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這便是蘇郡的官署?倒也沒有我想象中那般氣派麽。”
懶懶一道聲音傳來, 官邸前威風凜凜立于兩旁的衙役聞言, 立刻高挑起眉毛不善地看來,“大膽!何人敢在官府前口出妄言!”
那個剛剛才閉上口、嘴邊還勾起一抹輕佻笑意的是一個長身玉立的俊美青年, 他身後寸步不離跟着一個身着玄衣的英武男子。聽到衙役的話,青年微微搖着頭, 口中輕啧一聲,漫不經心擡了擡下巴,“我是何人, 倒還輪不得你來問。把你們知府叫出來。”
左側的衙役氣得臉色發青, 當下就要大步走上前呵斥, 卻被身旁的同僚一下扯住胳膊。同僚暗暗使了個眼色,他這才有空注意到青年身上華貴精美、用料不俗的行頭。
衙役仿佛想到了什麽, 臉色一僵,悄悄瞧了那個自始至終都挂着一絲傲慢笑容的青年一眼,匆忙轉身進入府衙內。
“是誰要見本府啊?”
不消片刻, 左右侍衛便簇擁着一個看起來面善和藹的中年官員踏出府門。見到負手傲然望過來的青年, 他愣了一愣, 試探地開口,“不知這位公子是……”
“你便不認得我,卻也認不得陛下親自賜下的令牌麽?”
沈驚鶴終于見着了陳仲全的真面目, 不露痕跡瞥了他一眼,便偏首示意梁延舉起臨行前皇帝賜下的令牌。
金鑲玉的龍紋令牌一出, 視之便有如天子禦駕親臨。府門前的官員衙役立即低眉斂目, 滿臉肅容, 抖了抖袍服就齊刷刷往地上一跪,口中齊呼遙叩陛下萬歲。
梁延指尖一旋,輕巧地将令牌收入懷中,同沈驚鶴對視一眼。沈驚鶴倒也不着急令他們平身,只是又像個真正的纨绔公子哥兒一般,面露挑剔地打量了一番氣勢恢弘的官署,這才施恩似的讓地上跪着的衆人起來。
最早那個沖動的衙役早已後怕得驚出一身冷汗,只暗自慶幸還好自己沒有對這京城裏過來的六皇子耍威風,要不然,便是這六皇子不計較,他也早晚要被自家大人扒下一層皮。
陳仲全揮揮手隔開周圍的官吏,堆着滿臉恭敬的笑容湊上前,“不知六皇子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還請六皇子多多恕罪!只是不知……為何不見京城裏來的車隊,只得見六皇子一人和這位——這位?”
沈驚鶴适時地開口,“這位是梁延梁将軍,随我一同下江南來的。至于你所說的車隊,想來抵達江城也不過就是這兩日了。”
他又輕松地朗笑一聲,朝陳仲全甩出一個彼此都意會的眼神,“我兩人等不及這一路都慢吞吞的車隊,便先輕騎離開,去揚郡玩了一圈。人人都道江南風景獨絕,若不是發了這場大水,我怕是還沒有機會來這兒好好轉一轉呢!”
他言談舉止随性至極,看起來對水患一事毫不在乎,活脫脫就是一個借着南巡欽差的名頭來花天酒地的纨绔。陳仲全看在眼裏,當下面上笑容更甚,同樣意味深長地笑笑,“正是,正是!六皇子且放心,下官在蘇郡為官多年,旁的本事沒有,對這一帶的風物賞玩卻是頗有幾分了解。六皇子若是不嫌棄,不妨就先在官署裏住下,這幾日咱們便在這江城裏好好轉一圈!”
沈驚鶴一拊掌,臉上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陳知府謙虛了,我一路看來,這江城可是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你且放心,待我回了宮去,必向父皇好好贊你幾句!”
陳仲全果然信守承諾,這兩日特意撇開公務,只是陪着沈驚鶴和梁延在江城各地四處轉悠。沈驚鶴和梁延深知他老謀深算,倒也不急于這一時,當真一心一意地游玩吃喝,将江城的好景大大誇贊了一番,也讓陳仲全對他們的戒心消去了不少。
兩日後,當他們幾人正在官署中品着今年方采的龍井新茶,聽着周邊官吏拍馬逢迎之時,一個衙役匆匆跑進了內室。
“六皇子,大人,車隊到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你倒是快說呀?”陳仲全放下茶盞,稍稍傾了身子,皺起眉催促道。
那衙役咬了咬牙,臉色為難,終于還是狠下心開口,“只是那車馬殘損了大半,侍從們身上也都挂了彩,狼狽不堪。都說是半途上遇到了流民襲擊,賠進了好幾個人手,險些都到不了咱們江城來了!”
“什麽?豈有此理,真是好大的膽子!”陳仲全吃驚地高聲喝道,轉過頭來,小心翼翼往沈驚鶴這處望去。
沈驚鶴早在聽得衙役的話之時,心中便已沉下了半分。他悄悄往梁延這頭看了一眼,梁延也正臉色凝重地望着他。
——果然,他之前的直覺是準确的,有人并不想讓他們這麽順利地就來到江南。若不是他自己不在馬車之內,只怕按照那些人的精心籌謀,這整個車隊都留不下一個活口撐到江城來。
心念陡轉,沈驚鶴卻是作出一副臉色大變、驚慌不已的模樣,手指尖還幾不可見地發着顫,“這、這……這群暴民,暴民!他們豈敢如此放肆!”
他抖着手想将茶盞放在面前桌案上,長袖揮過,卻是一不小心将茶盞連着盞蓋一同打翻在了地上。瓷器破碎的響亮聲音又讓本就心神不寧的他更是遽然一驚,冒着熱氣的茶水四濺,濕潤了一大片地面。
陳仲全将他這副沒出息的草包樣子盡收眼底,雙眼微微一眯,下一秒卻已是出言溫聲安撫,“六皇子切莫擔心,這幫刁民就是如此,仗着這幾日水患的混亂,膽大包天什麽都敢做。所幸您身負龍氣,自有諸天神佛保佑,早早離了車隊。如今既然平平安安,那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對,對,你說得對。”沈驚鶴好像這才略微安下了心,長長出了一口氣,“也罷,這也來了好幾天。既然車隊也到了,那你就把這周圍什麽……什麽大小官員召在一起,咱們随便一同吃個飯吧。”
“這是自然。”陳仲全恭謹地一笑,“六皇子且放心,下官今日早已包下了城中最負盛名的酒樓。算算時辰,周邊幾個州縣的官員也差不多都到了,只待您移步。”
一走入裝飾精美的酒樓中,早已恭候多時的官員們便都謙恭地湧到身旁,争相向沈驚鶴溜須拍馬。沈驚鶴也是神色頗為受用地聽着他們的恭維谄媚,目光卻在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周遭。
落座在盛着數十道山珍海味的圓桌旁,陳仲全清了清嗓子,便主動地為沈驚鶴介紹着這些人的官職和名字。沈驚鶴本就存心要麻痹他,便也只一手撐着頭有一下沒一下地聽着,偶爾掀起眼皮子看個一兩眼,沒多久就又轉頭悄悄和梁延咬耳朵。
陳仲全看他興趣完全不在此,只是按照欽差巡視的慣例才招齊官員見面,一顆心又往肚子裏穩放了放。他也不介意沈驚鶴的心不在焉,仍舊笑眯眯地一個個介紹過去。
沈驚鶴借着與梁延小聲說話的機會,實際上卻暗自在心中将每個人的身份同面孔對應起來。當他聽到陳仲全介紹到清池縣縣令羅光時,他的瞳孔微微一縮,信手端起茶盞送到嘴邊,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羅光的面容。
羅光看起來貌不驚人,膚色偏黑,較為清瘦的身材罩在寬松的官袍內,看起來竟顯得有幾分不相稱的滑稽。他不如其他幾個縣的縣令一般,方見着沈驚鶴便迫不及待上來谄媚道好,只是安安分分混跡在人堆裏頭,像個鋸嘴葫蘆一樣悶不做聲。
沈驚鶴也只是瞟了他一眼,就轉回了目光。等到陳仲全終于将在座的官員一一介紹了個遍,他才動了動脖子,一揮手,“行了,如此珍馐佳肴可不能辜負。再等下去,只怕連菜都要涼了。”
陳仲全樂呵呵一笑,揮手叫來店小二添酒,衆人這才開始動筷子。
酒過三巡,席間氣氛也漸漸熱絡了起來。沈驚鶴一手擱在椅背上,暗示性地沖陳仲全挑了挑眉,“我聽聞江南有不少特色風物,什麽刺繡、字畫啊,想必亦是一等一的好吧?”
陳仲全混跡官場多年,哪裏聽不出來六皇子這是在暗地裏索要賄金。然而能用銀兩解決的事情,他向來不發愁。怕只怕京城裏來的欽差是個鐵面無私、兩袖清風的硬骨頭,如今這六皇子主動暗示賣了個好,他自然亦是喜不自勝。
他當下遞過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舉杯相邀,“的确,江南所産風物甚多,六皇子好不容易來一趟,走的時候大可多帶一些回京。無論是贈送知交好友,還是自己留于府邸內欣賞,想必都是極好的。”
說着他又看似随意地轉開了話題,“這座酒樓所在的這一條長街,可謂是江城最為繁華的地方,店面攤位不可勝數。像是西邊那個和興當鋪,便已是個開了近百年的老鋪子了。”
沈驚鶴勾了勾唇角,不多答話,只是也舉了手中杯盞,含着笑意一口飲盡。
一頓飯終于熱熱鬧鬧地吃完了,周邊府縣的官員拜別辭去後,沈驚鶴同梁延一起慢慢向官署走去。兩人方在卧房內坐穩,便聽得房門被輕輕叩響,一個小厮打扮的人彎腰候在門旁。
“進來吧。”梁延眼神不離開沈驚鶴的面容,只是沖着門外低喚了一聲。
那小厮聞言躬身進入房中,小心地将手中兩卷字畫放于黃桦木桌上,又退後一步殷勤笑道:“六皇子,梁将軍,這是我們大人進獻的一點小小心意,還望兩位笑納。”
沈驚鶴漫不經心扯了束繩,随手撥開字畫,瞥了一眼,“嗯,陳知府有心了,替我同他道聲謝,只說這幾日多勞他費心了。”
小厮自是疊聲應下,臨走前還不忘替他們将房門細心掩好。
房內終于清淨了下來,只剩他們二人之後,沈驚鶴也懶得再裝,長長嘆了一口氣,按了按額角。
“這陳仲全果然是老狐貍一個,百般試探不提,只怕到如今也只信了我們七八分。”
梁延索性坐到他身旁,扶着他腦袋輕輕擱在自己肩上,修長的手指替他在額頭穴位上輕柔按壓着,“這幾日辛苦你了……”
沈驚鶴也順從地将頭倚在他肩上,微阖雙眸享受着鬓邊力道适中的按摩。聽得梁延帶着些憐惜的聲音,他倒是先忍不住輕笑了一聲,“倒也不算辛苦。總歸我每日只管吃喝玩樂,倒是那到哪都不忘相陪的陳大人,恐怕他才比較辛勞呢!”
梁延看他狡黠勾起的一邊唇角,眼底笑意也多了幾分溫柔。他輕輕撫了撫沈驚鶴的鬓發,伸手拿起桌上那兩幅字畫,目含詢問,“這兩幅字畫不像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看起來也是普普通通,陳仲全為何要特意遣人送來這等東西讨好你?”
“梁将軍為将清廉,這你自然有所不知。”沈驚鶴笑了一聲,坐直了身子,一手謹慎拂過字畫的卷邊,“這些人在名利場上滾了幾十年,自然是老謀深算。便是連收受賄賂,也要做得小心得不能再小心。這些的确只是普通的字畫,放到外面也賣不了多少錢。可是若你把它拿到特定的地方去……”
梁延本就聰明,心思一轉,便已了悟了幾分,“那家……和興當鋪?”
“正是!”沈驚鶴欣然地一點頭,“這些貪官都有自己專門處理銀錢的地方,想來他特意提到的和興當鋪,就是幫助他們轉移賄金的場地。若我所料不差,只怕我們将這兩幅毫不起眼的字畫送到那裏去,轉手卻可換得一大筆銀兩。便是上頭的人查下來,也拿不到什麽實際的證據,最多只能說幾句那當鋪不識貨罷了。”
“無怪乎旁人都道宦海詭谲,能在其間混跡的,果然哪個不是城府頗深。”梁延神色凝重,冷冷笑了一聲。
沈驚鶴瞥他一眼,心下倒是有了幾分不樂意,微微瞪圓了雙目,威脅地沖他挑了挑眉,“你這是在說我?”
梁延自覺失言,連忙讨好地湊近了幾寸,一手輕輕捏了捏他白皙的側臉,柔聲開口。
“你不一樣,你這叫聰穎無匹、七竅玲珑。”
“行了,我看你比今日那群官員還要懂得如何谄媚逢迎。”沈驚鶴笑着拍開他的手,卻反倒被梁延順勢搭在肩上,将他往自己這處又輕輕帶了幾分。
梁延半摟着他,垂下眼細細瞧他面容,笑着低聲出言,“那不一樣。他們是溜須拍馬,我卻字字句句都是出自肺腑,再沒有比之更真心實意的了。”
他們兩人又湊在一起笑鬧着悄聲說了會兒話,沈驚鶴便退開了些,站起身來,開門喚了一個仆從進來。
“你,把這兩卷字畫送到和興當鋪去,小心着點兒,別被旁人看到了。”
仆從點頭哈腰地答應下,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重新回到房間內,手中還捧着一個木匣。沈驚鶴努努嘴,命他将木匣放到桌上,又一揮手令他下去了。
梁延伸手打開木匣,揭開最上方放着的幾張白紙,其下露出的是厚厚的一疊銀票。一數,竟有足足五萬兩整。
沈驚鶴随手拿起一張銀票,冷嗤一聲,“朝廷撥下來的赈災銀亦只不過是三十萬兩。這陳仲全出手倒是闊綽,想來平日裏也沒有少搜刮什麽民脂民膏。”
“事不宜遲,如今我們既已收下了他的好處,他對我們的戒心也已放下幾分,看來今晚便可以開始着手調查了。”梁延将木匣合上收好,擡眼看着沈驚鶴,同他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往後幾天,他們白天便四處賞玩游樂,聽聽管弦笙歌,品品當地佳肴。晚上便點了燈燭,一同坐在木桌旁研究蘇郡的地理風志、治災文獻,偶爾還會趁着夜色到周邊勘察一番地形,回來再不斷仔細推敲整合着方案。
如是這般過了四五天,他們已将蘇郡的水患境況大致摸全了個輪廓,陳仲全也已徹底信了這纨绔草包的六皇子,随他們在江城裏縱情吃喝玩樂。
這一日,江城官署的後院內,沈驚鶴又同陳仲全坐于一處用着糕點茗茶,時不時還閑聊幾句。
又是一番關于江城內美食風物的談話後,沈驚鶴放下手裏端着的一盤點心,找了個機會,深深蹙着眉頭沖陳仲全抱怨着。
“陳大人,要我說,你這江城打理得可真是好。我在這兒待得舒服極了,幾乎都不想挪地方。唉,要不是領了父皇的命令,多少還要去那些州縣走一趟,我早就再把這城內逛一圈了!”
若是放在別的欽差身上,陳仲全定是要想方設法攔着他們,不讓他們有機會親自接觸到那些災情嚴重的地方府縣。然而這麽幾日下來,他早已摸透了這六皇子只一味流連聲色的性子,心中更是有幾分輕嘲——便是他主動将他們送到那些州縣去,只怕過不了幾日,六皇子反倒還要先受不了地方窮苦,吵着鬧着要回來呢。
沈驚鶴口中抱怨不休,神态更是一派明眼人都能瞧見的戀戀不舍。陳仲全愈看那是愈滿意,當下開口好言相勸道:“六皇子既領了欽差的位子,或多或少還是要走一趟的。若是在當地待不慣,那便只耐下性子随意逛逛,早些回到江城來吧。”
沈驚鶴仍有些心不甘情不願,陳仲全卻是轉手樂呵呵地親自安排了起來,不僅送他們去了災情最為嚴重的清池縣,還特意派了護衛一路送行,以确保車隊能安全抵達。
“六皇子,清池縣已至,我等便先回去複命了。”
護衛送他們至清池縣後,恭敬道了一聲,便原路告退了。
下了馬車,沈驚鶴踏在這片剛經歷過洶湧浩大水勢的土地上,心中已是做好了看到一片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的準備。
梁延也下了馬站在他身邊。他們擡起頭,卻是因為映入眼簾的景象同時微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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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雪吹墨、江沉晚吟時、=3=、KIRAKIRA、彌一的地雷~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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