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宵禁之後, 白日裏喧嚣熙攘不已的長街陷入了一片深沉的寂靜。夜色籠罩吞噬着模模糊糊的宮闕影子, 明月被烏雲遮去,只在雲層的罅隙露出兩三點星光。
二更定昏, 夜深人靜,更夫咣咣敲着梆子走過深不見尾的街堂裏弄。便聽聞扯長了調子的打更聲傳來——
“天幹物燥, 小心火燭!”
靜谧的街道上忽然有密密麻麻的腳步聲響起,數點火把的焰光在夜風中上下不安地搖曳着,金屬盔甲相撞的铿锵聲混合着急促雜亂的足音, 像是崩瀉千裏的山洪迅速洶湧侵吞過長街。
“快, 快!動作都給老子放迅速着點兒。若是耽誤了大事, 陛下怪罪下來,老子拿你們是問!”
魁梧威猛、滿面須髯的彪形大漢一手高持火把, 瞪圓了一雙虎目,高聲呵斥着身後持戟列隊小跑着的兵士。全副武裝的兵士們聞言更是加快了步伐,迎着冰冷的夜風面無表情奔襲向長街的盡頭, 仿佛夜半鬼門裏放出來的陰兵, 詭異的火光跳動分割着腳下的暗影。
更夫巡視京城多年, 何時在夜裏見過這等陣仗,當即腳步有些虛軟,害怕地躲到一處窄巷裏貼着牆動也不動。直等到戈甲作響的兵士們齊齊快步通過, 他才敢從牆邊探出半顆腦袋,沖着他們離開的方向, 驚愕地瞪大了眼——
那、那條長街的盡處, 分明是當朝大皇子的府邸啊!
“砰砰砰”, 緊閉着的高大重門被重重拍打着,一下又一下,急促得仿佛要令人喘不過氣。訓練有素的兵士們高舉火把将府邸密不透風圍住,泛着冰冷銀光的長戟交錯一橫,哪怕是一只蚊蠅也休想從團團包圍中飛過。
緊閉的府門內隐約傳來侍從婢妾的慌亂驚呼聲,有紛亂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府門吱呀一聲被猛地從兩側推開,一個顯然才匆忙披上外衣的高大男子在仆從的團團簇擁下大步走來,臉色因極度氣憤而顯得有些鐵青,太陽穴一突一突地急跳着。
“大膽!何人敢在本殿府前放肆!”
為首的虬髯大漢在府門外客氣而冷淡地一笑,肅聲開口,“大皇子還請恕罪,然而卑職奉命而來,還請大皇子行個方便,讓卑職手下人入府搜查一番。”
“奉命?搜查一番?”沈卓昊似是聽到了什麽極為可笑的笑話,驚異地笑了一聲,眼神陰狠而暴戾,“宋毅,宋統領,你們金吾衛大半夜擅闖皇子府邸,竟然還妄想本殿任由你們随意出入,辱沒了天家門面?奉命,哼,你這一條狗還能奉誰的命?怕不是你舔着臉獻媚的那個主子、本殿那可親可愛的好三弟吧!”
“大皇子慎言!”宋毅臉色一冷,沉聲開口,“卑職領金吾衛統領之職,忠于天家,自當護衛巡視京城與宮中。倒不怕讓大皇子知曉,今夜卑職前來大皇子府邸中搜查,奉的卻是陛下的命令!”
沈卓昊愕然退後一步,不可置信地高喊起來,“怎麽可能!父皇怎麽會容許你們來本殿府中撒野?”
宋毅一揚下巴,左側一個兵士立刻上前一步,展示皇帝禦賜下的令牌,“大皇子,見此令牌,卻是能教卑職完成陛下的命令了吧?”
沈卓昊臉色又青又白,惱恨交加,最終卻也只能憤憤往旁側讓開一步,冷哼一聲,“随你!本殿倒要好好看看,宋統領能在這府邸中搜查出什麽東西!”
見他終于肯讓開,宋毅也不多再廢話,一揮手示意身後的一隊兵士快速進入府中。
無數火把将夜色下的大皇子府照得明亮如白晝,燈影不安地幢幢閃動。大批兵士進出府中廂房之內,翻箱倒櫃,上下摸尋。驚惶不已的仆從和府中姬妾們都盡量将自己蜷縮在角落中,或是暗自垂淚,或是小聲啜泣,唯獨不敢招惹了這群面無表情的煞神。
沈卓昊看着自己的府邸被他們翻找得一片混亂,胸膛因極度的氣惱而不斷上下起伏。他狠狠剜了不動聲色站于一側的宋毅一眼,怒極開口,“宋統領,本殿是否能請教一下你,你們究竟想從本殿這府邸中找到什麽?”
宋毅看着是個威猛魁梧的漢子,實際上卻是心細至極,滴水不漏。他朝沈卓昊一拱手,言辭淡淡,“大皇子稍安勿躁,等到卑職手下兵士翻找出來,您就知曉了。”
沈卓昊被他這股子針紮不入水潑不進的模樣氣得喉頭一噎,咬牙切齒地看向他,“若是找不到呢?”
“若是找不到,卑職自當負荊請罪。”宋毅一雙虎目專注地盯着匆匆往來的士兵身形,緊張而仔細地搜索着每個人的反應。
沈卓昊剛想要開口出言諷刺,卻只見得一個年紀頗輕的兵士一手舉着一個物件快跑着靠近,口中激動地高呼,“找到了!統領,屬下找到了!”
宋毅眼中快速閃過一絲笑意,他虎着臉大步走上前,急切問道:“在哪裏找到的?可與密報上所言的相符?”
兵士拼命點着腦袋,“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屬下在大皇子房中的暗格內找到的!”
“你們、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沈卓昊從他們開始交談時就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等不及兵士完全靠近,他三兩步就上前一把将他手中東西奪過。細看之下,卻是驚恐萬分地瞪大了眼——
手中是一個不過巴掌大小的偶人,那偶人被潑了不知什麽動物的污血,背後還插滿了鋒利的銀針。然而這還不是最為可怖的事情,當他哆嗦着手展開偶人腦袋上縫着的布條時,卻看見那布條上分明拿朱筆寫着皇帝的名諱與其生辰八字!
沈卓昊倒抽一口涼氣,只覺得渾身血液都逆着沖上了腦袋。他渾身顫抖着退後了一步,手掌無力地松開,偶人啪的一聲應聲跌落,銀針在火把的照耀下泛着詭異的冷光。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瘋狂搖着腦袋,臉色發黑,睚眦欲裂,“一定是有人要陷害本殿!你——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啊!”
沈卓昊猛地朝宋毅撲過來,似是要一拳擊打在他面上。宋毅輕輕松松地就避開了他,整了整領子,偏首命令身後的兩名兵士制服住大皇子。
他不疾不徐上前兩步,撿起地上的偶人,小心輕拍了拍,令兵士拿走收好,“大皇子莫要如此激動,卑職也是奉命行事。更何況兵士搜檢房間時,最少兩三人一同行動,想來大皇子的房間內也不乏侍從仍待命于其間。大皇子若是懷疑卑職借此塞了這腌臜物陷害于您,恐怕也太過強詞奪理。”
“怎麽會這樣……到底是怎麽回事?”沈卓昊被兩人制住後,方才的暴戾如潮水退去般一瞬間消失殆盡。他驚疑不安地搖着頭,奮力争辯着,“本殿根本就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東西!你們莫名其妙到本殿府中來,又說是領了父皇的命令……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宋毅嗤笑一聲,看着他的眼神隐隐有些憐憫,“大皇子還不知道吧?陛下接了大皇子府中有人在行巫蠱之術的密報,這才令卑職連夜前來府中搜查。誰料這一查之下,居然還當真在您房中找了個正着……大皇子也莫怪您那貼身侍女不念舊情,揭發舊主,這等膽敢詛咒陛下的不忠不孝之事,換了誰都是會忍不住告發的。”
“貼身侍女?紫桐?”沈卓昊愣怔地重複了一遍,仍然是滿臉的難以置信,“不可能!紫桐她……”
“報——統領,那個告發有功的侍女被發現在自己房中懸梁自盡了!”又是一個兵士匆匆從遠處趕來。
不顧大皇子一剎那煞白下來的臉色,宋毅可惜地啧啧輕嘆了一聲,“倒還當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侍女,既全了盡忠陛下的天責,又不忍心見着自己的舊主因為自己而下獄。她這一死,興許還能得陛下下令厚葬呢。”
“你們……你們!”沈卓昊已是氣得雙目發紅,渾身不住發着顫,“本殿要見父皇!等本殿見了父皇,解釋清楚,你們統統都給本殿等死吧!”
宋毅也不在意他的咆哮,只是轉頭看向搜查一圈後返回的一隊兵士,“可還在府中查到了什麽可疑的人物?”
“府中的家丁女眷俱已控制起來了,倒是有個術士打扮的老道見勢不妙,意圖翻牆逃出,被牆外的兄弟們抓了個正着。”當頭的那個兵士回答道。
“什麽?”沈卓昊愣了一愣,似是終于想起來還有這個人物,他将後槽牙緊緊咬得咯吱作響,“那是本殿月餘前請回來講道的術士……本殿知道了,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他看着就古裏古怪的,肯定是他弄了這麽個腌臜玩意兒,卻是一轉眼扣到本殿頭上來了!你們快把他抓回去好好審問!”
“這是自然。”宋毅一擡手,兵士們快速在他身後聚攏站好,“這個術士,卑職會将他押入天牢好生審問。本來按理應該也将大皇子一并帶走的,然而大皇子畢竟是皇家貴胄。陛下也說了,若是當真搜出了什麽萬一,只讓大皇子在自己府邸中安分等着陛下的發落。卑職會留一半的人手在大皇子府外,還請大皇子這幾日暫且閉門不出,亦不要接見外客、傳遞信件。一切還請等候陛下的命令。”
身後制住他的兵士終于放開了手,低聲告罪。沈卓昊狠狠甩開他們,面色鐵青,然而他也心知此時并不是自己能肆意大罵的時候。
“好,本殿便在這府中恭候。本殿倒還不信了,這京城中竟然還有人能颠倒黑白,将這青天白日都倒了個個兒!”
沈卓昊怒嗤一聲,甩手大步向房中走去,重重甩上了房門。
“你,帶着那邊的那兩隊弟兄在府門外守着,不許放過任何可疑之處!”宋毅也不在意他,只是一手點了身後一個兵士,又用下巴指了指旁邊的另一人,“你和他,将這偶人好生包好,随我一同連夜送到禁宮中去。都聽明白了嗎?”
“屬下遵命!”
長戟齊聲往地面一戳,衆兵士挺直了脊背,高聲回答。
最後望了一眼已是一片蕭條淩亂的大皇子府一眼,宋毅滿是胡須的面上隐隐露出了一個詭秘的笑。一轉身,舉着火把同身後兩人頂着夜風匆匆離去。
……
“什麽,巫蠱?大皇子夜裏出事了?”
沈驚鶴訝然地推開房門,瞪圓了眼看向天還沒亮就急匆匆敲響他家門的梁延。
“正是如此,聽聞陛下接到密報後震怒不已,連夜派了金吾衛前去搜捕大皇子全府。府中一個白須白眉的老道因為形跡可疑被捉去了,大皇子也被軟禁在府中,整座皇子府現今都被團團包圍了起來。”
梁延一閃身進入屋內,解下了還沾着薄薄一層露水的外袍。外頭日出前的天仍是一片蒙蒙,不見什麽光亮,然而事态緊急,他也顧不得會吵到沈驚鶴睡眠,匆忙頂着淺淡夜色就叩響了他的府門。
“大概過一會兒日出之後,京中便都會知道這個消息了。我有個舊時下屬如今在金吾衛當值,他才能提前得了消息,露些口風給我。”
沈驚鶴順手替他接過外袍,挂在一旁的枝形木架上,臉色是一片難以言喻的驚疑,“可是,換做是我,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相信這件事情的……且不論巫蠱之術有多麽荒誕可笑,便是如今皇帝真有個什麽,有着三皇子在一旁,那位子可不一定輪得到他來坐啊。”
梁延走到他身旁,摸了摸他的腦袋,無奈地喟嘆一聲,“你怎麽這個時候泛起傻來了?”
沈驚鶴愣了愣,從最初聽到消息的驚異中解脫出之後,他下一秒也瞬間反應了過來。
“對,是我犯傻了……”他呼出口氣,輕笑了一聲,“皇帝春秋漸高,又一人獨坐在這個高處不勝寒的位子。若說還有什麽是為帝者恐懼萬分的,恐怕也只有這玄妙難言而又變幻莫測的陰陽命數了。他早就對幾個兒子的争鬥疑心疑鬼,如今既聽聞有人膽敢詛咒于他,莫說是派人連夜搜查了,便是當即拿了我那倒黴的大皇兄下獄,旁人自也是無話可說的。”
梁延看着他笑笑,“倒黴?你就這麽信任大皇子?”
“我不是信任他,而是太不信任另一人。”沈驚鶴眼神閃了閃,流露出一絲諷意,“巫蠱之禍,也虧得能想出這等罪名拿捏于其,着實有趣。”
“也不知是不是我多疑,我總覺得這事情背後遠沒有那麽簡單。”梁延側首看着窗外逐漸亮起來的天光,微嘆了口氣。
沈驚鶴臉色也逐漸變得嚴肅,他思忖片刻,別開了視線。
“究竟是不是另有問題,一切都只能等着,等看那術士如何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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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刷新就掉了兩個收藏,心痛兩秒鐘。
這兩天可能會更得比較勤奮!然而我也不知道啥時候就突然鹹魚了233[頂鍋蓋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