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苗疆蠱道.7
原本并肩而行的兩人,現在變為了一前一後的走位。男人在前面探路,遇上蟲獸,紛紛斬殺,梁月笙走在他的身後,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
這個認識不到一天的陌生人頻頻對他施以援手,而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這一切,卻沒有付出任何回報。這樣的感覺并不好,他猜到了對方想要什麽回報,但他并不能讓對方得償所願。
他心裏早已有了愛人,那人在游戲之外的世界等他。他無意與游戲世界裏的NPC産生情感糾葛,作為一個玩家,他遲早會離開游戲世界,和NPC産生過多交集,對雙方而言都是傷害。
“你并不欠我。”男人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不要想太多。”
“可你一直在保護我,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死在這裏了。”
“想要報答我的話,就不要再在我面前……”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根本無法聽清。
梁月笙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得一邊向前走,一邊在腦海裏猜測對方說了些什麽,可惜他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這個男人究竟想表達什麽。
夜幕漸漸降臨,梁月笙打了個哈欠。男人腳步猛地一頓,走在後面的青年遍撞上了他的背。
他揉揉鼻子,随後,擡頭望見了男人的臉。
“今夜大概走不出森林,你如果困的話,不妨先睡一覺。”
“那我們輪流換班,我睡上半夜,你睡下半夜。”
他也不強撐,緊繃着神經太久,早已筋疲力盡,而男人一路上比他更加賣力,想來也需要休息。
“我不睡,你安心休息。”
“你不累嗎?”
“我睡着的話……”男人的聲音微微頓了頓,似是說了些什麽,又似乎沒有,随後他輕嘆道:“算了。”
不知為何,這回梁月笙覺得自己好像聽清了。男人模糊不清的話語是“你怎麽辦”,這樣溫柔的詞句讓他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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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慶幸對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小很輕,這樣他就能裝作沒有聽見。
一件外套罩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微微一愣,發現那是對方的衣服。道謝的話語還未出口,他便發現自己被攬進了一個堅硬的胸膛裏。
“睡吧。”
兩人席地而坐,月色溫柔。
梁月笙靠在男人懷裏,在心裏告誡自己不能一覺到天明,他至少得和男人換一下守夜的班,然而再度睜眼的時候,他看見了明媚的陽光。
“抱歉——”他挺起身來,試圖從男人懷裏掙脫,卻發現對方的臂力比他想象中還要大。
“別走。”男人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慌亂,讓他硬生生怔在了原地。
“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我根本不認識你。”
男人沒有說話,扶着他站起身來。那張死氣沉沉的臉上似乎并未因為一夜無眠而增添些許憔悴,梁月笙愈發感到古怪——正常人類這麽透支自己,身體早就垮了,而男人的精神卻依然保持着良好狀态。
“你不困嗎?”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男人搖了搖頭,示意他繼續往前走。
不知名的野獸發出刺耳的啼鳴,在荒無人煙的森林裏顯得愈發孤寂。細小的飛蟲震動着翅膀,在葉片與花朵下游蕩,梁月笙原以為它們是在蟲蛇的捕食下茍延殘喘的蚊蚋,卻看見那渺小的飛蟲突然落在一條巨蟒上,輕輕蟄了一下後者。巨蟒痛苦地扭動身體,十秒鐘後脫力地從樹枝上墜落下來,再不動彈。
飛蟲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彙聚在巨蟒的屍體上,密密麻麻黑漆漆一片,看得人頭皮發麻。
男人顯然也發現了這群渺小的狩獵者,轉過身來,仔仔細細地幫梁月笙整理好了衣衫,包括那件他昨夜披在青年肩上的外衣。
為了不正面和那些飛蟲撞上,兩人繞了個遠路,卻在地面厚厚的腐枝敗葉裏發現了一具殘骸。
破敗不堪的布料包裹在屍骨之上,和之前歹徒的衣物明顯是同一個布料。
“這是……逃進森林裏被蠱蟲啃成這樣的嗎?”梁月笙蹲下身來,試圖從屍體上搜刮出一點能用的道具——這是大多數玩家都有的習慣,然而他并沒有從中找到任何還有價值的東西。
男人垂了垂眸,陰冷的笑容裏帶了些許嘲諷的意味。“你看他的肋骨。”
整齊的傷口深入骨骼,看起來更像是某種利器留下的痕跡。
“這是刀傷,和剛剛那兩個歹徒手裏的鐵家夥比較吻合。”
梁月笙的喉結微微動了動。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可怖的畫面,在絕境中被同伴砍到重傷的人為了不淪為同伴的食物,跌跌撞撞地跑進了更加危險的森林,随後被蠱蟲分食殆盡,化為森森白骨。
“對了,剛剛我們只看見了一具屍體,另一個歹徒呢?”
“大概被啃得連骨頭也不剩了。”男人勾了勾嘴角,無端地流露出些許惡意。
梁月笙瑟瑟發抖,他明白了,這個蠱道裏最不能惹的不是那些蟲子,而是眼前這個男人。
“走吧。”男人向他伸出了手。
梁月笙站起身來,正要握住那只手,便看見一道銀光閃過,比頭發還細的絲線飄在他的面前,随後以雷霆萬鈞之勢,纏上了他的脖子。
他感到自己被向後拖去,只得收回手來,試圖抓住那根勒在脖子上的繩索。
男人的臉色愈發陰沉,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是在看向他的身後。
他的脖子被那根比鋼絲還要堅韌的銀線纏着,無法扭頭去看自己身後究竟有什麽東西,但透過男人的表情,他也不難揣測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故。
锃光瓦亮的觸肢從他身後伸來,形狀如同一根毛發豐盈的芍藥棍。在他想明白那是什麽動物的肢體之前,他感到自己被那根銀絲吊在了樹枝上,全身的重量靠着脖子上的絲線支撐,勒得如上吊般生疼。
不過片刻,他便頭暈眼花起來。朦朦胧胧中,一只半人半獸的怪物從他身後走過,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那怪物的上半身依稀保留着人類的模樣,只是左手化為了蠍子的螯足,它的右手裏緊緊握着一把鋼刀,赫然是之前那歹徒的武器。
它的腹部憑空出現了兩對蜘蛛的前肢,而腹部之下則是化為了蛇身。巨大的蠍尾從它脊柱尾骨伸出,随着它的動作而輕微擺動。
男人話不多說,一躍而上,卻被迎面噴了一團乳白的蛛絲,他輕盈地躲過,皺起了眉頭。
梁月笙明白,自己不能全然依靠他人。在窒息之前,他終于從腰間拔出了匕首,斬斷了頭頂的蛛絲,然而在墜地的瞬間,他感到自己壓到了什麽粘稠的東西。定睛一看,竟是一張巨大的蛛網。巴掌大小的毛蜘蛛趴在蛛網上,貪婪地向他爬來。
強烈的求生欲讓他站起身來,向蛛網之外跑去,然而那些毛蜘蛛見獵物試圖逃跑,爬行的速度霎時提升。八足啪嗒啪嗒地敲擊着蛛網,細微的震動沿着四面八方傳來。梁月笙的心髒砰砰直跳,饒是他因為缺氧而頭暈目眩,此時也不敢停下逃跑的腳步。
他需要火,能将這些多毛生物連同蛛網一起吞噬的火。
此情此景,他也不必藏拙,與其Game Over重頭再來,在游戲原住民面前暴露一下高科技也不算什麽。
手腕一轉,右手掌心裏多了一個燃.燒.瓶。他猛地向身後的蛛網投擲了一個劇烈燃燒的火種,大火迅速沿着蛛絲蔓延開來,發出類似于燒塑料般的臭味。
蜘蛛見了明火,紛紛四處逃竄,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怪物發現異常,猛地轉過身來,對他舉起了大刀,所幸這樣的近身格鬥技巧梁月笙已經積累了許多,他輕松向後躲去,試圖将怪物引向身後的烈火中,然而那怪物卻不為所動,反而揚起了長長的蠍尾。
在那根毒刺落下的瞬間,他聽見了一聲金屬與金屬相碰撞的脆響。
男人手中的匕首精準地飛向了那根被硬甲覆蓋的蠍尾,使它的進攻方向偏離了些許。
梁月笙瞪大了眼睛,他明白,男人身上本就沒有任何武器,那把匕首還是自己給他的,此時武器離手,怪物若想回身反擊,男人就不得不用赤手空拳和這麽一個渾身是毒的怪物戰鬥。
他想到了這一點,那怪物也想到了這一點。于是後者毫不猶豫,果決地用尾巴橫掃向男人,試圖擾亂他的下盤。梁月笙不敢大意,迅速将落在地上的匕首撿起,扔向了被怪物盯上的男人。
蛇尾與匕首同時飛向男人,兔起鹘落之間,他轉過頭來,對着梁月笙微微笑了笑,旋即提膝而起,輕盈地落在那條布滿鱗甲的滑膩蛇尾上,順手握住了空中飛來的匕首。
一系列動作流暢得行雲流水,優美得宛如一場舞蹈。
那怪物見自己攻擊下盤的意圖被識破,轉而張開腹部的兩對蜘蛛螯足,露出了一張長滿獠牙的血盆大嘴與兩排蓄勢待發的紡器。
就像捕鳥蛛舉着蛛網襲擊鳥雀一般,那兩對螯足從紡器上取下新鮮的蛛網,猛地向男人擊去,一條蛇信般的舌頭從那張腹部的大嘴中伸出,迅速卷上了男人的腹部。
然而下一彈指間,匕首銀光微閃,那根試圖講獵物卷入口中的舌頭被一刀兩斷,帶着黏膩的唾液落在地上。
“接着!”梁月笙猛地向那怪物扔去一個燃.燒.瓶。
懼火是動物的本能,那怪物見過火焰飛來,分神躲避,旋即被男人一刀砍向了面門。它用那條屬于人類的手臂揮刀抵擋,卻終究不敵男人的力道,随着沖力向後仰去。
燃.燒.瓶眼瞅着要撞上那怪物的身體,它連忙伸出螯足,試圖用蛛網抵擋一陣,然而一只手臂向風一樣拂過,握住了那團火焰的中心,在怪物随着慣性向後傾倒的瞬間,将熊熊燃燒的火種塞進了那張腹部的大嘴裏。
若非梁月笙瞪大了雙眼,他幾乎要看不清在這短短一瞬間裏,那個與怪物搏鬥的家夥究竟做了什麽。
旋即,他看見那只怪物痛苦地俯下身去,試圖将體內的火種吐出來,可肌肉的本能是向內蜷縮,就像人手若是用手心的一面觸摸到高壓電則會本能地肌肉緊縮、從而将高壓電線握緊一般,那怪物越是掙紮,肌肉卻越是将□□咬緊。饒是他身上覆蓋着堅硬的盔甲,也抵擋不了從體內傳來的熾熱。
“人……人類……”它發出破風箱一般刺耳的聲音,“該死……”
梁月笙微微一愣,似是沒料到它還保留了一絲人性,能說出人類的語言。
怪物腹部的紡器如同失控了一般,向外漫無目的地噴發着蛛絲,似乎在宣洩主人的痛苦。梁月笙伸出手臂,遮住自己的臉,卻感到自己的腳懸空了起來。他微微擡頭,發現自己被男人抱在了懷裏,後者正帶着他離開那片即将被火焰與蛛絲吞沒的地方。
他剛要道謝,便被眼前的畫面愣住了。
男人的手上明顯受到了嚴重的燒傷,布滿了猙獰的水泡。
“你的手——”
男人疑惑地望向他,順着他的視線看向了自己的手,微微愣了愣。
“放我下來,我給你包紮一下。”梁月笙皺起了眉頭,他覺得對方的反應太不同尋常了,一般人受到這樣的傷,幾乎當場就會叫出來。意志堅定的人就算能一直隐忍不發,在被他人指出傷口的時候也會平淡以對。偏偏眼前這個男人的反應,就像是剛剛發現了自己的傷一樣。
不會痛嗎?
“不用包紮,它……自己會好的。”
梁月笙投去了“你騙小孩”的眼神,随後,從男人懷裏一躍而下,大大方方地憑空變出一個醫療包,在男人面前揮了揮。
“我知道你有你的小秘密,我也有,但我現在把我的秘密告訴了你,作為交換,你能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嗎?”
他懷疑眼前這個家夥,根本不是人類。既然這個世界裏能出現剛剛那樣的怪物,那麽其他不合科學規律的東西想必也存在。
不是據說黑苗人的地盤上還住着一位惡魔麽——
梁月笙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擡起了頭。
他之前便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和上個游戲世界裏遇到的那個惡魔有着些許相似之處,此時……
“我們之前在一個美好的夜晚裏見過,是麽?”梁月笙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對方,一把抓向了那只受了燒傷的手,從醫療包裏掏出純淨水來,一把澆灌在傷口上。
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那一夜的記憶着實不算美好。他被迫承受了一個黑影的“追求”,并與之完成了“傳火”,将那個被譽為惡魔之子的毒龍帶到了這個世界。
按照苗人的思路,他便是那個惡魔的配偶——至少是惡魔之子的“蠱母”。
他潛意識裏希望那個男人能至少反駁上一兩句,可對方卻在他殷切的目光下,輕輕點了點頭。
“刺拉”一聲,他惡狠狠地将繃帶撕開。
他原本還感激男人一路上對自己幫助良多,想來把自己推入絕境的元兇,就是這個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