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陰冷潮濕的天牢深處, 砭骨的寒風随着木質牢門吱呀一聲的打開而飕飕灌進去, 凄厲的呼嘯宛若鬼魅夜啼。

兩側的幹草垛上或倚或倒着遍體鱗傷的犯人,肥大的老鼠吱吱叫喚着從他們的傷口上肆無忌憚爬過。見到獄卒扯着獰笑走過, 他們也只是機械而無神地轉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珠,沒有人發出半點喊冤的聲響。

哐當——

牢門上的銅鎖被人粗暴地擰開, 黑衣的獄卒走進牢內,看着雙手被縛、氣息奄奄吊綁在牢內橫梁上的術士,陰毒地冷嗤一聲。

“你行不行?這都一夜過去了, 他還沒招?”

站在一旁拿着鞭子喘息的紅衣獄卒見到長官似是不豫, 連忙谄媚地湊近笑笑, “長官,這個妖道倒是硬氣得很, 小人已經抽了他百八十鞭了,人也昏過去潑了幾次冷水,仍舊是死鴨子嘴硬, 不肯承認。小人這就繼續教訓他, 這就繼續!”

“行了, 我看他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黑衣獄卒不耐煩地推開他,一手将一個靛藍色的包裹摔在地上。松松系好的繩結倏然滑開,露出裏頭的幾捆銀針, 還有一小瓶動物的污血。

那術士本已是氣息微弱地半垂着眼,見到那個包裹, 神情卻是猛然激動而恐慌起來, 溢着血的口中發出嗬嗬的聲響。他被綁得已勒出烏青的手腕在腦袋頂上不斷掙紮着, 似是想要掙脫了束縛,将那個包裹拼命搶過來。

“怎麽,終于認得自己的東西了?”黑衣獄卒望着他陰狠一笑,拽過沾了鹽水的辮子就往他臉上重重橫抽一記。

粗大的刺鞭狠狠在臉上刻下一道血痕,術士的臉随着鞭響猛地向左一歪斜,又在口中噴出一口血沫來。

“還……還給我……你們是從哪裏找到的……”術士嘶啞着嗓音開口,似是因為太久沒有說話,那聲音幹啞嘲哳,像是布帛被撕裂一般難聽又刺耳。

紅衣獄卒見狀,連忙狠狠在他臉上啐了一口濃痰,又在他肚子上使巧勁踹了一腳。硬質的靴尖剛好抵在腹部最柔軟的地方,讓那蒼老不堪的術士又是溢出一聲悶哼。

“大理寺卿大人破案如神,你這狗道士匆匆忙忙藏起來的罪證,又豈能逃過他老人家的慧眼!”黑衣獄卒慢條斯理地将衣袖挽起,将鞭子又在鹽水中沾了沾,拿在手中上下掂量着,“如今罪證已一應俱全,你是招還是不招?哼,依我看,你還是早日将事情交代清楚,也免得再受這皮肉之苦!”

老術士看着地上的這一個包裹,已是臉色灰白,兩眼無神。他皲裂蒼白的嘴唇蠕動了兩下,最終還是垂頭喪氣地低聲嗫嚅,“我、我招……那個插了針的偶人,的确是我做的。”

“哦?”兩個獄卒對視一眼,皆在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光,“那你背後的主子是誰?是哪個授意你這麽做的?”

術士神情掙紮,渾濁的眼底泛過一絲深深的恐懼。他被懸空吊在橫梁上的身子開始不安地扭動起來,像是砧板上脫了水瀕死的魚,口中嗚嗚直叫,就是不肯吐露一個名字。

“還嘴硬是吧?給我打!”黑衣獄卒冷嗤一聲,一揚下巴,示意身邊人動手。

那紅衣獄卒費了一夜苦功夫都沒能令老道開口,本就惶恐擔心失了長官的歡心,如今得了命令,更是招招式式都下了死手。鞭子的破空聲呼嘯而過,打在皮肉原有的傷痕之上,不留半分餘力。

那術士本就已經捱了一整夜的折磨,如今心神崩潰之下,又被嵌了倒刺的利鞭狠狠甩在身上,當下更是哀嚎不已。他喘息再三,最終還是高高爆發出一聲痛呼,“大皇子——貧道為了您在這天牢內捱了一夜的重刑,您為何還不來救貧道?”

凄厲的長長一聲痛叫之後,那老術士似是再也承受不住,頭一歪昏迷了過去。

見他終于肯承認,兩個獄卒按捺住心頭的激動,将那鞭子随手一丢,也不管他,匆匆就去找上級官員通風報信了。

……

“什麽?他說的可是真的?”

皇帝面色冷厲端坐在紫宸殿內,聽了座下大理寺卿小心翼翼的禀報,右手憤怒地在禦案上重重錘了一記。

“好,好!真是朕的好兒子!”皇帝臉色一片鐵青,急促地喘息了兩下,怒極反笑,面上冰寒得幾乎結了一層霜,“這便如此急不可耐想要取代朕的位子了!”

左右宮人和大理寺卿連忙跪伏在地,口中不斷叩稱“陛下息怒”。

“娘娘,您現在不能進去!”

“放開——本宮也是你們能攔得了的?”

紫宸殿外突然傳來了一片喧鬧與争執聲,隔着殿門,隐約可見推搡不已的人影,時不時還傳來女子尖利的叱罵聲。一個侍從匆匆從殿外趕來,滿頭大汗地俯在皇帝耳邊,為難開口,“陛下,這……端妃娘娘在殿外一心想要求見您。奴才們實在是攔不住啊!”

“端妃?哼,放她進來。朕倒要問問她是怎麽教導出這樣一個好兒子!”皇帝眼底本就陰冷一片,聽到殿外的吵鬧不休,額角青筋更是一跳一跳地抽搐。

“傳端妃娘娘進殿——”

侍從直起身,拉長了聲調傳喚道。門外的侍衛聞言,立刻松開了交錯橫于殿門前的兵器。端妃推開他們,怒瞪一眼,這才整了整妝發快步入殿。

“陛下!昊兒他是冤枉的啊!”

還未見人影,便已先聽得一聲焦急哀傷的啼哭傳來。端妃提着裙擺,滿面淚痕地沖到皇帝腳邊,仰起臉泣求道:“昊兒一向最是仰慕敬重自己的父皇,平日言語行事也常常以陛下為标準,只盼得能早日為陛下分憂。他又怎麽——怎麽可能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來呢!”

“分憂?”皇帝看着端妃跪在自己腳邊哭得梨花帶雨,冷硬的表情絲毫不為所動,“我看他不是想要替朕分憂,而是要徹底取朕而代之吧!”

端妃聽得皇帝此言,心中一緊,當下吓得花容失色。她連忙膝行兩步,一下下哭泣着叩首,“陛下,昊兒是您看着長大的,他是如何的心性,旁人不了解,您這個他最親的父皇還不知曉麽?昊兒有時是魯莽了點兒,但是大是大非面前,他又何時曾糊塗過……陛下,一定是有人陷害昊兒。昊兒冤枉啊!”

皇帝聽得端妃提起大皇子的幼時,想到自己這個最早出生的兒子小時的模樣,冰寒一片的臉色隐隐有一絲松動。他還待開口說話,一旁的侍從卻是遞交了一疊奏折到案上,垂了首恭敬道:“陛下,這是朝臣連夜遞上來的折子。”

皇帝深深閉了閉眼,一揮手令端妃退到一旁。端妃雖然心中不情願至極,然而她也心知後宮女子不得幹政,只得小步退到座下,拿帕子拭着淚哀哀啜泣。

皇帝翻開奏折,不出所料皆是衆臣勸其冷靜謹慎行事、切莫匆忙即下定論的谏言。擺在最上頭的一本奏章是大皇子的外祖兵部尚書鄧磊的,其言辭之懇切,字字泣血,直呼大皇子乃是被別有用心的小人所構陷。

皇帝擰了擰緊皺的眉心,深深呼出一口濁氣。在震怒之後,他也逐漸冷靜下來,看到了事情隐隐約約的一絲不對勁。告發完後即自缢的侍女、天牢內忍不住向大皇子求救的老道,還有這些時日以來朝堂上的對峙相鬥不休,都仿佛織成一張大網密密麻麻罩來。

“砰”的一聲,皇帝略顯煩躁地将案上茶盞随手往地上一擲,四分五裂的瓷片在地上不住嗡鳴着顫動,濺起幾滴還冒着熱氣的茶水。漫開的水液幾乎要侵吞到端妃逶迤于地上的裙擺,然而她也只能悄悄更往後退一步,不敢出聲驚擾面色極為難看的座上人。

“端妃,你先回宮去。”皇帝将案上那疊奏章胡亂堆于一旁,口氣生硬而冰冷,“先這樣罷,明日早朝,将那妖道帶上金銮殿。朕要親自審問他!”

……

第二日,金銮殿上。

今日的早朝,氣氛格外肅穆而死寂。群臣無不垂手默然肅立,大皇子一派的官員心急如焚,剩下的那些官員則是悄悄觑眼看着好戲,只等着看皇帝究竟會如何發落。

終于被從軟禁中放出來的大皇子神色有一絲顯而易見的憔悴,他看向被拖到殿上的瘦骨嶙峋、遍體鱗傷的術士,眼中迸發出熊熊的怒火,将身側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如若不是在朝堂之上,只怕他早已如惡虎一般飛撲過去,将那老道狠狠地揍上一通解氣。

沈驚鶴也是安分地站于角落之中,神情有些凝重。他同在殿上的朝臣一樣,都聽聞了天牢內的術士在昏迷前終于交代了自己是受大皇子的指使,這才行下了這等膽敢詛咒皇帝的忤逆之事。然而看今日大皇子對這術士的怒氣,還有另一側三皇子始終面色無波的表情,他心中愈發覺得此事多半只是個陷阱。

——可是依三皇子的城府謀略,他不應該想不到憑借着大皇子背後的勢力,這次巫蠱之禍會引起大皇子一派多麽激烈的反彈與抵抗,最後也多半能得以消解翻案。皇帝亦不是個蠢笨愚人,他之前一時氣急之下将大皇子軟禁起來,可是當回過神來,他未必不會覺得這場災事來得湊巧而古怪。

那三皇子這麽煞費苦心安排的一出戲碼,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沈驚鶴心中隐隐劃過一絲不安,他正待再細細思索一番,座上的皇帝卻已經深深望着術士開口。

“朕派人在京城及京畿方圓百裏的道觀都徹查過,并無你的名號。你不是京城之人。”

老道從地上艱難地擡起頭,急促地嗆咳了兩聲,低聲應道,“貧道……貧道的确不是京城之人。”

“哦?那你從何處來,又是如何得進大皇子的府中的?”

大皇子臉色一黑,一手怒指着術士低吼道:“這妖道有一日突然出現在兒臣的府門前,算了大小諸事好幾卦,卦卦皆準,又說自己是什麽雲游天下的活半仙。兒臣一時被他妖法所迷,這才懵懵然請他進府講道,誰能料到他居然是這種謀逆陰險的小人!”

皇帝掀起眼皮冷冷瞥了他一眼,如寒冰般沒有溫度的目光掃過沈卓昊的面容,讓他不禁從頭到腳打了個寒顫,縮了頭悶悶地站回原位,不再吭聲。

“朕還沒問到你的時候,不需要你開口多話。”皇帝輕飄飄撂下這一句話,又将陰晴不定的目光轉向跪俯在地上的術士,“你從何處來?”

“貧道……貧道自郾城而來,乃挂名在郾城城外的白雲觀中。”

郾城?沈驚鶴忽然覺得這個地名有一些熟悉,仿佛在哪裏曾經聽過一般。他皺起眉思索着,卻沒注意到身旁沈卓軒的身子驀然僵硬了一瞬。

“我大雍發給道士術師的通關文牒一向慎而又慎,每年也不過只有十餘份,且每份都登記在冊。然而這其間,并沒有你的畫像與名號。”皇帝微微俯低了身子,神情變幻莫測,“你又是如何千裏迢迢得到京城來的?”

道士整個人都一顫,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他惶然無措地左右搖擺着頭,口中吶吶低言着什麽,卻是無人能聽清。

兵部尚書鄧磊見此,眼中閃過一絲狂喜。他當即按捺住激動猛然出列,拱手沉聲請道:“陛下,臣觀這妖道多有古怪,來路不明,說話又糊塗矛盾。這其間必有詭異之處,還請陛下明察!”

“貧道、貧道……”那術士當真是慌了神,眼神胡亂地在衆朝臣之間焦急掃視着,卻是始終找不到一個可以停落的地方。被他看到的臣子紛紛避了嫌似的後退一步,生怕與這謀逆犯上的妖道扯上什麽幹連。

“大膽妖道!你還不速速從實招來!”皇帝看向他愈發閃爍惶然的眼神,怒叱一聲,宛如一道驚雷炸響在術士耳畔。

早有侍衛守在殿下,聞言驟然拔刀,亮起反射着銀光的利刃,一步步威脅性地朝術士走來。

那老道在地上掙紮扭動幾下,最終還是承受不住令人揪心難捱的威勢,慘叫一聲,“我、我說……”

與此同時,沈驚鶴也終于想起到底是在何時聽過郾城的地名。他的指尖微微有些發顫,臉色一下變得發白——

“是……是阮淩阮大人!”

凄厲的一聲尖叫之後,老道仿佛被抽幹了周身的所有力氣,一下子癱軟在地上,不住喘着粗氣。

殿內頓時一片死寂。

群臣聞言無不面色悚然,面面相觑。就連方才還怒火滔天的大皇子,臉色也因驟然的驚異扭曲而變得古怪萬分。

“五哥!”沈驚鶴焦急地輕喚一句,一手扶住沈卓軒因承受不住而退後一步的身形。

誰人不知阮淩身為清流一脈,為人不羁放曠,恃才傲物,唯獨素來與五皇子為至交好友。他月餘前才方從郾城調回京來,只是因他平常的言語行事沒少得罪朝中權貴,京城內一時又不缺官位,這便才一直賦閑在家,只經常與五皇子吟詩唱和、撫琴清談。

而如今這個老道指認是阮淩授意他設計陷害大皇子、詛咒皇帝,豈非正是拐了彎地表明這一切背後的罪魁禍首,無論如何都少不了五皇子的影子麽?

“阮淩?”皇帝眼神發寒,顯然也是想到了這個清流子弟平日裏對朝局的多有微詞。他轉過頭,看向大理寺卿,“這妖道是從何時才出現在京城的?”

“回禀陛下,臣派人查訪過後,周邊百姓皆言初次見到這妖道,約莫是在月餘之前。細算來……正好能與阮淩回京的時間對得上。”大理寺卿恭敬地拱手答道。

沈驚鶴瞳孔緊縮,眼底劃過一絲冷意,扶住沈卓軒的手愈發用力。

他終于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好一個沈卓旻!看着是要将大皇子打入萬劫不複之地,實際上卻是要借此機會劍鋒一轉,将五皇子這個他無法拉攏卻又不得不保留警惕的對手一擊致死。

誰都能看出來五皇子并無争儲之心,反而對朝局上的種種糾葛争鬥厭惡萬分,唯恐避之不及。然而就連這樣一個每日只醉心于詩詞風月之人,沈卓旻竟也暗懷提防、連最微末的一絲一毫可能性都不肯放過嗎?

那老道仍像放棄了掙紮一般喪氣垂着頭,低聲将一切緩緩道來,“……最初貧道在郾城的時候,是被阮大人叫到官府中,細細詢問那巫蠱秘術。貧道原以為阮大人只是對這些陰陽命理心下好奇,故而也不曾多想,只和盤托出。誰料當往後阮大人要啓程回京時,竟然讓貧道秘密藏在他的車隊中,一路随往京城。”

皇帝的面色愈發難看,緊緊攥着龍椅扶手的手背幾乎要暴出青筋。

“等到了京城之後,阮大人忽然又讓貧道離開車隊,什麽也不說。等過了幾日,才又派人送信過來,約貧道五日之後在城南的清風茶樓相見,共謀機要。現在想來,多半是阮大人為了避人耳目,這才刻意讓貧道先自在京城裏落了腳,以免惹人猜疑……”

“胡說八道,阮淩絕不可能是這樣的人……”沈卓軒臉色蒼白,又驚又怒,當即就要邁前一步與他對峙,卻被沈驚鶴一把扯住袖子。

“五哥!”

沈驚鶴輕聲喚住他,神色凝重地對他搖搖頭,示意如今并不可輕舉妄動。

沈卓軒被他這麽一叫,這才從憤怒中緩過神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複起伏洶湧的心情,緊閉上了雙眼。

“驚鶴,如果五哥這次真出了什麽事……”他有些艱難地開口,袖袍下的手緊緊捏成拳頭。

沈驚鶴面色堅決地止住他,在他耳邊低聲出言,“不會的,五哥,我不會讓你和阮淩如此平白教人冤枉的。”

他看向殿上仍在滿臉悔意敘述着“真相”的老道,眼底凝結一層薄薄的寒冰。

“我們且先聽聽他究竟還能如何妖言惑衆。待他講完之後,我必要還你們一個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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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小天使們回憶一下阮淩出場的章節:34章、49章~

感謝佐木、安藤風霜的地雷!麽麽噠

謝謝萬翳年生、安藤風霜的營養液!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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