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雪霁風溫, 霜消日暖,銀裝素裹的樓臺望去隐隐層層, 雲粉簌簌落了千重。
今日倒是個難得的晴好天氣,夜裏漫天的雪一早便解人意地停了,暖融融的冬陽高懸于層雲邊,金輝均勻地灑落了滿地。
沈驚鶴扶着皇後在安靜的石道上散着步,除了踩在松軟雪地上的足音, 耳畔可聞的,便唯餘積雪壓折修竹的咔嚓聲。
“娘娘可要歇息會兒?”沈驚鶴看着她的臉色, 斟酌開口。
皇後的身體這幾月來明顯好了許多, 許是因為再過幾日便到了年關,沾染上宮裏頭處處喜氣, 臉色也難得透着紅潤。然而今日出門也已走了許久, 皇後不言,他卻是難免有些挂念。
“也好,便去前面小坐會兒吧。”皇後拍了拍他的手背,笑望他一眼,“過了前頭這拐角, 便是清明渡。依你的性子,肯定會喜歡這處。”
沈驚鶴聽得她言,心下也起了一絲好奇, 腳步卻仍顧着皇後, 并沒有如何加快。
轉過一處低垂着的枯瘦枝桠, 照入眼簾的是毗鄰宮門的一方小渡口。潺潺流出宮門的是斷河的支流, 如今因着天氣寒涼,河面上已結了一層半薄的澄澈冰蓋。河流曲折繞過薜荔蘭芷,放眼皆是香草郁郁。
遠處有座小小的草棚,隐隐有沆砀茶煙鑽出棚頂,袅袅飄搖而上。
此處不似宮裏頭,卻像是哪方江潮帶雨的野渡。木舟系着草繩停泊在渡口,懶懶的冬日,它也能沉酣于兩三月的清閑。
“宮中竟還有這等閑逸的所在……”沈驚鶴驚嘆着開口,“雖時值冬歲,卻是不難想見平日裏‘晴虹橋影出,秋雁橹聲來’的清麗好景。”
“是啊。”皇後悠悠的聲音似乎也帶着兩分懷念,“早歲之時,本宮總愛屏退了左右宮人,一個人在此處走走。清明渡就像是宮中難能的一處避世之地,宮中年老司渡之人閑駐于此,卻已漸少有人由此出宮。得了閑暇,偶爾也會有客來此與司渡者清談品茶,似是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均不會打擾此番平靜。”
沈驚鶴遙遙看向被風吹散在寒氣中的茶煙,心下了然那就是司渡者的住所。他側首詢問地看向皇後,“那娘娘可要過去與之閑敘一番?”
皇後淺笑着搖搖頭,眼神中有一絲落寞。
“不了……熙兒走後,我便再沒有來過了。失了那份寵辱不驚的心境,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像以往一般在這看着绮霞孤鹜,一看便一直看到桑榆晚景、斜日昏沉了。”
沈驚鶴低首,有心想出言安慰,然而喪子之痛與背叛之恨,又豈是旁人三言兩語便可消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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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鶴。”皇後卻是先握住他的手臂,兩眼定定地望着他,面上神情一派複雜,“你可會怪我?我今日帶你來,便是想告訴你,縱是在這雲谲波詭的深宮中,只要有心,依然可擁清明渡一般的清樸閑逸……那時在遺華榭中,我更多是想逼你——”
“娘娘。”沈驚鶴擡起眼,雲淡風輕地一笑,打斷了她愈發急促愧疚的語氣。
“娘娘,您不必自責,我也從未因之而責怪于您。”他頓了頓,複又輕聲開口,“我知道深宮詭谲如浩海,若您當時沒有提點于我,只怕我此時早成為此間身不由己的浮萍了。再說了,便是像清明渡這樣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又有誰能一輩子都匿身于其間呢?”
皇後輕抖着雙唇,似是猶豫着還想要問些什麽。沈驚鶴望了望她,誠摯的目光不沾染半分雜質,“……無論最開始我們因為什麽才并肩而立,時至今日,您在我心中早已是另一位母親了。”
皇後的眼角有些發紅,她輕輕攬過沈驚鶴,長嘆着閉上了水意隐現的雙眸,“……好孩子。你亦是我衛毓雲的兒子。”
沈驚鶴垂下了微有動容的眼眸。他并沒有說謊,無論是皇後,抑或是四姐與五哥,前世可望而不可即的親情如今就停落在指尖,他沒有理由不伸出手去握住。
就像是酥酪的甜,既已嘗過,他便不會再輕易放開。
皇後嘆了口氣,松開他,眼神重歸于無悲無喜的沉靜,“你若喜歡這處,還可以在這兒多坐坐。頤華宮這幾日又不安分了起來,尋了茬便在各司橫耍一通威風,趁着還沒鬧到我這兒來,我卻是先得回去處置一二。”
“端妃?”沈驚鶴目光一凝,“我只道大皇子是個魯莽易怒的性子,原來卻是随得他的母妃麽?”
皇後冷笑一聲,“若非有個手握兵權的好外祖,她頤華宮又豈敢如此興風作浪,竟是連那心高氣傲的徐貴妃,也不得不任由她分走一杯羹?”
“我知曉兵部向來統管天下軍政,然而大皇子的外祖鄧尚書,手中卻是能握得兵權麽?”沈驚鶴聞言有些訝異。
“你有所不知。”皇後低聲開口,“鄧磊乃是武将出身,率着麾下新安軍在西南幾次平叛,這才憑功調回京城做了兵部尚書。徐家近幾年愈發勢大,也不知有意無意地,皇帝卻是沒有卸去鄧磊兵權。因而他依然可以依靠将軍的身份,調動原屬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兵力。”
“原來如此。”沈驚鶴若有所思地沉吟,“無怪乎大皇子在宮中氣焰如此之盛,便是連他的那個表弟王祺,也敢幾次三番出言挑釁。”
皇後面上有着幾分不忍與擔憂,“我知道你在太學的日子不好過……無論是大皇子還是王祺,都不是好相與的性子。”
“娘娘放心吧。”沈驚鶴氣定神閑地側首,掩去了眼底劃過的一絲冷意,“他們如今愈是昭威耀武、器滿意得,将來一朝墜下青雲,摔得才會愈慘烈。我并不擔心于其,反倒是……”
他皺起眉,神色難得有些凝重。
皇後自然明白他所言何意,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三皇子雖城府頗深,背後勢力牽縱無數,然而我看得出來,此子心性太過陰刻狹隘,日後必将自踐歧途。你也不必太過憂心,為今之計,當是好好保全自己,步步見機行事。”
“嗯,我知曉的。”沈驚鶴松下神色,轉頭對皇後扯開一絲朗澈的笑意。
又是閑敘了幾句,皇後便起身準備回宮。沈驚鶴本想扶着她回去,卻被皇後輕輕按在座上,只笑着讓他多替自己看看這清明渡的清幽景致。
明白皇後是看出他眉眼間隐隐的憂思,想讓他也獨自調整一番心境,沈驚鶴便不再拒絕,只是又再三囑咐着皇後一路小心。
他指節輕叩着木紋斑駁的闌幹,望着冰河盡處隐隐的巍峨宮門,呼出一團白氣。
行路難,行路難,長夜難明,何處又是他的通衢大道?
大皇子背倚兵部,手掌兵權,又穩坐長子之名。三皇子的外祖徐家又正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門生家徒不可勝數,可謂半只手遮了青天。
那他呢,他又有什麽?
腦海中不期然浮現出一個挾着冷冽寒氣的影子,然而那身影青松般伫立,卻是遙遙向他望來,嘴角輕勾一個溫柔而篤定的笑容。
“別怕,我一直在你身後。”
沈驚鶴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閉上雙眼,蜷曲的手指緊緊摳住木欄而不自知。
寒氣侵來,他的腦袋忽然有些昏昏沉沉的,一會兒是梁延在他後頸輕拂的溫熱鼻息,一會兒又是他那件玄色的披風将自己鋪天蓋地包裹。有人在他耳畔一刻不停地輕喚着“小鶴兒”,無論是縱容的喟嘆,還是無奈的勸慰,從那道低沉的話聲中脫出,卻是無端缭繞着一股缱绻的意味。
不,不應該這樣的……
他前所未有的慌張,只覺得再這樣下去,連自己的心仿佛都要失去掌控。他想捂住耳朵逃離,想要大聲告訴梁延這份友誼已經開始悄然變化。可是他方跌跌撞撞站起身,就見一道騎着駿馬的身影停駐在朱門外,聽聞這邊聲響,側首拂開肩上落梅似的亂雪,向他俯身伸出一只手。
來。
他知道那個身影要說什麽。
在他開口之前,他卻已經潰不成軍,一敗塗地,只能眼睜睜望着自己毫不猶豫覆上的手。
沈驚鶴退後一步,跌坐在闌幹旁的座椅上,發着顫的指節抵住自己因疲憊而深深低下的頭。
為什麽會這樣……他到底怎麽了?
他的心中茫然一片,然而他卻知道在這份惶然之下,隐隐有什麽呼之欲出,卻被他強行重重壓抑在心底。
奇怪,好奇怪——他不知道心底躁動莫名的感受到底是什麽,但他卻直覺地明了,一旦讓它破土見了陽光,它就會恣肆地生長蔓延,讓他整個人都變得不再像自己,不留下絲毫喘息的餘地。
“梁延……”
聽到自己無意識呢喃出的話語,沈驚鶴怔了怔,面上閃過一絲驚惶與羞惱。他煩躁不安地将側臉擱在手臂上,擡眼望向澄藍天空中又開始飛揚飄落的小雪。
縱使天無雪,我亦留于此。
莫名其妙的話又浮現上心頭。沈驚鶴閉了閉眼,不再去想這些紛亂未明的思緒,只是放任微涼的雪屑星星點點落在烏發上。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會自己找出一個答案。
而在這之前,他知道,有一個人會等他的。
……
回去的路上,在距離長樂宮只有十幾步的距離時,霜色枝桠間信步繞出了一位不速之客,攔住了他的去路。
沈驚鶴面色早已恢複成慣常的波瀾不驚,他舉止有度地施了一禮,“三皇兄若是意欲拜見皇後娘娘,娘娘正在宮中,大可以直接前去。”
沈卓旻手中終于沒了那柄玉骨折扇,他笑意盈盈地攔下沈驚鶴後,上前一步,語調親切而微訝,“瞧六弟說的,皇兄就不能是專門來找你的麽?”
“不知皇兄有何吩咐?”沈驚鶴同樣滴水不漏地回應。
沈卓旻卻是不再言語,半晌,他看着眼前人的面容,輕輕一笑,“這幾次月試下來,皇兄聽得太學的夫子對你多有稱贊,心中也是欣慰萬分。然而你我畢竟不可能一輩子都待在太學中,早晚也要踏上仕途。依六弟的聰穎天資,未來亦可多跟從在父皇身邊學習。”
“三皇兄這是說的哪裏話?”沈驚鶴驚訝地瞪大了雙眼,臉上神情微赭,“要學,臣弟自是也要向各司長官學習,日後若是有幸,指不定還能成為一代賢臣呢。”
沈卓旻看着他的眼神閃了閃,掩去一瞬間翻湧上來的情緒,不語拍拍他的肩。
“六弟年紀還小,心志一時未定,實屬再正常不過。他日若是改了主意,不妨來找皇兄說說,我們大可一同去向父皇讨個恩典,讓你也能随從左右多學習一二。”
“皇兄卻當真是高看我了。”沈驚鶴眼神不見半點波動,面上卻是慚愧的笑意,“臣弟愚驽,恐怕只能辜負您一片好意了。”
“是麽?”
沈卓旻轉開目光,沒有再看他,嘴角自顧噙着一絲淡笑,“時辰也不早了,六弟且先回宮,皇兄也便先告辭了。”
“恭送皇兄。”沈驚鶴恭謹低首相送。
沈卓旻與他擦肩而過之時,一股仿若被毒蛇盯上的冷意在他脊背上攀爬蔓延開,沈驚鶴卻仍然動也未動,仿佛毫無所覺。
華服背影逐漸消失在視線當中,沈驚鶴擡起頭來,微眯起了眼。
北風中潔白晶瑩的雪片紛紛墜落,落在了蜿蜒曲折的小徑上,卻因着來往宮人的踐踏褪去瑩白,融化流散開一片泥濘。
最後望了一眼堕于污泥中的白雪,沈驚鶴面色無波地轉過頭,拂袖離去。
滿眼殘雪樓臺,遲日園林,被他毫不吝惜地盡抛于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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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梁啊,任重而道遠啊[拍肩
明天就是令人窒息的專業課考試了OTZ蹭蹭小天使們的歐氣!滾去複習了嗚嗚嗚
炒雞謝謝雪吹墨寶貝和一夜風游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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