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月明星稀,何枝可依
戲無衡的笑容依舊燦爛,在寒涼的白光中也沒有消減一分。岑歌見着,怔了怔神,才笑嘆道:“不要把事情說得這麽悲慘。”
她的确不願意戲無衡如此作态。
最深情不過,又是最卑微不過的人才會選擇成為工具人,希冀着自己喜歡的人能稍稍低下平視前方的頭顱,垂眼看向自己。
但,就算看到了又會怎麽樣呢?看到了,地位依舊是卑微的,所有的舉動都抱有祈求性質。地位不平等,縱然得到憐憫,在一起成為道侶……關系依舊是不對等的。
她不明白戲無衡為什麽會這樣子說話,她如果真的嫌棄了,他又打算如何自處?回去聯姻嗎?
……戲無衡現在的确很難,她私心希望他放下,好姑娘真的不少。
可戲無衡笑道:“我明白我在做什麽,”他着重強調保證,“不會讓你困擾的。”
說話的功夫,戲無衡扶她離開冰棺,帶着她穿過仍在茂密盛開、綻放白光的雪蓮叢,走到洞窟門口。
門外是一片漆黑的夜空,門口一個盤子樣的飛行法寶在門口懸停着,亮着金光。
看樣子已經在門口懸停了一段時間,盤子裏盛了不少紛紛揚揚落下的冰雪,折射着金光,讓金光更加柔和。
戲無衡揚手一揮,那些冰雪全數被靈力一掃而空,飛向深不見底的深淵深處。
冰雪既去,岑歌也借着法寶本身的光,還有洞窟內千年雪蓮的光,看清楚了飛行法寶的樣子。
“……這不是我師父的飛行法寶嗎?”
“對的,”戲無衡牽她走上大盤子,“師父有說讓我帶你散散心,習慣一下。不過師父說的話不重要,她沒叮囑的話,我一樣會帶你飛一遭的。”
岑歌坐上大盤子……感覺上一次坐上法寶才只是半個時辰之前的事,一下子居然已經過了一個月。
盤子很大,如果願意,甚至可以躺着看星空。
因着戲無衡在一旁,她稍稍顧忌了一些,曲腿抱膝坐着。
仰頭看去,夜幕昏沉,月明星稀,俯身看向盤子邊緣,能看到星星點點還沒關燈的殿舍。千山宗以主峰為中心,五峰為主峰,也有其餘支峰。因着門派大比,光亮便有六團簇着,還有一些星點的光零碎分布着,竟也像是星空。
戲無衡熟悉盤子的靈訣,控制着盤子降低亮度,到了不會影響看星星的程度,而後徐徐飛行。
“随便聊一點吧,以後估計也沒什麽機會了。”戲無衡的語氣很豁達。
“嗯。”
岑歌其實并不打算聊什麽。她的生活很簡單,小學的時候玩賽爾號,中學的時候好好讀書,大學的時候開始投稿搞兼職,畢業後生活富裕無有牽挂,然後就穿書了。談天說地,總是會忍不住聊點過去的事,但是她不能說。
戲無衡平常是個社交達人,情商滿格的存在,眼下卻一副聽不懂弦外之音的架勢,直接開口了:“我回去之後,會把母親塞給我的聯姻處理掉。”
岑歌無話可說,只能做好成為樹洞的覺悟:“嗯。”
戲無衡語氣平和:“師父和我說,我的父親應該也快死了,我覺得也是。他很喜歡吃那些不入流的丹藥,丹毒積身,也就這幾年了。要處理的事很多,可能這幾十年都不能回門派了。”
父母的事情,幾十年……話題太沉重,岑歌選擇歪一下話題:“你的師父是?”
“哦,剛才說的師父,是你的師父。”
“那你也稱呼師父?”
“嗯啊。”
岑歌不太理解,抱着膝蓋扭頭看戲無衡。只見戲無衡躺在盤子上,雙手抱着後腦勺,看着夜幕。盤子的金光已經黯淡了不少,但朦胧的光更能襯托出他的絕美容顏。
戲無衡安靜了幾秒鐘的時間後,才加上腳注:“這一個月來,師父也教了我不少東西,例如……教我如何将自己的內心想法和蠱毒産生的幻覺分辨出來。”
岑歌的心驟然一墜,又猶猶豫豫着松泛下來。
所以,戲無衡對她的感情,都是因為合心蠱的子蠱,她擔心戲無衡有意做工具人什麽的,果然還是自作多情。
不過,這樣最好,不是嗎?大家都能得到內心安定,這是最平和也最安寧的結局。
戲無衡只看着浩瀚又黯淡的銀河,笑道:“最終分辨出來了,我的确是喜歡你的。”
岑歌:“……”
對不起,她應該相信自己的,她并不是在白白擔心!
戲無衡的話卻還沒說完:“我能确定我是喜歡你的,和你相處的每一刻我都在加深我的感情。但喜歡的源頭的确是幻覺。”
岑歌:“……”
說話一波三折,她的心已經不會跳了——随便他怎麽說吧,不管是幻覺也好,真喜歡也罷,她其實都聽聽就完了。
戲無衡說出口的話卻很誠懇:“并不想欺騙你,幫你采千年雪蓮的那天,我對你一見鐘情。前幾天問了師父,你的命燈恢複正常光亮的具體時間……恰好是我幫你采千年雪蓮的那天。
“也是從這一天開始,感覺你産生了一些變化,不再蒼白如紙,終日自我閉鎖,我都帶不動。師父說,你身上的魂魄補齊了,原因未知。結合你有時候的語言習慣,還有對一些常識的不理解,你是從其他世界來的吧?”
岑歌:?!
信息量有點大,準确地說,最近發生的事情信息量都好大。她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分析了。
戲無衡還在說着:“我有時候會感覺,你看着我的感覺像是在看一個木偶人,有着既定的劇本,有着既定的結局。為什麽?舉個例子,你為什麽一開始會認為我和蕭婳一定會成為道侶?”
他說着驚悚的話,居然還挂淡然含笑的嘴臉。岑歌一個恍惚,就想到越戈問的那句:“你為什麽用看死人的眼睛看着我?”
所以他們的直覺都那麽強的???
戲無衡微微側頭,笑嘻嘻地朝她伸出手,“如果是因為這整個世界都是虛幻的,那你做什麽都可以——不用顧忌我們的感受,只要你開心就好……你也對我有好感的,對吧?”
岑歌驚悚地看着他。
這種感覺……像是她知道一個紙片人,穿進了紙片人的世界,紙片人因此隐隐約約發現自己是紙片人,然後朝她伸出手說,你平常不是想搞紙片人嗎?來吧,我随便你搞。
戲無衡只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在零星金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臉又好看,棱角分明五官精致眉眼飛揚。連伸出的手都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看着就讓人心思躁動。
這時候,如果她拒絕了,豈不是很慫?
岑歌:“……”
她的确不慫啦,但是。
“好好說話,手收回去!”岑歌沒好氣地說着。
戲無衡有一瞬間的錯愕,随即又乖又迅速地把手收了回去。岑歌甚至還瞧見了他扭頭,偷偷松一口氣的樣子!
明明讓自己心裏不好受,還說什麽“你開心就好”,什麽玩意兒?
岑歌愈發沒好氣了,說道:“我的确是從別的世界來的,那個世界有寫你們的書,讓我一開始對你們有所偏見。但預言書只是書而已!”
戲無衡裝作自己無辜的樣子,眨巴了下眼睛。
岑歌道:“堂堂修士,所求的不就是逆天而行,渡劫飛升?管我怎麽看你,你做你自己的就行!”
戲無衡乖巧點頭。
岑歌看着這個世界觀崩塌因此放飛自我主動做三的家夥,還是來氣,話便多了幾句:“我已經在努力把這個世界當做是真實的世界,并且卓有成效,認識了不少人,初步了解了這個世界……你反而認為這個世界是假的了?”
岑歌對這個世界的态度很明确:認真克服自己因為穿書者的身份不自覺産生的脫離感,融入世界中,感受生活,然後飛升,去新的世界感受新的生活。
于是岑歌繼續說着:“就算真的是虛幻的,又怎麽樣?真實又怎麽樣?觸碰到的東西是真實的,帶給人的情感波動是牽動心腸的,虛幻和真實便沒有區別。執拗認為是虛幻的世界,不努力積蓄力量號召他人破碎虛空離開,反而把別人眼中的‘真實世界’給攪合的亂七八糟,讓別人失去正常生活,這樣真的好嗎?”
聽到後面,戲無衡怔然,然後認真道歉。
岑歌扶額笑嘆:“我倒是無所謂,不過還是替嶺南接受你的道歉。”
戲無衡呲笑:“他如果看到我們兩現在在一個飛行法寶上,也是看夜空說心裏話的架勢,一定會急得拿他的燒火棍往天上扔,試圖把我砸下來。”
岑歌“哈哈”笑着附和,心裏卻開始不由得擔心嶺南現在的情況……他到魔域了嗎?現在有地方待了嗎?能睡得着嗎?
戲無衡東拉西扯地又說了一些閑話,見岑歌倦了,就把她送回赤炎峰的殿舍。
還是之前的住處。戲無衡送她到房間門口。
他的目光投向屋內桌子上的一個空蕩蕩的寒玉盆,指着問岑歌:“這裏頭是放什麽的?”
岑歌想了想,似乎是很遙遠的從前了……還是記起來了:“是你之前用冰雕的一朵花,太久沒搭理,估計是融化了。”
戲無衡點點頭,沒有回顧過往,也沒有填充寒玉盆的打算,就如此讓用了感情、認真雕刻的花融化成水、蒸發無蹤,當做雕刻時的感情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至少是現在——他現在的确什麽都做不了。
只是個小插曲。
岑歌入得屋去,和戲無衡揮手告別,躺上床,讓視線與腦海都陷入睡眠的黑暗中去。
“…………”
床邊忽然坐着一個人,長袍漆黑,皮膚蒼白,伸出來摸她臉頰的手溫涼如玉。
岑歌一下子驚醒過來,抓住這只不老實的手!
随即怔怔然的看着來人,徹底醒過神。
……嶺南。
嶺南與她的目光相觸,随即抿起笑,說着:“我回來了。”
岑歌一下子不知道自己應該先問什麽。他怎麽能回來的?他回來的路上辛苦嗎?他現在怎麽樣,要不要歇息?
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于是也只能朝他笑。
嶺南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寒玉盆,上頭是一朵璀璨開放的冰雕海棠花。
他的笑意變淡了:“這是戲無衡送的吧?”
岑歌:“嗯……”
嶺南把冰雕海棠從寒玉盆上拿下來,猛的扔到窗外頭去,神色沉沉:“我找你的時候,就看見戲無衡帶你從飛行法寶上下來。”
岑歌連忙保證:“他過幾天就要回家了,我只是出于朋友的心态……”
嶺南打斷她的話:“如果你後悔答應了我的告白,想和戲無衡在一起的話,我會退出。”
岑歌急忙說:“我知道他的心意,但我和他永遠只會是朋友,因為我和你在一起了!我答應了和你在一起,就不會做那種事情……!這次只是因為他要回家了,很長時間不能再見到,所以送送他……”
她說着說着,發至內心地覺得委屈。她可是剛剛才認真拒絕了戲無衡“只要你開心就好”的提議,現在嶺南卻說什麽退出!
嶺南仍然執拗地說着:“我畢竟有魔族血統,你不和我在一起反而比較好……”
岑歌氣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恨恨地拽住他的手腕,直接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按住後腦勺就親下去——
“咚!!!”
頭在地上,腳在床上,岑歌抱着被子,不知所措。
她爬回床上,看着桌子上空蕩蕩的寒玉盒,後知後覺,自己剛才做的是一場夢。嶺南并沒有說要退出,他甚至沒有回來。
她忽然真的想哭……頭毫無遮攔地磕到石板地面上的感覺,誰磕誰知道!
還有,還有……嶺南并沒有回來,夢都是假的。
定定神,岑歌盤腿坐着調理了一下體內的靈力。火屬性靈力在體內流轉的感覺很奇特,像是熱水在體內流轉,常年服用清心丸後有些凝塞的筋脈都在火屬性靈力下溶解。
火屬性靈力在體內流轉的感覺很舒服,不過岑歌并沒有修煉太久,等靈力化解了頭上磕到的一點血液淤積之後,就起身朝主殿走去。
看看能不能碰碰運氣,找到大師兄之類的人,悄悄問問,逃跑的峰門弟子逮回來了沒有……
大師兄确實在主殿正堂,但同時在主殿正堂的人,卻不止大師兄一個。
還有一個僧人,頭頂光溜溜的,穿着灰褐色袈裟,慈眉善目,眉眼低垂,看不出平淡以外的神情,也瞧不出深淺。
瞧不出深淺的人,往往比一眼就能看出厲害的人厲害的多。
大師兄正遞給僧人一袋藥丸,笑道:“你們佛子居然也需要傷藥嗎?”
那位僧人嘆道:“阿彌陀佛。世人愚昧,縱入佛門……不改凡心吶。”
僧人語焉不詳,大師兄沒有吃到八卦,循例遞上藥丸之後就轉移注意力看向四周。發現了在門口等着的岑歌後,連忙招呼她進來。
僧人看見她,眼裏閃過一抹金色。
岑歌被金光吸引住,與僧人對視一眼。僧人的眼裏波瀾不驚,只有平靜如死水的悲憫之情。
……估計是錯覺吧。岑歌不再留意,走到大師兄那邊去,決意找個合适機會悄悄問嶺南的事。她眼下也做好和僧人虛與委蛇客套一番的準備。
大師兄果然介紹他們兩個。
“這是赤炎峰永遠的小師妹,岑歌。”
“這是慈溪寺的佛子,蘊憫。”
沒等岑歌想起這個名字的出處,蘊憫就朝她點點頭,拿出法杖,波瀾不驚徐徐開口:“你知道嗎,你現在體內的靈根是從別人丹田裏挖出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