,身子一動也未動,“草民……不敢言。”
沈驚鶴面色一變,想要再說些什麽,皇後卻已是輕輕擺手攔下了他,開口的聲音和緩而帶着不容忽視的堅決,“你且從實道來,本宮絕不因此為難于你。”
青年這才慢慢從行禮的動作中擡起頭來,目光凝重地向沈驚鶴詢問看來。
“君子一言。”
沈驚鶴知道他在擔心什麽,清冷的聲音如他所願響起。然而在衣袍下,他的手卻已是忍不住緊攥成拳,等待着青年即将說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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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徐徐站直了身子,看向皇後的眼神竟閃過一瞬間的不忍。過了片刻,才輕聲開口,“娘娘可知,東海外的瀛洲有種叫觀音石的瑩白潤玉?這種玉石雖然每年皆有進貢,但卻數量不多,向來只被作為貢品分發給王室子弟。若非草民早年雲游天下時,也曾在瀛洲施針救過當地的貴胄,恐怕此生也沒有福分能得知。”
“繼續。”皇後顯然是聽說過觀音石的名頭,眼中并無波瀾,面色冷靜。
“這觀音石若用作珠寶點綴,自然是華美璀璨,無甚不妥。”青年斟酌着詞句,微微別開了視線,似是不敢直視皇後平靜看向他的面容,“只是……若每次只取一小片,将它磨成齑粉,混着湯水服下,不僅無色無味難以覺察,更是有着一種幾乎罕無人知的功效。”
皇後手中的繡帕不自覺已多了幾道褶皺,她沒有開口說話,殿內一時竟只能聽聞三人微不可察的呼吸聲。
青年的目光微微有些閃爍,他深呼了口氣,滿面肅容,“這觀音石若被女子長年累月服下,卻是有着避子的功效。只是這藥性霸道得很,輕則徹底毀了女子生育的能力,重則直接傷了身子的根本,于壽元亦是有損。然而觀音石本就罕見,藥性更是古怪難察。草民大膽地說一句,今日若來為娘娘診脈的是宮中其他大夫,他們卻是毫無可能發現娘娘脈象的不妥。”
他的話聲不大,卻是一字一句都如重石砸向皇後的心房。皇後眼神一片茫然的空愣,她張了半天嘴,顫抖的唇瓣才勉強能吐出沙啞的字句,“不可能……那熙兒,熙兒又是怎麽……”
青年又是長嘆一聲,“草民觀娘娘脈象,又聽得娘娘描述了這些年來的病症,可推測這觀音石粉怕是已在您體內存留了近二十年了。若是在初服用時劑量不夠,亦或是與藥性相克的藥材對沖,皆有可能影響早期的藥效。娘娘如若孕有子嗣,恐怕也便只可能是在二十年前,而且這藥性也有極大可能帶到胎兒身上,使其先天孱弱不足。”
皇後那本就泛着蒼白的面容此時竟是連一絲血色也無,她發着顫的手輕輕撫上自己的小腹,呼吸急促得有些不正常,仿佛下一秒就要暈厥過去。
“娘娘……”沈驚鶴早已是心驚不已,此時觀得皇後神情不對,更是萬分焦急。
皇後的身子不穩地往前一跌,左手胡亂地扶住面前桌案支撐着幾欲軟倒的身形,怔怔的面容上仿佛蒙了一層薄霧,除了空白,還是空白。
“你先去偏殿等候。”沈驚鶴當機立斷對着青年說道,目光凝重。
青年自是亦明白,自己剛才所述的那一番話會給面前人帶來怎樣大的一番沖擊。他也只是默默一點頭,最後深深看一眼沈驚鶴,就轉身腳步極輕地離去。
“娘娘,或許是這個大夫診錯了呢?我們再找幾個名醫來好好看看,一定有辦法的……”沈驚鶴上前扶住她,口中不知所措地安慰着。眼前人一向傲然挺立的身姿此時卻被無邊無際的悲戚壓彎,仿佛再也受不住一般徹底崩潰。
皇後發紅的眼圈幾欲滴出血,她慘白的唇瓣微抖着張開,卻是發出了一聲悲恸至極的幹嘔。她的指甲深深摳進酸梨木案,塗着蔻丹的薄甲竟因太過用力生生折斷了半截。
“他說得沒錯……”皇後的聲音嘶啞得像是斷了弦的琴,“我二十年前嫁入王府時,每半月,他都會給我送來一碗安神靜氣的湯藥。在那時,我還以為,他是因為關心我這娘胎裏帶來的陰虛身子。”
沈驚鶴心下一緊,默然無言地望着她,一時竟是找不出任何語句來出聲安撫。
“呵。”皇後自嘲地笑了開來,眼角的淚水卻是不受控制地奪出眼眶,在瓷器般精致卻沒有靈魂的臉上蜿蜒開一道水痕,“我當時嫁給他時,還只有十五歲……我從四歲便認識他,八歲便知道會成為他的妻子。我一直以為,他就是我命中的良人。”
“可是你知道嗎?”皇後目光一片空白地搖了搖頭,一手撫上小腹,轉過頭望來的眼神茫然毫無焦距,唯有眼角的痛色凄然得幾近悲恸,“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我衛家的孩子……就沒有想要我衛毓雲的孩子!”
撕心裂肺的抽泣聲終于在空蕩的殿內崩潰響起,聲聲宛若杜鵑啼血。皇後像是渾身都被抽幹了力氣一般,淚如雨下癱軟在原處,渾身難以自抑地顫抖如秋葉,不甘的恨意交織着絕望痛徹心扉。
“為什麽……為什麽!”她發紅的眼角幾欲瞪裂,淚光中,凄厲的切問聽來使人肝腸寸斷,“我衛家到底哪裏對不起他,我衛毓雲到底哪裏對不起他!為什麽……在一開始就要絕了我所有的指望……”
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幾聲嗚咽阻斷了她最後的話語。
沈驚鶴心中也是一片澀然,他當然能想到皇帝如此做的緣由。在還未登基之前,就已經謹慎小心步步提防起手握大權的外戚,甚至不惜斷絕一脈子嗣,只為了不讓皇嗣日後可能勢大,進而威脅到自己的地位。
甚至……就連衛家,是否也是他一早便盤算好的跳板?
這樣一般又狠又忍的心性,若是他不能成為最後坐上帝位的贏家,又有誰還能呢?
然而他的心中卻滿滿皆是不寒而栗。宛若剝膚之痛的哭聲仍斷斷續續在耳畔傳來,沈驚鶴望着平日裏總是傲然殊豔的女子此時竟抛去了所有的僞裝,只将心底所有的脆弱與痛苦盡數宣洩,面上亦是一片悲涼。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知道皇後此時最需要的是一人獨處的空間,以及足夠多的時間來平複心情,沒有再多說什麽。
最後望了一眼淚痕縱橫的蒼白女子,他才垂下頭轉身離去,輕輕帶上殿門,遮住了外頭投射進來的最後一絲光亮。
……
偏殿內,青年望着一言不發的沈驚鶴,略有些不自然地挪動了兩下。
“我今日……什麽都沒看到。”
似是怕沈驚鶴不信似的,他豎起一只手嚴肅地對天起誓。見沈驚鶴仍坐得筆挺毫無反應,他只好洩了氣一樣肩膀一松,掏出筆刷刷寫下幾張藥方,還帶着點心疼又取出幾瓶藥丸。
“方子上的這些藥并不難尋,合在一起卻是有助于調養身子。觀音石粉帶來的損傷無法逆轉,但仍可以盡力将她的虛寒之症緩和下來,往後氣色也會比如今好些。”
“……謝謝。”沉默半晌,沈驚鶴輕嘆口氣開口,有些疲憊地按了按額間。
青年觑了眼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伸指朝殿門的方向比了比,“那我?”
“嗯。”沈驚鶴沉靜地看着他,“時辰已至,你也是時候該上路了。”
青年似是因他的話悚然一驚,欲哭無淚地閉上了眼,梗着脖子等着即将抹上來的那一刀,“……我就知道你們皇家人總是說話不算數。可憐我的大好年華,我的滿腹醫術,我那一手精妙絕倫的制藥手段……”
“你睜開眼看看。”沈驚鶴對他頗有些無語。
青年哆嗦着眯起一只眼,四下掃視好像并沒有看到刀光劍影,這才放下心來将另一只眼也完全睜開。他伸頭望沈驚鶴示意的方向一看,微微一怔。
殿門外不知何時已穩穩停了一輛簡樸無華的小馬車,一個長相平凡的侍衛牽着缰繩側坐在車輿前,一動不動等着主人的命令。
“這是……”
“你等會兒上了車,仍是同進來時那般屏息不要說話,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侍衛自然會喊你下來。”沈驚鶴目光複雜地盯着滿臉驚訝的青年,握着茶盞的手剎那一緊。
不可否認,當他聽到那一番驚天之言時,心中确實有一瞬間動搖過,是否要違背誓言,讓這個秘密至少在此時能安全地埋葬。
然而他終究沒有決定這麽做。
沈驚鶴在心中暗嘆一口氣,他總覺得自己重活一世後,有許多地方比起前世變了許多。他說不上這些變化是好是壞,但是可以确認的是,他并不讨厭如今的自己。
他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清冽的茶水,熱氣氤氲間,他掀起眼簾正色望向青年。
“只有一件事我要你答應,往後幾年,都請你務必不要回到京城。”
青年怔了怔,一瞬間,他微微蕩搖的眼波有些深沉。然而很快,他又恢複了慣常總是挂着輕笑的面皮,仿佛剛才氣息的一凝只不過是旁人的錯覺。
“自然,自然,這有什麽。”他滿面笑意答應下來,提起藥箱就踏出殿門,不疾不徐走向馬車,“若我方才是被旁人撿走了,只怕如今當真要沒了一條小命。”
沈驚鶴沒有動作,只是側首目送着他逐漸走過身旁。
臨上馬車前,青年卻似是想起了什麽,迎着日光驀地一回首。
他笑眯眯地向沈驚鶴看來,勾起唇角,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美人兒,可記住了,我叫蕭寧。若是哪天再遇着了,千萬別忘了蕭哥哥我!”
在沈驚鶴的眼神逐漸變涼之前,青年已經一縮腦袋鑽進了車壁內,還掩耳盜鈴地将車簾死死捂緊,連聲催促着侍衛趕緊啓程。
懶得再多理會他,沈驚鶴看着漸而輕快駛向遠方的馬車,口中輕啧一聲,不由又回首望向正殿的方向。
眼中波瀾似驚風秋水,興漾再三,最終盡數化作一聲無可奈何的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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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江沉晚吟時、雪吹墨、小灰灰愛吃魚扔的地雷~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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