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歲暮陰陽催短景, 天涯霜雪霁寒宵。

轉眼已是冬日,北風徘徊, 天氣肅清。庭霰昨朝落了滿院,沈驚鶴晨起推開軒窗之時,還以為竟是荼白的林花一夜競開。

“今日霜華寒涼得很,你若是要出門, 記得将那件绉面白狐貍皮的鶴氅穿上。”皇後端坐在雕花雞心木的圓桌前,見沈驚鶴鼻尖似是被凍得微紅,擱下象牙箸蹙眉囑咐道。

“我省得的,娘娘放心吧。”沈驚鶴心頭微暖,笑笑也恭敬地坐于下首。

距離蕭寧留下那幾張藥方也已有月餘了, 這段日子來, 經過好生一番調養,他身子裏的虛寒之症已是痊愈了大半。皇後的氣色也果然好上了許多,只是……

沈驚鶴在心中輕嘆一口氣。

那日過後, 皇後雖然很快又恢複了平日裏端莊的傲骨, 然而一瞬間憔悴下的眉眼卻是無論如何都藏不過他的眼。他不好對此事多加置喙,只能盡力陪伴在她身邊,多說些話意欲逗她開心。

皇後卻像是做下了什麽堅決的決定, 她重新走出了封閉半年之久的長樂宮,主動向皇帝要求收回執掌後宮之權。鳳印被歸還了還不過半月, 他便已聽聞徐貴妃在傾雲宮內摘尋錯處懲治了好幾回宮人了。

他知道皇後是将刻骨的恨意和着血淚吞下, 只待日後韬光養晦後的驟然迸發。但每日望着皇後如此壓抑自己, 仍強打精神與皇帝周旋, 他難免也心生幾分同病相憐的酸澀。

“司膳房的這五味杏酪鵝和枨醋洗手蟹做得倒是一絕,娘娘可多用些暖暖身子。”默然一瞬,沈驚鶴将圓桌上熱氣騰騰的肴膳往皇後那處又推了推。

皇後笑着取了一份至碗碟中,也向他以眼神示意着一旁山水紋的剔紅漆雕食盒,“知道你最愛吃些甜口的,這是令他們特意加的蜜雲柿和漉梨漿。”

沈驚鶴看着那滿滿一食盒的精致糕點,訝然一怔,“娘娘卻是如何知道的?”

“你在本宮宮裏頭,平日裏常去司膳房領些什麽點心回來,本宮難道還不知曉麽?”皇後失笑,輕輕拿指尖一點他的額頭,“果然還是個孩子,淨喜些甜食。”

沈驚鶴只是低下頭輕笑着應了,并沒有出言否認。

愛吃甜食,是打上輩子帶來的習慣吧?那時他又是因為什麽才會喜歡上這般滋味呢?

沈驚鶴眼中一瞬間劃過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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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記得是在年少時,刀光與劍影之下,病痛的身軀頑抗着疊出的陰謀,他的半生太過苦澀,故而他總是有些偏執地、帶着補償心理吃下一塊又一塊蜜糖般甜美的酥酪。用得多了,便才覺得自己能嘗出一絲兒甜味。

他失笑搖搖頭,自己原來竟也有如此泛着傻氣的時候麽?

夾起一塊蜜酥送入口中,甜味在舌尖化開,對于這一世的自己而言,卻已不再是那樣陌生而遙不可及的滋味。

“娘娘,您可要好生保重身體。”咽下入口即化的糕點,沈驚鶴擡起頭,神色認真地望向皇後,不顧她因自己突然的話而微微有些驚愕。

是這些他本以為只是生命中過客的人帶給了他這份甜,溫暖了暮雪落于無聲的冬夜。

他感激着,也貪戀着,他要留它久久長長。

……

站在清樸雅致的宮門前,沈驚鶴持着書望着其上俊逸靈秀的“靈犀宮”三個大字,眼神帶着三分欣賞。

他進宮也已有小半年了,如今才是第一次來到四公主與五皇子的寝宮,卻沒想到靈犀宮竟是這樣一處溪石環繞、玲珑清雅的所在。

定了定神,他舉步邁入宮門。還未來得及擡眼看清眼前景象,便聽得一聲驚喜的“六弟”傳來。

“六弟,你今兒怎麽得空上我這兒來了?”

沈驚鶴看去,只見梅樹清芳下,前院內的石桌上正排開一盤殘棋,沈卓軒一手持着茶盞,側首微訝向他看來。坐于他對面的是一個一身樸素宮服的溫婉婦人,此時正含笑對自己略一颔首。

想來這就是五皇子的生母靜嫔了。

沈驚鶴先是恭敬地對其一禮,這才淺笑着開口,“原先便想着來看望靜嫔娘娘,只是一直未得了閑,輕易又不敢上門叨擾。今日左右無事,我便冒昧上門,順便将上次向五哥借去的書還來。”

“何必如此急着還我,你大可多拿去看幾日。”沈卓軒放下茶杯,迎上來接過沈驚鶴手中那一本《玉臺新詠》,訝異地挑了挑眉,“你竟看得這麽快?”

沈驚鶴笑笑未答。靜嫔看着他二人如此熟稔的模樣,眉眼倒是顯露了幾分真心的欣慰,“往先我便總聽軒兒誇贊你是個芝蘭玉樹的人品模樣,如今見了才知他果真所言非虛。你們兄弟平日既交好,以後你若得了閑暇,亦可常來靈犀宮坐坐。”

沈驚鶴自是點頭答應。又寒暄了幾句,靜嫔站起身子,吩咐下人呈上幾味茶點,這才又柔聲開口,“行了,我也不打擾你們兄弟二人小敘。若有什麽需要的,六殿下只管吩咐宮人去辦即可。”

“多謝娘娘。”沈驚鶴溫和地躬身一禮。

靜嫔回殿內後,沈卓軒喚來內侍将書本放回書房內,看着落了一層薄薄白霜的枝柯,挑起眉道:“今日恰逢太學休沐,你平日裏多拘在宮裏頭,想來也無甚機會出宮轉轉。趕早不如趕巧,不如我們等會兒上街好生游玩一番如何?”

沈驚鶴眼前一亮,還未應聲,便遠遠聽得一道明媚灑然的聲線響起。

“好啊你們兩個,自顧着出去玩,卻是連我也不想帶?”

“四姐。”轉過頭來看着徐徐踏着步子從後院繞出的明豔女子,沈驚鶴含笑喚了一聲。

沈卓軒當下趕忙舉手作揖,連連讨饒,“哪敢忘了四姐您啊!這不是見你忙着在後院練習新曲,我們才不敢打擾你麽?”

沈如棠沒好氣地揮揮手,“得了吧,整日裏捂在那小破亭子裏彈琴,可差點沒把我憋壞了。”

她又将目光流轉至沈驚鶴身上,笑得更深,“小六,你自己說說,多久沒來見見我這四姐了?”

沈驚鶴也只好笑嘆着跟她賠不是,他還沒說幾句,沈如棠卻已是忍不住風風火火走來打斷,“行了行了,趁着天色尚早,咱們三個趕緊出宮去轉轉吧!”

……

京城天氣雖已逐漸寒涼,但街上仍是一派熱鬧的景象。已換上寒衣的人群熙熙攘攘地在街上閑逛着,時不時停下步子同街旁的攤販讨價還價一二。時近年關,街旁屋檐下雖還未挂上大紅燈籠,但是早有辛勤的人家開始了灑掃,街巷上滿是煥然一新的風貌。

走出京城內最負盛名的酒樓百味居,任是兩輩子加起來已嘗遍珍馐的沈驚鶴,也不由得摸着飽腹的肚子感慨着這家大廚手藝的卓絕。

沈如棠也是一臉回味,她瞥了一眼沈驚鶴,挑起眉,“怎麽樣,小六,這百味居的菜肴,可不比司膳房差吧?下次來,我再帶你嘗嘗他們家的點心,什麽真珠元子、七寶酸餡、澄粉水團、乳糖槌、拍花糕……那才是京中一絕呢!”

沈卓軒笑着拉住越說越意動、幾乎當下就要腳步一轉往回走的沈如棠,嘆了口氣,“行了,四姐,你少說兩句吧。可別推到驚鶴頭上,我看是你才要垂涎三尺了才對!”

沈如棠狠狠剜了他一眼,這才擡起下颌繞到沈驚鶴身旁,領着他就繼續向前走,“小六別理你五哥,咱們自己去逛去!”

沈驚鶴夾在兩人中央,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做出一副求助的模樣回頭望向沈卓軒。沈卓軒笑着看了他半晌,這才搖搖頭跟上,“走吧!今天咱們全都聽四公主的。”

沈驚鶴也欣然地點點頭,跟在身前那個猶自一臉傲氣,卻時不時拉着他避開急匆匆經行人群的女子後頭。他聽着茶坊酒肆中不時傳來的高談闊論,望着身側長街叫賣着絹花糖人絡繹不絕的小販,心中歡喜極了這般輕松熱鬧的人間煙火景象。

路過一處胭脂鋪子時,沈如棠卻是兩眼一亮,撇下他們就往店門口輕盈地走去。兩人本是跟在她後頭,卻奈不住她突然加快的步伐,又被恰好經過的一隊商隊所阻,只好隔着重重人群奮力朝那頭擠過去。

沈驚鶴正待說些什麽,卻只見得商隊中一匹高頭大馬突然蹬起前蹄,高高一聲嘶鳴,發了狂一般就如無頭蒼蠅般朝着一個方向亂撞過去。方才還說笑不已的人群霎時間爆發出驚惶的尖叫,互相推搡着混亂避開。

他的瞳孔一瞬間緊縮——那匹馬奔向的方向,正是沈如棠所站的胭脂鋪子門前!

沈卓軒亦是一剎那焦急萬分,瞪大了雙眼就想沖過去,奈何卻被驚慌逃竄的人群阻斷了步伐。沈如棠正待躲避,卻不小心被奔跑的行人撞倒在地上,腳踝狠狠地撞在石階上,臉上閃過一絲吃痛。

眼見着那匹瘋馬就要往自己身上踏來,她額角隐隐沁出冷汗,死死抿着唇想要掙紮起身,卻略帶絕望地發現已是來不及——

“姑娘小心!”

一聲低沉的斷喝驚雷般炸響。只見一個披着甲胄的高壯青年迅捷地越到驚馬身側,利落地翻身而上扯過辔頭,雙腿夾緊馬腹,嘴中不斷訓喝着生生讓它轉了方向。那馬仍是躁動不安地甩着馬頭想要奔逃,卻被青年死死地制住,只得撒蹄奔到不遠一處空地上才堪堪止住馬蹄,一下又一下地晃腦噴着響鼻。

險險與那匹高頭大馬擦身而過,沈如棠仍是驚魂未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此時二人才終于逆着四散奔逃的人群來到她邊上,小心地将她扶起,臉上滿是擔心。

“對不住,實在是對不住。這位姑娘的傷藥錢,我們一定全包了!”商隊前方一個領袖打扮的中年人也是驚魂未定,吓得臉色蒼白。誰也不知道這匹馬好好地為什麽就發了瘋,可是在天子腳下鬧了這一出鬧劇,他們這一趟出遠門,想來也做不成什麽生意了。

方才那個幹脆利落制住驚馬的高大青年仔細地查驗了一番馬匹上下,從馬蹄上取下細小尖銳的一物,這才牽着已經安靜下來的馬大步向他們走來。

“你們的馬之所以會忽然發瘋,許是因為方才不小心踩着了此物。”他張開手,露出掌心半根鋒利的銅釘。

這條街本就是市井中最繁忙的一條主道,想來是誰家車馬無意中落下此物,卻不小心被經過的馬匹踩了個正着,這才有了方才一番驚險。

“不怪你們,誰也想不到街上竟然會憑空多出一根釘子來。”沈如棠此時已是恢複了慣常的冷靜,她借着二人的力度站穩身子,左腳踩到地上時,卻不由得在嘴中輕輕“嘶”了一聲。

“姑娘,你沒事吧?”青年沉着的雙眼向她望來,掃視了一眼她被裙擺遮住的左腳,略皺起眉頭,“你應該是方才跌倒時無意撞到了腳踝,最好還是找個大夫好好看看,切莫落下了什麽病根。”

沈如棠想起剛剛有驚無險的一幕,心中也是有幾分後怕。她難得抿唇不好意思地笑笑,擡起眼真摯地開口,“多謝這位公子……救命之恩,不得不報,公子不妨留個名姓?”

青年似是這才有空看清她的模樣。當擡頭望見她明豔動人臉龐上,那一雙水盈盈向自己看來的眸子時,他被常年陽光曬得有些黝黑的面容竟是一怔,随即臉頰上隐隐浮現一抹微赭。

“不、不用報恩……”他開口應答的聲音竟然有些結結巴巴,再也尋不出方才的沉穩模樣。

沈如棠看他直直盯着自己的傻樣,向來潑辣的面上居然微微發熱。她難得不自在地別開了視線,話語聲比平時足足低軟了好幾分。

“那你好歹留個名字麽……”

青年難為情地撓了撓頭發,眼神也避開了她因頰邊一抹緋紅而愈發嬌美的面容,“我名林繼鋒,乃是神武營林将軍的長子。”

說着,他又匆匆忙忙地欲轉身離去,“我還有軍務在身,就先告辭了。不過是區區小事,不足挂齒,姑娘切莫再記挂報恩一事。”

沈如棠有些發怔地望着他遠走的高大背影,還未走幾步,他又側了半邊頭輕聲囑咐着,“姑娘的傷,還是早日找個大夫看看吧。”

沈驚鶴和沈卓軒訝然地看着眼前情況,良久,看到沈如棠仍是有些微紅的臉,調侃地對望了一眼。

——他們的這位四姐,不會當真就此遺落一顆芳心了吧?

出了這番事,幾人也沒了再游玩的心情。回宮後悄悄召來太醫為沈如棠診治了一通,又被靜嫔擔憂心疼地念叨了一番,沈如棠這才将敷着傷藥的左腳放于矮凳,整個人慵懶地側倚在坐榻上。

挨了靜嫔好一頓念叨,沈驚鶴和沈卓軒此時都老老實實地坐在一旁。眼瞅着屋內終于沒了旁人,沈卓軒才清清嗓子,用着一把溫潤的聲音抑揚頓挫地開口,“驚鶴啊,明明正是寒冬清霜之時,為何我卻聞到了百花綻放的清香呢?”

沈如棠瞪着一雙杏眼在他們身上來回打轉,冷笑一聲。

“咳。”沈驚鶴頂着自家四姐不善的目光,大着膽子接話,“也許是因為冬歲已至,想來這春日也不遠了吧?”

言罷,兩人齊齊默契地瞧向一臉羞惱的沈如棠,忍不住悶笑出聲。

“好啊你們兩個小兔崽子,膽子大了是不是?”沈如棠眼含威脅,然而臉上劃過的飛紅卻暴露了她的色厲內荏,“少給我胡說八道……”

沈驚鶴淺笑不語。神武營在京畿不遠,林将軍府又向來是滿門忠良,若是沈如棠有心,興許還當真能成就一樁美滿佳話。

畢竟,皇帝也不會輕易放過這樣一個籠絡重将人心的機會,不是麽?

他輕嘆一聲,按捺下了內心的想法。身處皇室,又是女子,婚姻大事本就難容自己做主。若是能在合适的門第中選上一位合自己心意的,倒也的确是難能的福分。

“好了好了,別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

到底是沈如棠,不過片刻就已恢複了慣有的傲氣爽朗的模樣。她興致勃勃地将二人召近,低下聲音悄悄開口,“我在後院的梨樹下埋了兩壇十日醉,今天好不容易咱們能湊到一起,不如便喝個盡興,不醉不歸可好?”

“什麽?”沈驚鶴這回卻是徹徹底底地驚訝了。他不露痕跡地瞥了一眼沈如棠才包紮好沒多久的腳踝,蹙起眉頭,“你才剛剛受傷,怎麽能……”

“這有什麽!”沈如棠豪氣幹雲地一擺手,“不過是些皮外傷罷了。再說了,若今天不喝個痛快,我心情郁結,這傷口不是要好得更慢?”

沈驚鶴被她的強詞奪理震撼在了原地,他別過臉望向沈卓軒,希望他能幫忙一起勸勸明顯上了頭的四姐。卻沒想到一向以謙謙君子形象示人的五哥聽聞了,也是滿懷興致地一拍案。

“好!今日我們三人便不醉不休!”

沈驚鶴瞪大了眼瞧着已是迫不及待被送到自己面前的酒觞,經過長逾三秒的內心掙紮後,終于還是試探地伸出了手。

就嘗一點點的話,應該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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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将軍明天就出場啦![高聲

——來自被湛流劍橫着脖子的客戶端

感謝雪吹墨投擲的地雷!親親

謝謝杏晚回舟、陽臺君灌溉的營養液~抱一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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