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這天晚上, 無論怎麽說, 梁延都堅持不肯上榻躺到沈驚鶴身邊入睡,只是僵着上身坐在桌前, 口中低聲道着總要留一人守夜。

沈驚鶴翻來覆去苦勸了好幾回,幾乎都要磨破了嘴皮子, 都沒法令他改變主意。他心中暗暗有些後悔逗他太過,卻只能無奈地一撇嘴,不再管他, 吹熄了燈一翻身就裹進被子裏, 閉上眼去。

房間內重新歸于一片靜谧後, 梁延的脊背這才微微放松。他偏首望向隐約透出些如水月光的窗棂,也不知是在看月色, 還是在看月色下那個安靜閉着眼的清俊青年。

風過,竹聲微動,他就這麽倚着桌子靜坐了一夜。

……

第二天起來時, 沈驚鶴看着梁延依舊如昨夜自己入睡前一般端坐着的身形, 甚是懷疑他晚上究竟有沒有合過眼。然而梁延的面上卻絲毫看不出什麽疲憊之色, 掃向長街的目光也依舊銳利深邃,他便也只能按捺下心底的疑問,只是喚店小二端來清水和早膳, 監督梁延将炖得香糯的粟米粥一勺勺吃完。

這幾日他們仍然掩下行蹤,走街串巷, 不露痕跡地打探着消息。可惜的是, 盡管他們已将大半個江城逛了個遍兒, 卻幾乎仍是一無所獲,未曾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眼看着車隊預計抵達的日程一天天地近了,沈驚鶴心下亦有幾分着急。

如若不能在正式與蘇郡知府會面之前掌握一部分消息,那麽簡直不難想見,往後他們的處境又将會有多麽被動。

“今天去下城區看看吧。”梁延合上手中的江城縣志,修長的手指捏了捏眉心,“那處雖然離主城區較為偏遠,然而這幾日我們幾乎已将江城的中心走遍,依舊不見什麽成效。倒不如去靠近外城的地方碰碰運氣。”

“嗯。”沈驚鶴看他近來因奔波忙碌而顯出幾分倦色的面容,心下悶悶地有些心疼,“你也不用太累着自己,大不了我們到時再采用一些非常手段,就不信從府衙的官吏中問不出什麽東西來。”

梁延看了他一眼,笑着揉揉他的烏發,“我沒事,不用擔心我。能陪着你一起,便是再把這江城走上個幾遍,我也有的是力氣。”

沈驚鶴臉上不自在了一瞬,斜睨他一眼,也不多說什麽,只是将一旁桌上的鬥笠重新戴到頭頂,“既如此,梁将軍便陪我再一起出門逛逛吧。”

這一回,他們的腳步不再在繁華的街市間停留,而是直直地走向遠離城市中心的下城區。拐過了數條寬敞整潔的青石大街,遠處的街道終于不再見什麽高大的玉宇瓊樓,一排排中等高度的平房在街道兩側鱗次栉比鋪開,只是耳畔熱鬧的人聲依舊。

“有點奇怪。”沈驚鶴邊走邊蹙着眉頭評價着,“正常的城市,在靠近外城的地方,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破落的舊宅。便是連京城靠郊外的地方,也不少見廢棄的民屋。我雖知道江城素來繁華,但是也沒想到其間百姓能都富有成這樣。你瞧這周圍的房子,雖然不大,但也都整潔一新,牢固美觀。”

梁延正待開口應答,兩人卻同時被不遠處一處隐隐的騷動所吸引住了目光。

“——來人啊,這不知從哪裏混進我們城裏的乞兒偷饅頭了!”

一聲尖利怨憤的喊叫傳來,只見一個衣衫褴褛、面黃肌瘦的矮小乞丐懷裏緊揣着兩個饅頭,轉身就想從人群中沖撞逃出。饅頭攤的老板哪裏容得他逃跑,早已三兩步就将他追上,狠狠揪住他的衣領,又立馬像躲避什麽髒東西似的,嫌惡地将他甩倒在地上,又往他本就灰撲撲的臉上“呸”地啐了一口唾沫。

“哪裏溜進來的臭小鬼,江城也是你敢随便進來撒野的地方?”

話音還未落,木棍與拳腳就早已等不及鋪天蓋地落到小乞丐身上。瘦小的乞丐卻只是死死護緊懷中的饅頭,蜷縮起身子硬捱着毆打,狠命地咬緊牙關,強撐着不溢出悶哼聲。

沈驚鶴與梁延對視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一片凝重。

——這是他們這麽多天來,在江城看到的第一個乞丐。

饅頭攤的老板打斷了手中木棍後,又狠狠往他背上踹了一腳,仍是不解氣,正左右環顧着上哪再找一截趁手的棍子。

突然,在他的餘光中出現了一只白皙修長的手,端養溫潤的手指間捏着幾枚銅錢。

他愣了愣,順着手臂一路往上看,面前是一個被鬥笠的青紗隐約遮住面容的人。雖然看不清具體的五官,然而行動之間那股端方氣度,一看就是出身教養良好的公子。

“不知這幾枚銀錢,可夠買下他偷的那兩個饅頭?”開口的聲音清冽如流泉。

老板一把攥過銅錢,不甘不願地又怒瞪一眼地上已是挂了好幾道彩的乞丐,惡狠狠警告道:“算你今天走運,快滾吧!以後別讓我再在江城看到你!”

沈驚鶴付完銀錢後,轉身就往一旁無人的小巷走去。梁延順手扶起地上的小乞丐,半撐着他跟在沈驚鶴身後。

一走到光線微暗的轉角,小乞丐也不知從哪生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梁延就想往外跑。梁延瞳孔一縮,當即拔腿就要追去,卻被沈驚鶴一手輕輕攔住。

“你看起來好像在此地并不很受歡迎,你的傷勢又急需治療。”沈驚鶴看着因自己的話微微僵硬了身子的小乞丐,慢條斯理地繼續開口,“你想走去哪?換言之,你又能走去哪?”

小乞丐重重吐出一口氣,卻因牽動了身上的傷痕而不斷嗆咳了起來。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轉過身來,烏沉沉的雙眼警惕地望着他們,一步步退後靠着牆皮,将懷中的饅頭捂得更緊,就像是一匹拼着傷也不忘記護食的狼崽子。

“你別緊張,我們既救下了你,就不會再傷害你。”梁延望着他沉穩開口,“我們可以幫你。但前提是,有些事情,你必須對我們說出真相。”

去一間小醫館大致處理了小乞丐身上傷勢後,兩人又托醫館的藥僮替他弄來清水與衣物。簡單梳洗後,小乞丐終于不再是渾身髒污的模樣,看起來也不過只是個身材瘦小的半大少年。

将他帶回客棧,沈驚鶴喚店小二上了一些清淡的膳食。小乞丐風卷殘雲地将它們盡數消滅後,看向他們的眼神終于不再帶有那麽深的警惕。猶豫了一會兒,他嘶啞着嗓子開口,“你們……是京城來的大官嗎?”

沈驚鶴不動聲色地和梁延交換了一個眼神,溫聲開口,“你為什麽會這麽猜呢?”

小乞丐的眼神一下變得有些激動,咬牙切齒地出聲,“陳仲全那個狗官……這次水患朝廷一定會派人來,江南沒人能奈何得了他,我就不信京城也沒人敢動他!如果不是他,我的妹妹又怎麽會好不容易逃出了洪災,卻只能在破爛擁擠的石莊裏活活凍死……她才只有七歲啊!”

他的眼角因憤恨和悲傷而有些發紅。沈驚鶴怔了怔,面上神情一下變得有些凝重,“我們就是京城派來調查水患之事的,可是一路走來,江城百姓不是推脫不答,就是只一味說當地知府的好話。如若可以的話,我們希望你能幫助我們,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

“只要能讓這個狗官得到應有的懲罰,我什麽都可以告訴你們!”小乞丐的眼中燃燒着熊熊怒火,他一聲嘲諷的冷笑,“你們去問江城的百姓,他們當然不會說半句陳仲全的壞話。陳仲全手眼通天,有誰敢與他作對,第二天不是锒铛下獄,就是整個人都悄無聲息消失了。他們就算是不怕死,恐怕也要掂量一二自己家裏人的性命!更何況——”

他頓了頓,神情是一種混雜着沮喪與哀戚的複雜,“更何況,江城的百姓,雖然恐懼于他的淫威。可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講,卻又是深受着他的恩惠的。”

“此話怎講?”一直沉默聽着的梁延也忍不住出言詢問。

“你們一路走過來,是不是幾乎沒在江城看見過什麽流民與乞丐?”小乞丐苦笑一聲,神色黯然低落,“陳仲全為了自己的政績好看,為了維持住面上的光鮮,從來不讓貧民乞丐進入江城。能留在城裏的,雖然并不都是什麽富戶,但也至少是溫飽不愁的平民。平日裏的貧民乞丐,早就被衙役喝令趕出城,将他們放逐到城外廢棄的練兵場——就是那個破爛簡陋的石莊。更別說我們這些一朝故土盡毀的流民,還沒靠近城門,就被守城的護衛給打出去了。”

“什麽?竟然還有這等荒謬之事?”沈驚鶴的眼眸因震驚而放大,所謂“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竟然是通過這等卑劣下作的手段換來的?

“江城的百姓難道不曾有意見麽?”

“有意見?他們感激還來不及,又哪裏會有意見!”小乞丐緊緊握住了拳頭,死死咬住出血的下唇,“沒有了游蕩在街頭的乞丐流民,就沒有人分走他們城內原有的各種資源、沒有人成為他們自認為的安定生活中的隐患。而且朝廷分發下來照拂貧民的銀兩,一大半被那群狗官瓜分,剩下的一點又假惺惺地給城裏百姓修屋貼補。如此一來,得了這一點微末的好處後,不僅從沒有人告發過他,反而還會主動驅逐着混進城中的流民乞丐。”

梁延深深蹙起了眉頭,“這簡直是……難以置信。那你們被趕出城外後,難道就沒有人想過揭穿他麽?”

小乞丐的臉上顯出些痛苦與悲恸的神色,他的目光微微閃動,似是陷入了夢魇般的慘痛回憶。

“——你知道為什麽我對這個狗官的所作所為如此清楚嗎?我小的時候,先父曾是江城府衙裏的一個小官吏,得知了他們的惡行後,又經過多年苦心搜集,終于得到了證據。他寫了長長一封奏折,其間夾雜着證據連夜發出。誰知第二天一早,我家家門就讓人給叩響了,外頭那群冷笑不已的衙役手裏拿着的,正是父親字字泣血而書的奏章……”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眼中劃過一絲憤恨。

“這群狗官分明就是蛇鼠一窩,官官相護!誰若想反抗他們,便也只能落得父親那樣一個……那樣一個下場。父親辭世以後,母親也被他們逼着自缢了。我和妹妹在奶娘的掩護下逃了出去,一路流浪到周圍的州縣。好不容易在一個小縣城裏定居下來,我也想着好好照顧妹妹,等以後考取了功名,再為父親伸冤。誰知道一場大水沖來,不僅屋子和田地全都沒了,我們也無處容身,只能擠在漏雨陰寒的石莊裏。前幾日,就連妹妹也……”

小乞丐低下頭,喉嚨間溢出一聲嗚咽,紅了眼眶。

沈驚鶴心緒複雜,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能輕拍拍他的肩膀,無聲地安慰着他。

“我千辛萬苦溜進城裏,一方面是實在餓得受不了,一方面也想碰碰運氣,找個機會躲到府衙旁邊,等看到京城的官員就想辦法伸冤。”小乞丐擦幹淨眼淚,喘了口氣,語調滿懷刻骨的恨意,“這狗官不僅魚肉鄉裏,還将以前朝廷撥下來修建堤壩的銀兩中飽私囊,護江長堤更是建得偷工減料。今年雨勢一大,水位上漲,大水立刻就沖破了本就不牢靠的河堤。河流決口的幾縣已哀鴻遍野,良田盡淹,他卻只還想着一味謊報災情,好讓自己頭上那頂烏紗帽戴得更穩!”

沈驚鶴和梁延的臉色已是徹底冷峻了下來,他們早知江南一帶勢力牽涉複雜,其間必有諸多暗流湧動,卻沒想到此地的官員居然敢如此大膽。不難想見,若是朝堂之中無人可做靠山,他們又何來如此大的權力與膽量,竟将皇帝也欺瞞了去?

“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給江南的百姓一個交代,再不讓這等橫行無忌的官員繼續欺壓你們。”沈驚鶴按捺着心中的怒氣,滿臉嚴肅,望着他的臉龐承諾着,“——你可知此次水患最嚴重的地方在何處?”

小乞丐想了想,謹慎地回答道:“最嚴重的應該是下游的清池縣,清池縣地勢低窪,又靠近長堤的決口,雖然近幾日雨勢漸小,但是所受的影響想必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恢複的。我雖非清池縣人,離得也較遠,但想來地勢高于它的都已是到處民不聊生,清池縣肯定更是一片哀鴻遍野。”

沈驚鶴和梁延再次對視一眼,彼此心中都已有了數。

之前曾被派來江南巡視的官員亦不在少數,然而從未有人上報過江城的情形。如今看來,那些官員要麽受脅于陳仲全的威勢,要麽就根本與之沆瀣一氣。

為今之計,他們還是應該小心行事,以免打草驚蛇。

“你放心吧。”沈驚鶴沖他點點頭,神情懇切,“這幾日我們會想辦法搜集更多的證據。陳仲全這等敗類絕不容姑息,水患的治理也同樣迫在眉睫。我們必定會交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梁延亦是一臉肅容看着他,微一颔首。

小乞丐眼中隐隐有些濕意,“謝謝你們……我不求別的,只希望這些絲毫不把百姓當人看的貪官能得到報應,受到他們應有的處罰。如此,父親九泉之下的英靈若是知曉了,想必亦會感到欣慰吧。”

沈驚鶴拍拍他的肩膀,輕輕嘆出一口氣。他偏首看着窗外又開始淅淅瀝瀝下起的小雨,神色變幻片刻,最終逐漸歸于一派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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