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圍在街道兩側的百姓被這一聲高呼所驚, 略有不安地左右紛紛議論了起來。嘈雜的話語聲與疑問聲交疊響起, 落在沈驚鶴耳畔,卻仿佛隔了一層朦朦胧胧的紗幔, 倒教人難以分神去聽清。

那奔馬的速度快得很,一轉眼就越過了重重人群, 直朝車隊中沖來。

沈驚鶴瞳孔中倒映着駿馬愈來愈近的疾影,心中忽然不知為何攀爬蔓延開了一絲慌亂,仿佛冥冥之中上天賜給他如此一種玄妙的預感, 昭示着即将送到自己手上的那封急報, 又将帶來怎樣不祥的字眼。

小吏終于騎着那匹已幾乎已要口吐白沫的奔馬闖到近前, 他也顧不得行禮,只是将信函匆忙奉到沈驚鶴手中, 不住大口喘着氣,“六皇子,這……這是宮中送來的急報, 讓您務必、務必加快行程回宮!”

薄薄的信封摸上去有一種冰冷的質感, 不厚, 此時卻仿佛重逾千斤。

沈驚鶴拿着信函的手莫名地開始有些發顫,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就要動手拆信。臨啓封時,忽然又有些不安地轉頭看向一旁的梁延, 仿佛想從他神情凝重的面容上尋求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慰藉。

“沒事的,我在。”

梁延看他染上了惶然的眸子, 不自知地流露出一抹乞求而脆弱的神色。他心中動容, 索性一翻身下了馬背, 走到沈驚鶴身邊緊緊貼着他的肩膀而站,偏了頭低聲許諾。

他借着袖袍的遮掩有力地握了一下沈驚鶴的手腕,沒有其餘的言語,卻讓沈驚鶴因煩亂而躁動不已的心緒慢慢平靜了下來。

沈驚鶴接過拆信用的薄刃,一點點将封口劃開,直到露出裏頭薄薄的一層信紙。

信紙上龍飛鳳舞地寫着一行字,如赤紅烈火一般灼燒刺痛着雙目——

皇後腹痛不已,咳血連連,太醫診斷舊疾複發,危在旦夕。速歸。

短短二十四個字,卻幾乎要在剎那間奪去他全部呼吸。

梁延站在他身旁,自然也是一字不落将信紙上的內容盡收眼底。他因驚異與沉痛睜大了雙目,然而下一秒他卻迅速反應過來,這行字眼對于與皇後朝夕相伴了四年的沈驚鶴而言,又将會是怎樣的一道晴天霹靂。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沈驚鶴,伸手想要扶住他或許會因難以承受而驟然脫力的身子。

——然而沈驚鶴卻直直地挺立于原處,繃緊的脊背比巉岩上傲雪經霜的修竹還要筆挺。他不發一言從信紙間擡起眼,眸中神色變幻莫名,緊緊捏着信箋的手指卻早将這片白紙蹂丨躏得褶皺不堪。

“上馬,我們啓程。”

微帶沙啞的嗓音開口,抛下這一句後,他看也不看身後的車隊,牽過最近的一匹馬就翻身而上,頭也不回地箭一般朝城外疾駛去。

梁延知他甚深,看到他顯得有幾分空洞的眼神之後,哪裏不知道他雖然用盡全力維持着面上的冷靜,心中卻早已是一片近乎荒蕪的茫然。他随口對車隊吩咐了幾句,連忙也騎上自己的坐騎,雙腿一夾馬腹,牢牢追在沈驚鶴身後。

沈驚鶴頂着凜冽刮向臉上的山風,腦中光怪陸離閃過無數紛雜的情緒與扭曲的面孔,最終卻又盡數化為一片空蕩蕩的暗白。他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個古怪至極、偏偏又怎樣都難以掙脫的夢境,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想些什麽做些什麽,只是茫然而漠然地攥緊手中的缰繩,機械性地随着駿馬疾馳的方向前行。

回宮,回宮,快回宮!

一個聲音翻來覆去地在腦內急促呼喚着,這也是他腦中所能想到的全部字眼。

——為什麽要快點回宮呢?

他低下頭,馬蹄踐踏驚起一路上的枯泥飛沙,撲面而來的煙塵使得兩旁急速退去的景色愈發模糊不堪。他昏沉的頭腦有一些煩躁,是血液在心房中翻湧沸騰的聲音太過鼓噪,如晴天平地而起的驚雷一般,咆哮回響在自己耳邊。

身後突然響起梁延焦急的呼喊,仿佛一道寒光閃電劃過他腦海中昏昏沉沉的關隘,令他猛然驚醒。

沈驚鶴遽然一扯缰繩,飛奔的駿馬被迫止住步子,高揚起前蹄,長長嘶鳴一聲。

——因為,再不快點回去,恐怕就要來不及了。

粗糙的缰繩從他指間驟然滑落,沈驚鶴呆呆地垂首坐在馬背上,眼底一片茫然。身後有馬蹄聲愈近,最終停在身邊。

“鶴兒……”梁延疼惜地望向他,指尖動了動,似是想去摸他的臉,然而終究還是在身前緊緊攥成拳,“沒事的。皇後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說不定等我們回去的時候,她身子都已經大好了。”

沈驚鶴沉默良久,才終于在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神情卻滿滿地都透着一股子失魂落魄,“你說得對……娘娘還在長樂宮中,等我從江南回來呢。”

他深深閉了一下眼,重新揚起馬鞭,繃直了脊背就向前疾行而去。梁延連忙策馬跟在他身旁,轉回一直專注放在他面容上的深沉目光,壓下了眼底泛上的一絲憂慮。

他們兩人仍如來江南時一般,輕騎日夜兼程地趕路。然而這一次,迢遞不盡的山長水闊中,卻滿是山雨欲來的靜默。

……

圓月高懸于枝桠上,枝柯橫斜投下的重重暗影間,隐約可見子規展翅旋飛而過。朦胧的月影轉向林間,便可聞聲聲啼血的鳥鳴時而響起,驚動水一般緩緩流淌的夜色。

梁延轉身輕輕掩上房門,微嘆了口氣,大步往外走去,面色沉沉。

這幾日來,他們快馬加鞭,幾乎未有什麽停歇。日程被一再壓縮,距離京城也是一天天地近了。

然而如此堅持了良久,眼瞅着沈驚鶴的臉色一日比一日蒼白,下巴尖也因晝夜不息的奔波而愈發瘦削,梁延這才狠下心來,不顧沈驚鶴的要求再三堅持将他帶到驿站歇息。以免得還未趕至京城,他卻反而先病倒了。

好不容易勸他躺到榻上,他這才得了空從房內出來,準備命驿站的後廚煮一碗溫熱清粥,以備沈驚鶴醒來後可用。

梁延揉了揉眉心,繼續向後廚走去。轉身之際,餘光卻仿佛瞥見一道白影飛過,耳畔隐約傳來撲棱棱的揮翅聲。

等他終于看着後廚的仆役文火慢炖完一盅清粥,親手盛了回到房內時,甫一推門,他便望見沈驚鶴正半身蓋着棉被愣愣坐倚在床頭。

“你這就醒了?”梁延拂開桌上不知何時落下的兩根雪白鳥羽,将還冒着熱氣的米粥小心放好,“我剛從後廚盛了一碗清粥來,等會兒你若是餓了……”

“梁延。”

沈驚鶴忽然開口,慢慢轉過脖子望着他,茫然地展了展手中剛拆下不久的信卷。

梁延被他喚得一愣,看着他蒼白指間的信紙,當下便明白了自己方才所見到的白影究竟是什麽。他心中登時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然而還未來得及徹底反應過來,就聽得沈驚鶴接着輕輕開口。

“我又沒有母親了……”

他擡起眼望來,眸子裏藏着安靜的一片深黑。瞳孔仿佛驟然暗淡下的星辰,失去了焦距。

梁延只覺得自己的心髒驟然揪緊,他三兩步走到床榻邊,小心翼翼地坐于床沿,試探性地伸手輕攬過沈驚鶴的肩。

“我在……我在呢。”梁延也曾品嘗過失去至親之人的痛苦,當然也清楚地知道在生死面前,任何的安慰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然而他卻仍然緊緊地摟着懷中神情渙散的青年,試圖用自己身上的溫暖融化他蒼白面上的空茫。

沈驚鶴倒在梁延懷裏,喃喃失神,“信上寫着皇後薨了……可是這又怎麽可能呢?我走的時候,娘娘不過只是微染了風寒。她還給我盛了滿滿一碟點心,還坐在宮內看着我送給她的花鳥畫……我們才剛剛說好了,等我從江南回來了,還要再給她帶幾幅字畫的。”

“她怎麽就不肯等等我呢?”

他的聲音微啞,似明月一夕失了所有清光。

梁延心頭一痛,他一下下輕拍撫着沈驚鶴的肩背,将下颌貼在他的鬓邊微微摩挲,“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後,興許還能好受點。”

“可是我竟然哭不出來——她對我那麽好,她不在了,我卻沒有辦法流下一滴眼淚。”

沈驚鶴微擡起頭,直直地向他看來,極為勉強地扯了扯嘴角。

“梁延,我真是個冷心冷情的人。”

梁延一手憐惜地撫上他的側顏,小心得像在對待什麽易碎至極的珍寶。眼前人面上雖不見淚水,然而唇邊那一抹慘笑,分明竟比哭還要難看,無端使人心中彌漫開一股悲恸的酸意。

“你不是的。”梁延垂下眼看他,神色認真,“我知道你不是的。你的這份難過,我亦曾經歷過,知道究竟是怎樣一番痛徹心扉的滋味。可是你一定要記住,我會在你身邊一直陪着你,我一直在。”

他低下頭,将前額深深抵在沈驚鶴的額頭上,輕聲開口,“娘娘在天有靈,一定也不希望你太過傷心。為了她,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早點振作起來,好麽?”

“梁延……”沈驚鶴鼻頭微微發酸,他将腦袋埋在梁延的肩上,無意識地輕喚了一句。

梁延摸了摸他的頭,“我在。”

疲憊地閉上雙目,沈驚鶴沉默片刻,又低低道了一句。

“梁延。”

“我在呢……”

沈驚鶴一直僵硬着的身子這才慢慢放松下來。他一手揪住梁延的衣襟,一遍遍低聲地喚着。每一次,耳畔總能如願得到那令人安心的答複。

我在。

他實在是太累了。在熟悉的溫暖懷抱中,在那一聲聲不厭其煩的溫柔回應中,沈驚鶴終于模模糊糊地失去了意識,陷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睡夢之中。

……

今時鹦鹉洲邊過,唯有無情碧水流。

京城的天有些灰蒙蒙的,空蕩的長樂宮內,唯有群青色的流蘇帷幕在風中空落落地飄動着。空氣裏是令人心悸的靜谧,草木輕搖的沙沙聲間或在院落響起。

朱紅的宮門吱呀一聲緩緩開啓。良久,青石板上方能聽聞輕踏而過的腳步聲。

沈驚鶴緩步走進這座他曾無比熟悉的宮苑,依舊是同走之前別無二致的清雅擺設,依舊是黛牆绮窗前旁尚未著花的暄妍早梅。

然而宮殿內卻早已是一片死寂,再不見那個淺笑着的端方身影坐在正堂內,當他經過時,每每招手讓他坐于身旁,絮絮叨叨抱怨着長檐下連綿未停的小雨,要他勿忘攜上一把青油紙傘。

走到依然懸挂在殿內壁上的那副花鳥畫旁,沈驚鶴将冰涼的指尖輕貼在畫卷上,沿着熱烈怒放的牡丹花的紋路,細細地游移描摹着。

“主子……”

成墨一聲不吭跟在他身後,看見他微微失神的面容,不禁一下紅了眼圈。

沈驚鶴收回手指,半偏了頭看向他,語調毫無起伏,“長樂宮的宮人呢?散到哪宮的娘娘處了?”

成墨猶豫着不知該如何開口,擡眼觑了他一眼,“沒有……”

“沒有?”沈驚鶴蹙起眉頭,“那就是去了宮中其他幾司?不對,按照常理,曾服侍過皇後的宮婢,無論如何都不應該驟降身份下發到那幾司去。”

“都不是。”成墨一咬牙,皺着臉道,“她們都……都被陛下下令給皇後娘娘殉葬了,一個也沒剩下!”

“什麽?”

沈驚鶴驟然旋身,面色極為難看。

他本想召來之前長樂宮的宮人,向她們好生詢問一番皇後最後時刻的境況,也好弄明白到底為什麽不過短短月餘,好好的一個人就能說沒就沒。

然而現在……

他緊緊握着拳頭,指節因用力而有些泛白。他從未聽聞過有哪朝的宮人是要一個不留全部給後妃殉葬的,除非這不是殉葬,而是為了——

“那曾給娘娘診治的太醫呢?”

沈驚鶴擡起頭望向宮牆的方向,眼底泛起一絲冷意。

“奴才聽聞太醫診治不力,沒能治好娘娘,陛下一怒之下罷了他的官。前幾日他便已經攜了家眷出城,興許、興許是還鄉了。”成墨低着頭,一字一句道來自己這幾日特意留心的消息。

“還鄉?”沈驚鶴冷笑一聲,大步就往宮門口邁,“那我們就去他的家鄉揪出他問個清楚,看看我不在的這段時日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主子!”成墨着急地喚了一聲,卻是根本來不及拉住他一閃而過的衣角。

沈驚鶴面上一派冷色被強行壓制住,唯有被迸發着的怒火燒得灼灼放光的雙目,透露着他心中的驚怒與恨意。

他正待擡腿邁出宮門,卻因一聲沙啞的低語而驀然頓住了腳步。

“不用了……”宮門外逐漸轉出一個無端蒼老了幾歲的身影,他的脊背微微佝偻着,“那個太醫在回鄉的山路上遇到山匪,全家老小,都不曾留下一個活口了。”

沈驚鶴望着那人又平添了好幾道皺紋的面容,眼神怔忪,“公公……”

德全的雙眼含着渾濁的淚水,他悲戚萬分地開口,“六殿下,奴才知道您對娘娘的故去心有不甘,也知道您想要徹查下去,還她一個明明白白……但是您聽奴才一句勸,收手吧,不要再查下去了。莫說如今所有線索都已斷絕,縱然是有,您也權只作沒看到。莫讓娘娘在九泉之下為您擔心了。”

“公公,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沈驚鶴死死咬緊後槽牙,用盡全力壓抑着心頭勃發的怒氣,“你知道什麽的對嗎?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德全閉目搖了搖頭,良久,才神色掙紮地低語,“六殿下,您現在還鬥不過的……奴才答應過娘娘,一定要在她走後讓您好好保全珍重。您就別再問了,奴才不能說、也不會說的。”

沈驚鶴深吸一口氣,強行令自己冷靜下來。他沉吟了片刻,雙眼一瞬不瞬盯着德全,“你不肯告訴我,那就讓我自己來猜——是徐貴妃?還是、還是……”

他忍了忍,才微微抖着指尖,慎而又慎地說出了那兩個艱難無比的字眼。

“……皇上?”

德全如遭雷擊,重重往後退了一步。他神色變幻再三,終于還是長長喟嘆了一聲,老淚縱橫地開口,“奴才雖已老眼昏花,但也勉強能看得懂幾分宮內的彎彎繞繞。這背後,無論是娘娘的突然病發,還是太醫的客死異鄉,都離不開徐氏的影子。”

他頓了頓,沙啞着嗓子繼續。

“然而……這件事,那位最好的情況,已經就是默許了。”

沈驚鶴當然聽得懂他的意思——最好的情況是默許,豈不正是在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已是留了多年夫妻的情面。沒有親自參與其間,就已經是龍椅上那人高高在上的恩賜了麽?

“呵……衛家已經再無人了,連自己結發多年的妻子,他也不肯放過麽?”沈驚鶴不可置信地搖着頭,他的臉上一下子血色盡失,唯餘下一片慘白。

德全聽他提起衛家,趕忙緊張地觀望了幾眼四周,确定四下再沒有別的耳目後,他這才小聲勸道,“六殿下且聽奴才一句勸,這兩個字,往後還是莫要再提的好。上一代的事情複雜至極,延續至今,早已成了朝中上了年紀的朝臣閉口緘言的默契。無論過了多久……這件事,始終是陛下心中拔不出的一根刺啊。”

“刺?”沈驚鶴仿佛聽到了什麽極為可笑的字眼,一手捂了眼睛,忍不住前俯後仰地大笑起來。笑至最後,他的聲音卻是漸漸低落下來,化作了幾近肝腸寸斷的喃喃。

“這便是天家,這便是皇帝……為了心中的一根刺,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又算得了什麽?”

德全見他似乎陷入了魔怔,連忙上前兩步,低聲相勸,“六殿下,娘娘在天之靈,必定也不想看到您如此傷心。您若是念着娘娘的好,千萬不要……不要做什麽傻事啊!”

“傻事?”沈驚鶴放下遮住雙目的手,閉了閉眼,灼燒着的怒火被他盡數沉鎖于封着一片冰寒的星眸底下。

“不,我不會去做傻事。”再一次睜開雙眼之時,他的眼中已是一片孤雪般毫無情緒的冷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他仰起頭看向驟然破開雲層投下的一束華燦的陽光,那光芒從九重青霄間山呼海嘯般恣肆傾下,似要掃盡人間一切蜷縮窺伺着的暗影。

有鶴唳聲來,沖其天,淩其雲,聲聞九臯。

“此恨,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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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雪吹墨、萬翳年生扔的地雷~愛你們

謝謝佐木、沐輕畹、萬翳年生灌溉的營養液!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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