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殿下, 我們……可能弄錯了。”

說完這一句話後, 梁延面色閃過一絲糾結,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将手中一疊文冊盡數遞到了沈驚鶴的手上。

沈驚鶴愣了愣,沒有看一旁在原地坐立難安的羅光, 接過這疊厚厚的賬本與信件就翻檢了起來。然而當終于看清其上的內容時,他的雙眼卻是因驚訝而微微放大。

——賬本上白紙黑字記下的,并不是他們想象中關于貪墨赈災銀的記錄。目光掃過, 紙上卻是一筆一劃記載着這幾年來官署中各項緊巴巴的開支, 恨不得一文錢能掰成兩文來用, 府衙的清貧不言自明。

再往後翻,更是看到自水患肆虐以後, 羅光竟然自掏銀兩送到城中的糧食鋪內,再托他們每日在龍王廟施粥行善,卻是暗暗掩下了自己的名姓。

“羅縣令, 你為什麽……”沈驚鶴從這本帳簿中擡起頭來, 神色複雜地望向羅光。

梁延嘆了口氣, 伸手将賬本底下的那堆書信抽出,呈到沈驚鶴眼前,“你再看看這個。”

沈驚鶴應聲低頭, 只見得這些往來書信都是有關于江南大小官員暗中勾連、貪墨受賄的證據,其中更是不乏陳仲全多次指使手下人作威作福魚肉百姓的實證。這些證據若呈到京城, 條條都可令那些貪官再無翻身之地。若非有人多年潛心收集, 他們絕不可能容許一絲一毫的外洩。

沈驚鶴猛地站起身來, 滿臉肅容,深深向羅光躬身道歉,“羅縣令,對不住,先前是我們多有誤會了你。你是一位真真切切為民請命的好官……還望你能原諒我們如此草率就對你作出的評判。”

“使不得,這可萬萬使不得!”羅光連忙也起身将沈驚鶴扶起,面色有些感慨,“六皇子說得沒錯,下官的确是做了真假兩份賬本。二位心中若是有疑惑,那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羅縣令,你手中明明已經掌握有了如此多的證據,多年來也一直盡心為民。為何卻從沒有想過上書京城揭發,在看到我們前來巡查之時,更是要刻意遮遮掩掩的呢?”梁延望着他,頗有些不解地開口。

“梁将軍有所不知啊,這江南的水,可是渾得很……下官在清池縣當了十年的縣令,這十年來,宦海中的污濁不堪、爾虞我詐,下官卻是早已看遍了。”羅光邀兩人坐回原處,長長喟嘆一聲,“之前在縣城外時,我下官之所以說開改河道與修建水庫皆不容易,正是因為官署內并無足夠數目的銀兩來将其付諸于實。這次朝廷雖是撥了三十萬兩官銀來,然而這些銀兩除了各廳浮銷外,還要供給往來院道,饋送打點給撥款的各級衙門和官員。”

他微微喘了口氣,繼續道:“等銀錢被克扣過一層後,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官手裏,這些錢也幾乎不曾被用來治水過。丞簿、千把總、胥吏、兵丁,大大小小,凡有職事于河工者,都可将其瓜分走一部分,撈得個盤滿缽豐。真正用來修補堤壩、救治洪災的銀兩,可謂是少之又少,更不要說是撫恤貼補百姓的銀錢了。”

沈驚鶴和梁延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心中皆是對那群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又驚又怒。

“羅縣令,你若早點告知我們,我們必會相助于你,也就不會……不會做出這等誤會你的事來了。”沈驚鶴面上露出一絲慚色,他真切地看向羅光,再一次連聲道着歉。

“這怎麽能怪得了六皇子。若要當真論起來,便是在今日之前,下官其實也在心中對您有幾分猜疑,還得同樣請您恕罪呢。”羅光擺擺手,苦笑一聲,轉頭望着窗外的眼神悠遠,“以前江南也曾來過幾次巡視官員,然而他們收了陳仲全的好處,便對蘇郡的種種異狀視若無睹,與他真可謂是蛇鼠一窩。我看在眼裏幾次,便也漸漸地灰了心了。前幾日,下官看到您、您在江城的……表現,便也就像往常一般,不敢魯莽冒險了。”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有些含混,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動了動,神情讪讪。

沈驚鶴笑了笑,知道他是在說自己那幾日故意做出來的纨绔模樣,了然地一點頭,“原來如此。我為了降低陳仲全的戒心,使他能放我們光明正大到周邊幾座州縣來,這才在白日裏肆意吃喝玩樂,看上去對水患一事毫不關心。”

梁延側首看向他,似是想到了什麽,眼神含着一抹心疼放柔了柔,“然而每到晚上,六皇子卻是挑燈細心研究蘇郡的郡志圖獻,思量着最為萬全的治水之策。每夕不至夜分之時,都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歇下的。”

羅光聞言登時神情一肅,欽佩地對他一行禮,“六皇子心系一方水土,只為造福江南萬千百姓,請受下官一拜!”

“羅縣令大可不必如此多禮,既然我們想要解決水患的心是一樣的,往後自當通力合作,早日使江南洪災得以平息。”沈驚鶴止住他,誠懇言道。

羅光這才順勢直起身,坐回座位上,嘆了口氣。

“下官這麽多年一直未曾揭發他們的惡舉,倒不是怕官位不保,而是怕自己檢舉不成,反被他們反咬一口,貶谪遠調。下官在的時候,尚且可用自己的家財貼補一二百姓。等下官走後,若是換來了別的官員,只怕清池縣的百姓會生活得更苦。”

沈驚鶴望向他,鄭重其事地一點頭。

“羅縣令盡管放心,有了這些證據。不管陳仲全他們在京中有多大的靠山,此次定然也是在劫難逃了。”

……

筆直沖向雲霄的飛鴿将一封密信迅速送至京城。幾日之後,便傳來皇帝震怒的消息——聽聞皇帝在閱畢密信時,當場就狠狠摔碎了禦案上的硯臺,龍顏驚怒交加,久久未曾平靜。

江南一大批官員接連被貶谪流放,斬首抄家,為首的陳仲全更是不日就被押回京城當衆處斬。這些貪官欺壓百姓多年,家中金銀不計其數。所繳獲的銀兩由皇帝親命盡數送至沈驚鶴跟前收管,轉手又被他交給羅光,連着之前假意收下的那五萬兩一同拿來赈災。

這一日,小雨方霁,日輪初現。

向府衙門前不急不緩地走去,沈驚鶴還未開口,兩旁站着的衙役便早已遠遠瞧見他,欽佩而恭敬地一行禮,“六皇子且稍等,卑職這就請羅大人前來相迎。”

“不必了。”沈驚鶴擺擺手,看了身後始終保持着兩步距離的梁延一眼,笑着将視線轉回,“羅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想來正是忙着的時候,我與梁将軍自行前去拜訪便可。”

府門前的衙役便也疊聲相應,躬身送他們踏入官署之中,臉上滿懷着一片敬意。

“羅大人,這幾日你可是辛苦了。銀兩方入庫,便又要核算修補堤壩的物力,想必官署這幾日可是忙碌至極吧?”

沈驚鶴踏入正堂,一眼就看見了如今已取代陳仲全升任蘇郡知府的羅光。他正端坐在位子上,運筆如飛,審閱處理着公文。

聽見他的聲音,羅光連忙站起身,将沈驚鶴和梁延引到一旁落座,嚴肅的面容上也顯露了些笑意,“不忙,不忙。有了這些銀兩,解決洪災指日可待。下官和府衙中諸位官吏多操勞幾分不打緊,能早日令百姓免于水患之禍,這才是最重要的。”

“公務雖繁忙,羅大人還是要多加保重身體。”梁延看了桌案上那疊文冊一眼,好奇地開口,“我們聽官署內的師爺道,這幾日羅大人似乎在為赈濟一事發愁?”

“正是如此,否則下官也不會将兩位再次請來叨擾了。”羅光也坐回原處,微微蹙起眉頭,“如今我們雖已得了一大筆銀錢,然而清點起來仍需要頗費一番時間。府衙中的諸位官吏對于當下銀兩的去向安排亦是衆說紛纭,有說要先用來修補河堤的,也有說要先購買他處糧食供給百姓的。雙方各執一詞,又都是各有道理,下官一時決斷不能,這才想聽聽六皇子的意見。”

“這倒的确是個問題,二者孰輕孰重,一時之間竟也不好拿捏。”沈驚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沉思片刻,忽然眼前一亮,“我有一策,或許可供羅大人相參考。修補堤壩款項之中,人力所占之比亦不在少數,我們何不寓赈濟于興作,以工代赈,用糧食雇流民修治吳江。如此一來,不僅修補堤壩的工程可早日完成,饑民得以飽腹,官署亦能将節省下來的這一筆銀兩支出用在其餘惠民的政令上,豈不美哉?”

羅光激動地一拊掌,“一舉三得,此計甚妙!六皇子果然聰穎絕倫,下官這就吩咐他們辦下去。”

羅光行事果然雷厲風行,不消一日,便已連同府衙內的官吏一起将政令頒布了下去。天氣晴朗的時辰一日日地多起來,江河長堤上的決口亦是一日日被細心修補好,寬闊厚實的大壩固若金湯,阻擋住了逐漸平靜下來的江流。

重新站在那座小山丘上,放眼望去的景象卻不再像之前一般四處皆是無邊無際的渾濁水流。良田屋舍漸漸還原了它們本來的樣貌,亦可見領了官糧的百姓重新回到家中,踩着淺淺一層積水修繕起七零八落的門窗。

“梅雨季已經過去,等到蘇郡的城縣大都恢複元氣之後,我們便可以着手開始研究開改河道的百年大計了。”羅光舉目遠眺,看着逐漸恢複生機的江南大地,神色一片感慨。

沈驚鶴走到梁延身旁,和他并肩看着底下百姓們忙碌的身影,同樣感嘆了一句,“是啊,至此水患終于得以平息。滞洪改河與築渠分流皆是長遠之計,不可急于一時。等我與梁将軍離開後,羅大人可将周邊官吏邀來細細商讨一番,再做最後決定亦不遲。”

雖然早知道水患基本平息之後,南巡的欽差便沒有理由不回京城複命。然而看着這些時日來為着江南百姓奔波操勞的二人,羅光心中仍是翻湧起挾着濃濃欽佩的不舍。

“六皇子,梁将軍。”羅光朝他們二人深深作了個長揖,語氣真切,“下官知道兩位皆不是拘泥于小禮之人。然而這一禮,不僅僅代表着下官一人,更是代表着江南大地所有承蒙您恩惠的百姓。下官曾與府衙內專司水利的官吏商讨過,若是您此策得施,不光可保蘇郡一帶數十餘年無水旱之憂,更使江南有利于廣收糧食,連年大稔,惠澤一方。”

“我們只不過是提出粗略的建議罷了,若是當真能造福一方百姓,那亦是由于羅大人日後一如往昔的勤勉愛民、踏實肯幹。”沈驚鶴同梁延相視一笑,轉過頭謙遜而道,“這幾條計策便留給羅大人了,相信蘇郡有了新的一位父母官,必将政通人和,好景更甚。”

……

沈驚鶴走的那一天,萬民相送。蘇郡全郡的百姓和聞訊趕來的周邊鄉民,都争先恐後湧到城中街上為他送行,住得遠的更是一早就頂着昏暗迷蒙的天色出發,只為了能一送這個為他們平息水患又開倉放糧的大恩人。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擠滿了摩肩擦踵的人群,他們都盡力高舉着手中的土産吃食往車隊前湊,想要送給幾人路上裹腹。有不少人更是泣擁馬首,瞻戀地遮道不舍得使他們離去,口中疊聲感謝稱頌着他們的功績。

沈驚鶴如今在江南的聲望,已絕非如日中天區區一詞便可蔽之。

這段日子以來,他和梁延不辭辛勞的奔波,衆人皆是有目共睹,口口相傳,更不要說他還一舉連根拽起了江南大大小小橫行霸道、欺男霸女的貪官污吏。江南的百姓苦于他們的欺壓久矣,如今朝廷終于重重出手懲治,又新令一位廉潔清官走馬上任,這些民衆們又怎能不歡欣雀躍,感激不已?

馬車前精神抖擻的駿馬高聲嘶鳴着,在長街上原地小步挪動着馬蹄。包裹幹糧俱已打點整理好,整整齊齊堆在車隊中,侍從與護衛亦俱是整裝待發,各歸其位。

羅光一路相陪着沈驚鶴和梁延走到車隊之前,再三鄭重許諾着他将務必不負兩人的期許,悉心管轄打理蘇郡一帶,早日将吳江浚其流,開其源,以絕水患。

沈驚鶴止住步子,笑着同他揮手作別,“羅大人的能力,我們自然是放心至極。若得了機會,指不定哪天我們還能重新來江南看看。屆時,還要勞煩羅大人相招待了。”

梁延一翻身利落上馬,看向他們這處,也是灑然一笑,“到時的接風宴,我必不再因吹了風頭疼而早早歇下,卻是無端錯過大半程宴飲了。”

聽到梁延提起早前彼此的誤會,三人又是頗為感慨地釋然一笑,彼此所嘆良多。

“時辰已差不多至了,羅大人,我們便先啓程了。”

沈驚鶴擡頭看了看天色,又淺笑着同夾道相送的熙攘人群一颔首,轉首朝羅光說道。

羅光抖了抖袍袖,正色朝兩人拱手道別,“六皇子,梁将軍,一路順風!”

沖他點了點頭,沈驚鶴剛要扶着車壁踏上馬車,卻忽然心中一緊,若有所感地擡頭朝城門外望去。

平地遠遠地驚起一股煙塵,一匹顯然已跑得疲憊不已的駿馬正撒開蹄子狂奔而來。颠簸的馬背上坐着一個信使模樣的小吏,一手高舉着火漆封緘的信函,喘着粗氣,焦急萬分。

“報——京城急報!京城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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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周榜輪空遼,發出虛弱的叫聲qwq

謝謝雪吹墨、養貓少女的地雷~愛你們啾啾

感謝幕音、萬翳年生、雪吹墨灌溉的營養液!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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