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事實證明, 嘴上說着只嘗一點點的後果, 就是到最後喝得宛如玉山傾頹。

而喝得爛醉的後果,就是第二日早上太學兩人齊刷刷的集體遲到。

晨誦已經開始了一刻鐘, 沈驚鶴和沈卓軒二人才低垂着頭神情慚愧地挪動到座席上。也所幸今日領誦的恰是方子艾方太常,對于這兩個他本就極喜愛的學生, 他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輕輕放過了。

方太常那關好過,可是身旁這人的這一關……

沈驚鶴悄悄別過眼觑着身側板着臉, 竟是看也不看他的梁延, 難得有些手足無措。想了好半晌, 他還是輕輕拿手肘碰了碰他,試探地喚了一聲, “梁延?”

梁延本想再多晾着他一會兒,但是被他這麽可憐巴巴地一喚,還是忍不住側首斜睨向他, 嘴唇抿成直挺挺一條線。

微有些散亂的鬓發, 明顯沒休息好的臉色, 還有身上若有若無飄散過來的一股酒味……

梁延眼中劃過一絲惱色,明知道自己年紀小不勝酒力,冬日又寒涼易染風寒, 他怎麽就這麽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

“你去喝酒了?”他開口的聲音有些冷硬。

“嗯……”在梁延劍一般鋒銳的目光的逼問下,沈驚鶴不知怎的竟莫名覺得有幾分氣虛。他想了想, 還是決定把罪魁禍首沈卓軒出賣, “是五哥拉着我喝的!”

令人覺得如芒刺背的目光終于轉移開。沈卓軒依然一無所覺地端坐着聽方太常講課, 下一秒,卻是突然整個人打了個寒顫。

冬歲果然是寒涼了不少啊……

沈卓軒如是想着,不由自主攏緊了袖袍。

梁延有些頭疼地看着沈驚鶴,有心想好好說一通讓他長個教訓,可是望着他小心翼翼瞥過來的眼神,反倒是自己一句重話都不忍心再說。

“你想喝酒是吧?”思忖半刻,梁延神情莫名地盯着他,“行,散學以後到我府裏來,我陪你喝個痛快。”

沈驚鶴怔了怔——這好像,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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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天的課就這麽在他的苦思冥想中稀裏糊塗地過去了,直到站在朱紅威嚴的大門外,仰頭望着其上龍飛鳳舞的牌匾,沈驚鶴才真切地驚覺自己當真随梁延回了将軍府。

蕭寧那時的話鬼使神差浮現上了耳畔。

“你這便把我帶回府去見令尊令堂,發展會不會太快了些啊?”

呸呸呸,這又是哪來的亂七八糟玩意兒?

沈驚鶴險些沒把自己氣了個半死,只暗恨那個好不正經的神醫把自己也帶得奇怪萬分。更何況,梁延的父母早在數年前就已經離世,如今這偌大的将軍府,便也只剩他一人了。

梁延正囑咐成墨将馬車停到後巷的空地上,一轉頭來就看見沈驚鶴猶自跟自己生着悶氣,又不知想到了什麽,情緒驟然低落了下去。他不免有些好笑,一手攬着他的背就将他往院子中帶。

“張伯,把我酒窖裏進門靠左的那兩壇子酒擺上來吧。”

老管家應了一聲,當下便吩咐下人照辦。不消一會兒,兩小壇一看便知有些年頭的好酒便呈上了院內石桌,沈驚鶴和梁延也相對着落座于兩側。

梁延信手取過面前一壇,随手拍開封泥,一股醇厚濃郁的酒香迅速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沈驚鶴嗅了嗅,不得不承認這的确是難得的好酒。

只是……

他被這辛辣的酒味嗆得皺了皺鼻子,看着這明顯極烈的褐黃酒漿,有些為難地蹙起了眉。

“怎麽,你不是想要喝個痛快麽?”梁延看着他隐隐有些退卻的模樣,勾起一邊唇角,“這可是北境盛産的燒刀子,一杯下去,包你明日來得比今天還晚。”

沈驚鶴擡起眼瞥了他一下,這才知道梁延醉翁之意不在酒,卻是想借機好好讓他長個記性。然而被他這麽一激,自己心裏頭的那股子傲氣反而騰地一下升了上來。

他故意挑釁地沖梁延挑了挑眉,拿起酒盞就要往嘴邊靠,“既然梁小将軍如此盛情,那我自是也不好再推拒了。”

梁延見他當真作勢要喝,瞳孔一縮,在酒盞觸到唇畔前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磨牙道:“你可想好了?我這将軍府破落得很,連客房都收拾不出來一間。你若當真醉倒了,可就得與我湊合着過一宿了。”

沈驚鶴驚愕地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梁延居然能眉頭都不皺就睜眼說瞎話。他也被氣笑了,“我看起來就這麽好騙?”

梁延不語,半晌卻是一揮手招來了管家,“張伯,你告訴他,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這、這……”可憐的老管家夾在兩人同樣銳利的目光中,不停擦着額邊冷汗。他有心想順着自家小主人,可是又過不去良心上的譴責,一張老臉皺如苦瓜,求饒地看向似乎比較好說話的客人。

沈驚鶴掙了掙手臂,沒能掙開梁延的桎梏,只好斜着眼瞟他,“你少為難人家老人家,我告訴你,今天就算只有一間房,我也偏要喝了不可!”

說着他趁梁延發怔的那一刻,猛地一下拽出了手,就要硬氣而潇灑地仰頭飲下杯中釀。梁延反應卻是比他想象中要快,劈手就奪下了酒盞,氣急敗壞地将杯盞重重往桌上一放。

“張伯,勞你把這些酒壇收了,去換一碗醒酒湯來!”

沈驚鶴酒盞被奪,倒也沒多大反應,只是看似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轉過頭時嘴角卻微微翹了翹。

梁延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唇畔笑意,眯了眯眼,下一秒也很快反應過來。他一下湊到沈驚鶴跟前,咬牙切齒地開口,“行啊,你這是故意激我呢,嗯?”

“梁小将軍在說什麽,我怎麽好像聽不懂?”沈驚鶴訝然地回望,臉上一派正氣凜然光風霁月。

梁延垂着眼深深看他,沈驚鶴也毫不怯場地回望。過了好半晌,梁延才洩了氣似的別開了眼,“你這小混蛋,不過就是仗着我……”

話末的那幾個字仿佛被他吞進了嘴裏,模模糊糊地教人聽不太清。

沈驚鶴看着他悶悶轉過頭的樣子,終于良心發現感到一絲內疚。他知道梁延是擔心自己,特意使了這一招想要讓他長個記性,卻反倒還被自己平添好一頓氣。

伸手輕輕扯了扯梁延衣袖,他口氣軟下了幾分,“……梁延?我就是昨天跟四姐五哥好不容易聚聚,這才一時乘興多喝了幾杯麽。”

梁延哪裏舍得當真跟他怄氣。嘆了口氣,他轉過頭來,目露關切地瞧了瞧他的臉色,“喝這麽多酒,今天頭疼不疼?”

“還好,就一點。”沈驚鶴見他終于肯轉過頭來,眼裏也帶了幾分發亮的笑意。

昨夜方落了一場小雪,院內放眼皆是一片綿軟的潔白。梁延看着沈驚鶴小半張臉縮在白狐貍毛的鶴氅中,兩眼乖順地向自己看來的模樣,只覺得一顆心也軟了大半。

他認命地坐到沈驚鶴近前,一手搭上他額間的穴位,力道适中地揉捏了起來,神色認真而專注地關心着手下人的反應。

沈驚鶴本來酒後吹了些風,頭多多少少有點昏沉,被他溫暖幹燥的手指輕柔按着,卻是舒服得半阖起了眼。梁延看他安安靜靜地坐着,語調也不由自主放輕,“以後可別再喝那麽多酒了,知道麽?你酒量不好,第二天起來難免會不好受。”

“酒量可不就是得多喝才能練出來麽……”沈驚鶴沒睜開眼,嘴中咕哝着。

梁延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行,你下次要練酒量,我将軍府随時為你敞開大門。我梁延就舍命陪君子,非與你不醉不休不可!”

沈驚鶴這才笑着睜開了眼,故意往前湊了湊調侃道:“美人醉燈下,左右流橫波。王孫醉床上,颠倒眠绮羅。”

他又将下颌擡了擡,那雙眼帶着三分無賴七分笑意睨着梁延。

“……君今勸我醉,勸醉意如何?”

他本意是想看梁延笑着罵他一頓,抑或是同樣挑眉好一番回敬,如此他們二人便可笑鬧着延續方才的話題。

然而梁延卻什麽都沒有做。

他只是繃緊了脊背僵坐在原地,那雙仿佛能将人吸進漩渦中的墨黑雙瞳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眼中湧動翻滾的盡是晦暗難明的複雜情緒。

在這樣毫不掩飾的深沉目光中,沈驚鶴只覺得臉上的笑意怎麽也無法再維持住,連呼吸都不知為何平白緊促了幾分。

梁延挑起他落在臉側的一縷烏發,攏在手心摩挲把玩着。沈驚鶴僵硬着身子愣在原地,四肢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輕輕俯低了身子,那溫熱的鼻息仿佛都要拂到自己面上。

“意如何?自然是……”

“将軍,醒酒湯來了!”

随着老管家邊邁入院門邊恭敬的一聲喚,兩人才像是如夢初醒一般迅速地各自後撤,仿佛掩飾着什麽似的紛紛別開了臉。

梁延用力捏了捏指節,臉上似是懊惱又似是不可置信。他閉了閉眼,再開口時聲音多了一分沙啞,“……就放在桌上吧。”

沈驚鶴愣愣地看着老管家端上醒酒湯後,又垂手恭謹地退下。他的胸膛仍一下下起伏着,似是要将剛才太緊張時忘記呼吸進的空氣盡數補回。

“快喝吧。”梁延只側頭望着檐下皚皚霧凇,深深吸了一口氣,“喝完我也好帶你去轉轉将軍府。”

沈驚鶴悶悶應了一聲,端起醒酒湯就往唇邊送,捧着碗沿的手卻是微微有些發抖。

不對,太不對了……

他緊緊閉了閉眼,遮去了其間閃過的一剎那茫然。

為什麽,自己沒有想過推開他呢?

在将軍府中信步游賞的一路上,兩人初時皆是默契的沉默,直到後面梁延主動開口,為他介紹着一井一樹的來歷趣事,那股子令人難捱的氛圍才逐漸消解。

沈驚鶴也将那股困惑深深壓抑在了心底,面上重新露了笑模樣,态度自然地跟在梁延後頭,聽他用沉穩磁性的聲音一一道來。

将軍府并不如外表看起來那般肅穆莊重,雖然府邸中的殿房線條大多偏向冷硬幹脆,但是時不時穿插其間的扶疏花木和九曲長廊,也使得府中影綽顯出些婉約模樣。

“這些都是後來父親為母親特意添的。”看到沈驚鶴好奇地輕撫着雕紋精美的朱紅廊柱,梁延輕聲出言,“母親總是嫌棄府中冷冰冰的沒什麽人味兒,父親便想方設法尋些精巧的擺設來逗她開心。”

沈驚鶴默然一瞬,“令尊令堂想來亦是鹣鲽情深,恩愛非常。”

梁延輕笑一聲,神色中竟莫名多了一份自嘲。

“是啊,他們的确十分恩愛……”他伸手遙遙一指遠處一座重門緊閉的小院,“得知父親戰死沙場的噩耗時,當晚,母親便在自己房中飲鸩自盡了。”

他悠遠的目光看不出什麽多餘的情緒,然而聲音卻陷入了回憶般極輕,“那一年,我才剛剛十五歲。”

沈驚鶴渾身一震,他擡起頭望着面色無波的梁延,心中悶悶地發着疼。

父親戰死的噩耗已是晴天霹靂,母親卻在随後毅然選擇了共赴黃泉,徒留一個孤獨的少年留在世間。一夜之間失去雙親,對于一個堪堪十五歲的孩子而言,又是多麽的殘忍而難以接受?

然而梁延卻沒有如常人所想的那般徹底崩潰,而是咬着牙追尋着父親的道路走了下來,挺過了所有風霜雨雪,以自己的血肉之身生生護了北境三年。

他伸手撫上梁延的小臂,希望借此能給他帶來一些無聲的安慰。

低頭看見他眼中心疼的神色,梁延輕輕扯開嘴角,“我沒事,我也不怪我的母親。”

他最後遙遙望了一眼被積雪掩去小半的院子,“也許,她也只是太愛我的父親了吧。”

“但她一定也是愛着你的。”沈驚鶴上前一步,認真地望進他的眼中,“我有沒有同你說起過我的母親?她在最初遇見父皇的時候,因為對他的喜歡不顧一切地只想靠近。等到有了我之後,又因為擔心護不住我,而無論如何也不肯吐露我真正的身世。”

“她雖然覺得這才是保護我的唯一方式,但也一直對我很愧疚,認為我因為她的私心,從小吃了很多本不應受的苦。”他頓了頓,繼續開口,“所以她臨走前的遺願,就是希望我回到我的生父身邊,重新取回屬于我的名分。”

沈驚鶴呼出一口氣,也側首望向遠處那座靜寂的小院,“然而她不知道,我從始至終都對所謂皇子的名頭絲毫不感興趣。相反,在深宮樊籠中掙紮求存,只讓我每天都感到很疲憊。”

梁延無言地輕撫了撫他的頭發,沈驚鶴回頭望向他,露出了一個極淺的笑容,“你看,若說母親她愛我,可是她的愛卻迫使我不得不選擇一條艱險萬分的道路。然而又能說她不愛我麽?過往十多年她對我的悉心照料,還有寧願自己吃苦也要讓我盡可能過得舒心的堅持,都讓我至今回想起來,只覺得感激動容不已。”

風挾了幾絲碎雪飄飄揚揚在天地間,回廊一寸,卻自阻隔了四方寒意。

“所以……”他上前一步,目光直直地望向梁延凝思的面龐,“我們的母親都是一樣的。她們或許因為各種緣故曾給了我們錯誤的方向,或是忽略了我們的感受,但我知道,她們一定是愛着我們的。”

“梁延,你的母親很愛你的父親,但她也是愛着你的。”沈驚鶴輕輕開口,眼神中那份沉甸甸的篤定,讓梁延看了無端有些眼角發澀。

“嗯。”他沉默一瞬,輕輕牽起沈驚鶴的手,再擡起眼時,眸中已是一片純淨的溫和,“天上好似開始落了小雪,路不好走,我牽着你。”

“啊?噢……”沈驚鶴愣愣應了一聲,低下了莫名微燙的臉龐。

簌簌的落雪聲襯得天地愈發安靜,他垂着頭,望着自己恰好踩在身前梁延每一步留下的腳印中,心中有種奇異的平靜安寧。

梁延的掌心很溫暖,他的步子很慢,明明是不長的一條窄道,他卻仿佛要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歲月的盡頭。

仿佛過了一生那麽漫長,梁延的腳步忽然停下。沈驚鶴停頓不及,前額險些撞到他的背上。

他趕緊松開手,退後一步,擡眼望着眼前這個因冬歲而有些凋敝的小花園。

這座花園錯落有致栽了不少草木,時值寒歲,只有飛霜和初雪回旋着飄落在枝頭上。然而不難想見,當到了春夏萬物複蘇之時,枝柯間又會開出怎樣繁盛燦爛的萬紫千紅。

“快跟我過來。”梁延回頭笑着催促他,等沈驚鶴跟上後,他便熟練地在花木間穿行。待得繞過了高低橫斜的枝桠後,他伸手撥開一團半枯的草蔓,露出了其間隐蔽的一條小徑。

“這是?”沈驚鶴訝異地睜大了眼,沒想到這小小花園中竟還另藏天地。

梁延領着他小心踏過那條小徑,道路的另一頭赫然是一方不大的空地。空地上擺着一架已有些年頭的秋千,秋千旁是一座懸挂着各式木兵器的鐵架,旁邊還有幾個沉重的大銅箱。

拂開秋千上的落雪,梁延拉着他坐在秋千上。他滿是懷念地撫了撫堅硬的木架,側首垂眼望着沈驚鶴輕笑,“這可算是……我小時候的秘密天地?以前每次和父親鬧了脾氣,我總是自己躲到這處地方來,等到他們尋不着我焦急地叫起來,我才偷偷摸摸從小徑中鑽出去。這下父親再想拿家法伺候,母親也會死死攔住他了。”

沈驚鶴沒想到眼前總是沉穩如山的小将軍,竟也會有這般調皮無賴的時候,當下忍不住淺笑了出聲。

“可別以為我只會在這兒躲着父親。”梁延看着沈驚鶴一臉笑意,不服地挑了挑眉,“看到那邊的兵器架了麽?我得了空閑,也時常在這邊琢磨着一招一式,這一練便常常是大半天。”

沈驚鶴四下打量着這方小小的天地,恍惚間竟好像看到了還是稚童的梁延一板一眼在此處習武的身姿,又仿佛瞧見了他躲在枝葉間,悄悄瞅着家裏人是否尋到這處時的惴惴不安。

“那邊的幾個箱子裏頭裝的又是什麽呢?”他好奇地發問。

梁延聞聲,又牽着他将他帶到銅箱前蹲下。他擺弄了兩下,銅箱的箱蓋便應聲而開。

并沒有濺起許多煙塵,想來這銅箱的主人也應該經常來打理收拾一番。

沈驚鶴湊過頭往裏頭一看,卻是情不自禁一愣。

——他本以為裏頭是什麽奇異珍玩,然而放眼所及的,都是一些半舊的玩具與雜物,普普通通的,絲毫看不出特殊之處。

梁延小心捉起一只草蚱蜢,捧到手心遞到沈驚鶴跟前,擡眼笑着看他,“這是我跟小厮學會編的第一只蚱蜢。你別看它半邊編得歪歪扭扭,在當時我可是寶貝壞了,旁人連碰一碰我都不肯呢。”

沈驚鶴也伸出指尖輕輕觸了觸蚱蜢有些歪的頭,粗糙的草葉劃過指腹,他的心中忽然湧起一股不知如何描述的感覺。

“是不是很可愛?”梁延看着沈驚鶴和草蚱蜢慎而又慎的初次接觸,好笑地開口。

“嗯。”沈驚鶴輕輕答了一聲。

“還有很多這種老物件呢。”梁延繼續在銅箱中翻找着,一件又一件地為沈驚鶴講解着,“這是我最早刻出的一方印章,當時還不小心在指頭上劃了個口子,險些沒把娘心疼壞。這是那年新春我最喜歡的剪紙,這是左邊第二個巷口家的泥人,還有這個,這個是我第一次正經寫出的文章……”

沈驚鶴怔怔地望着他,眼睫難以抑制地顫抖着。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在一汪柔柔漾着的溫水中漂浮,被泡得漲漲酸酸的,有些發澀。

他知道梁延在做什麽——他在用一種極為笨拙而真摯的方式,将自己過往的歲月一點點鋪陳展開,攤平了,曬暖了,小心地捧到自己跟前。

之前他們毫無交集的那段年歲,之前自己不曾參與的那段生命,如今由他一雙溫柔笑眼望來,親手将自己迎進其間,毫無保留地分享着他稚氣未脫的過去。

“梁延。”他啞着嗓子喚了一聲。

慌張交織着欣喜将他的心堵得發脹,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就想叫一聲他的名字,只知道自己想這麽做,那便也順理成章地開口了。

梁延被他喚得一愣,轉過頭來看了他片刻,這才驀然醒悟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對不起……我自顧絮絮叨叨說了這麽多,你也該煩了吧?”

他伸手想要将箱子合上,沈驚鶴卻是一把按住他的手,固執地搖搖頭,“沒有,我很喜歡聽。”

“再多跟我講講吧。”沈驚鶴望向他微訝的面容,眼中澄澈如平湖月色,倒映的皆是他的影子。

梁延瞧了他半晌,忽然笑了笑,“沒事,等日後有機會,我再一樁樁慢慢講給你聽。”

他站起身來,也伸手扶着沈驚鶴站穩。将東西恢複原狀後,他們重新沿着來時的小徑往外走去。臨到花園時,梁延卻像是想起了什麽,側了半邊頭對沈驚鶴低聲開口。

“小鶴兒,你可得替我保守秘密。”他的眸子像落了星光一般熠熠發亮,“畢竟你可是這麽多年來,我第一個想要帶進去的人。”

那股子奇異莫名的感覺又在胸膛中肆無忌憚地闖蕩,沈驚鶴捂了捂心口,拼命想要将它壓回去,卻有些驚惶地發覺它根本就不聽從自己的指揮。

“……好。”他嘗試了半天,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梁延卻是自顧走近,自然而然地重新牽起他的手。

“走吧,我帶你去我的卧房看看。”

前方的石子路因薄薄一層落雪而變得有些濕滑,梁延牽着他,小心地避開了難行的地方。

見沈驚鶴還是略有些緊張地繃直了身子,他站定回身,揚了揚他們緊緊相連的手,輕勾的唇角竟是溫暖的弧度。

“你莫怕,小鶴兒。雪停之前,我都不會松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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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後也不許!![震聲

PS.詩句出自元稹《酬樂天勸醉》,元白這對CP我能磕到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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