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計劃

乾景二十三年,青元節上,盛夏将至。

乾京崇興坊公主府

一輛白頂馬車晃晃悠悠地駛出角門,跟着一隊王府輕騎護送着往南而去,車轱辘壓過巷子裏的青石板,留下一連串馬兒輕快急促的蹄聲。

剛過拐角,便有數雙眼睛帶着審視猜度的目光跟随。

“吱呀”一聲,阿頌攏上庫房大門,利落的上鎖,手裏拽着一串鑰匙,轉過身來沿着牆根避着熾熱的陽光前行,穿廊過橋,沿途只有此起彼伏的蟬鳴,不聞人聲。

他嘴角微微上揚,穿過月洞,繞過影壁,繼續往內院而去。景王做為皇長女,成年以前居于宮中,成年後遷居西北封地,在京中原本是沒有王府的,如今這公主府是當今聖上禦賜給景王暫住的府邸,曾是先皇潛宅,占地六百餘畝,五重院落,位于中軸的四進華麗的殿堂目前做為景王夫婦的寝居殿,那裏正是阿頌眼下的目的地。

以過節為名,總管早已将府中下人放出去,不管底下各色人等怎麽想,面上總還是要承這份情,景王體恤,盛情難卻。阿頌邊走邊盤算着,與自己一道從西北護駕而來的王府銀甲衛,除去已先行運送辎重出城的十三人,王府中目前還餘四十一人,要如何按照總管的安排化整為零,無聲消匿在京中而不引起皇宮的注意。

前面匆匆行來一人,六十出頭的中年婦人,一絲不茍的高椎髻側插一只朱雀銜芍的金簪,額前同飾一朵精致的花钿,精致的妝容無懈可擊,着天青色對襟儒裙荼白抹胸,庸容雅致。

阿頌見是總管,忙快步迎了上去,恭身行禮,“總管!”

來人正是王府總管姚啓,跟随景王多年的股骨家臣,景王極為倚重,賜姚姓,食邑兩千石,上馬能戰,下馬能政,是不可多得的有能之人。

姚總管見是他,便也停下腳步,口中問道:“阿頌?我正要找你,事情可辦妥了?”

阿頌點頭,道:“回禀總管,俱已辦妥,馬車已出府,這是庫房鑰匙。”說着将手中那串鑰匙手雙手奉上。

姚總管伸手接過,微笑道:“你近身侍奉穆君,我就知道這事交給你做最是妥當的,辛苦了,快去吧!”

阿頌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是,尊總管令!”

姚總管揮了揮手,徑直去了。

阿頌目送她走遠,複又接着前行,越靠近中軸,穿梭往來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這些人不論男女皆身姿挺撥,舉手擡足之間都帶着相似的軍中氣息。雖步履匆忙,彼此見面錯身而過時一個眼神或一個不明顯的微笑點頭,皆透着一股無形的親切,這便是他們與京中下人的區別,家臣與下人的區別。

正殿清一色的綠琉璃瓦在烈日照耀下折射出璀璨奪目的光芒,飛檐雕鳳,殿前八根高柱,朱漆镂雕門窗,端得是華麗莊嚴。

阿頌拾階而上,邁入及膝高的門檻,殿內傳來幼兒樂不可支的嘻鬧聲,他頓了頓,臉上先挂上了一抹笑容。

阿頌往前走了幾步,蹲下身來,張開雙臂朝對面的小兒柔聲招呼:“源女,源女,到阿頌這兒來!”

那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果真便咯咯笑着蹒跚着走了幾步一頭紮進他的懷中,嘴裏“頌,頌”地念叨着,阿頌擁着孩子,笑道:“源女,今日是青元節,是您一周歲生辰呢,阿頌帶您去找父君可好?”他從袖中掏出一只小巧的金蝈蝈,牽引女娃娃的手去握住蝈蝈腰上的紅繩,女娃娃看着金蝈蝈,水旺旺的杏目中滿是童真的專注與興致。

這一歲的源女姚清源便是景王膝下唯一的女兒,按照聖乾王朝女尊男卑的習俗,這孩子便是将來要承嗣的嫡長女,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尊貴之人。

姚清源上頭已經有五個哥哥,最長者已經年滿二十,小哥都已經八歲,乃景王名符其實的小幺女,其父乃正君商穆,輔國大将軍長子。

阿頌抱着源女轉入內殿,商穆于幾案上聞聲擡頭,玉冠黑發,眉若遠山,鼻如懸膽,雙唇微豐,表情柔和,整個人溫潤得簡直不像武将之子,月白深衣被燭光映得微黃,手邊摞着數卷竹簡絹帛,尚在忙着。源女掙紮出了阿頌的懷抱,自己邁着小短腿不熟練地向父親走去,商穆放下手中物事,略坐直了身子,靜靜等待源女向他走去,等小手環上他的腿,才一把将孩子抱起來摟在懷中。

阿頌便立在原地,低聲簡明利落、從容不迫地回禀各項事宜,商穆将孩子圈在懷中時而點點頭,随手拿起桌上的玉鎮紙給源女玩耍,見到她手中的金蝈蝈,擡頭看了一眼阿頌,一只手輕輕撫着女兒的頭頂,掌心傳來柔軟如絲絨般的溫暖觸感。他出聲道:“你有心了。”聲音如一汪清泉,真聽得人心中慰貼,阿頌笑了一下:“是屬下給小殿下的一點心意,作耍的小玩意兒罷了。”

“殿下駕到。”忽聽殿外侍衛唱諾,阿頌也連忙閉口,往後恭退,立定在帷幔下,商穆抱着孩子起身相迎,随即殿中便出現一道修長的身影,體态健美,如一頭蓄勢而發的獵豹。膚色如麥,眼窩微陷,高鼻薄唇,有比較明顯的胡人輪廓,來人便是景王姚景晨了。

姚景晨未語先笑,邊行邊向女兒張開懷抱,源女一見母親爽朗的笑容便眯着眼睛嬌憨得如一只小貓兒,使勁用力想要向母親撲過去。

從夫君手裏接過小源女,兩母女樂成一團,姚景晨身材高挑,撐住小源女的胳肢窩将她舉過頭頂,和着小源女咯咯的笑聲逗樂着。商穆眼瞧兩人的互動,眼睛裏漾起一片暖意與溫柔。

“清源,今天你就滿周歲了,懂麽?明天姆媽就帶你回薊滿,你說好不好?”景晨明顯很開懷,額頭抵着女兒的小額頭,低聲逗笑。

源女年幼,自然不會懂她的話。商穆邊為小源女擦汗,順手欲将小源女抱離母親的懷抱。哪知小家夥蹭蹭在母親懷裏往上爬兩下,雙手緊緊的圈住母親的脖頸,嘴裏“姆媽姆媽”地叫個不停。

姚景晨見狀笑意更深,伸手點點小家夥的額頭。轉過頭來朝商穆點點頭,“嗯,府裏閑雜人等可是都打發掉了?這是我在京中最後一次私宴,可不想被攪興。”

商穆回道:“那是自然,姚啓做事您還不放心麽?宴席設在湖心亭,晚間涼爽,一切妥當。”景晨看了一眼他身後幾案上的摞摞竹簡,道:“穆君跟我一起去東院花廳吧,蕭珏将至,你若不在可非待客之道,手裏的事能放則放,身體要緊。”轉身便抱着孩子走在前面,商穆聽了微微一笑,搖搖頭果真跟了出去,阿頌無聲跟在最末。

源女一路上眼睛滴溜溜轉來轉去,無比機靈可愛,她是景王的心頭寶,同時也是皇帝姚景夕的心頭刺。皇帝是景王的同胞妹妹,姚清源的姨母,登基多年來膝下未添一女,自從源女在乾京出世,可謂是給乾景皇室無聲掀起了無聲巨浪,大約是景王得女,大大刺激了皇帝敏感的心弦,無數次試探後,索性變相将景王一家三口軟禁在京中,以各種借口拖延她們離京。

景王五子在西北早就忍無可忍,以嗜戰的次子姚清夏為首,厲兵秣馬,随時準備殺入京中馳援父母妹妹。

姚景晨做為聖乾王朝的皇長女,受封西北昆蒙都護府,以親王之身任大都護,是為聖乾王朝八大都護府之首,手下強兵無數,號稱鐵血之師,駐守西北,更與大漠各部之間盤根錯節,根基深厚,如一堵銅牆鐵壁橫亘在西北邊境,嚴格說起來,她并不懼怕皇帝,只要出了京城,可說是天高任鳥飛,誰也不能奈她何。之所以讓她甘願為皇帝牽制,乃是擔心幺女年幼,經不起路途颠簸,夫婦二人早就打定主意,女兒滿周歲後無論如何也要出京。

景王在朝中文武百官面前是倨傲的,幾乎不上朝,也并不與諸臣往來,鎮日游山玩水,一派閑散親王的樣子,幾乎要讓百官忽略她的存在。能讓她以家宴相邀悉心款待的,全京城也就只有一人,那便是蕭珏。

蕭珏其人,官至戶部書令史,出身聖乾世家顯揚蕭氏,與姚景晨自幼相識交好,六歲入宮庭伴皇女讀,其母為尚書省右仆射,曾為太女太傅。

景晨曾經是聖乾太女,深受先皇寵愛,年幼時飛揚跋扈,調皮搗蛋,與蕭珏一起橫行乾京,交情非同一般。後來景晨未能登上大寶,遠赴封地,兩人才被迫分開。

總管姚啓親自領着蕭珏一行人從湖邊交手游廊過來,涼風習習,郁郁蔥蔥的竹枝搖晃着将太陽的餘輝掩映成斑點,投在幾人身上,帶着慵懶的意味。

遠遠的,便見景王一家三口在湖心涼亭等候,蕭珏腳下不停,眼睛一亮,嘴角漾開兩朵梨窩,蕭家正君張肅回頭示意兩名抱着孩子的男子快步跟上,公主府大,他們一路徒步行來,均是一頭薄汗。

姚總管走到廊橋連湖心亭的拐角處,退後半步躬身行禮,“蕭大人、蕭郎君,王君設宴亭中,小人暫且送到此處,諸位務請盡興而歸!”

“有勞了!姚總管。”蕭珏颔首,姚總管便退行三步轉身而去。

蕭珏往四周一瞧,便發現湖邊三三兩兩地露天也置了好幾張酒桌,沒有侍人往來,只有景王那一群軍氣十足的護衛在岸邊穿梭,做着侍從的活,心中略感訝異。

景晨老遠就出亭相迎,笑着與蕭珏勾肩搭背,廣袖滑落,露出小臂上一條淺色猙獰的瘢痕,簫珏側頭瞧見了,低低一笑,也挽起衣袖露出自己的小臂與景晨的并在一起,兩條傷痕赫然連成一體,景晨挑了挑眉,二人相視而笑未多言語,把臂走在前面。

商穆則招呼張肅入座,張肅略作謙讓便也客随主變,他面對商穆仍有些微的拘謹,商穆問他可知那二人手上的傷痕是怎麽回事,張肅疑惑地搖了搖頭,說蕭珏從未提起過,商穆搖了搖頭,失笑道:“二小欲殺狼,反為狼所傷,此辱必不欲說也。”張肅亦笑,頓覺與商穆親近不少,言辭間漸漸放開,圍繞那兩個女子有說不完的話題。

姚清源被阿頌帶着與蕭珏家兩個孩子單獨照料,蕭珏家的龍鳳姐弟恰巧與姚清源同歲,略大個幾天,姐姐蕭桐,弟弟蕭楠,一模一樣的精巧五官,憨态可拘。三個孩子兀自互相拉着小手,口中依依呀呀說不明朗,又彼此一副“你說吧,我都懂”的樣子,瞬間逗樂了衆人。

開席之後景晨一個勁地勸酒加菜,難得如此周到熱情,倒叫蕭珏大感意外。

“景晨,你自己滴酒不沾,做什麽使勁灌我喝酒?別是有什麽損招等着我呢吧?”連呼招架不住,微醺的蕭珏将左手肘支在桌上,臉擱在掌中,眼睛微眯,嘴角梨窩若隐若現,右手将一只朱雀青銅爵翻來覆去的把玩。

景晨低頭笑笑,“再不灌你可就難有機會灌你了!”視線移到一旁與蕭家兒女嬉鬧的姚清源身上。

“莫非,你還在給小源女哺乳?”蕭珏對她的話沒反應過來,倒是從景晨的表情想到另一件事,微微驚訝,雙後壓在桌上。

“是,不過現在清源已能吃些別的,我也只入夜哺喂罷。本王得天庇佑,以四十有三的年紀終得此女,傾心寵愛又有何妨?”

蕭珏擺了擺頭,摸了摸自己的臉,“別說得自己好像很老似的,我早說過,等咱倆一百歲時就攜手雲游五湖四海,到一百五十歲時再一同壽歸正寝,四十三歲正是生育的好年紀,你會子孫滿堂的!我也會!沒想到你還在哺乳,我家那兩個早已經斷了。”

景辰好氣又好笑地掃她一眼,同她耳語“你我當然會子孫滿堂!只是如今嗣道确實艱難,像你這樣一舉得二的可謂老天庇佑的鴻福之人,我還想沾沾你的福多生幾個呢,不是說自己老了,只是女人總是容易在子嗣上面焦慮罷了。之所以還給源女哺乳,你如何就想不到我是貪戀哺乳期的雄厚力量呢?笨得很哪你!”

蕭珏聽了不由一怔,不禁一拍掌,正是啊,她為何沒想到,在這女子為尊的國度,上天賦予了女人傲視天下的先天條件,比方說長壽與力量。而這其中,孕期與哺乳期的力量爆增便首先不可忽視。所以說,聰明人通常絕不會主動招惹這兩類女人。除了舉國上下以及法典上對于孕婦的無條件保護,孕期女人本身便很危險。孕婦還好辨認,額中有紅蕊印顯現,顏色由淺入深,由此可推斷此人孕周以及估算大致的力量。而哺乳期便不太好認了,額中花蕊或已淡極幾不可見,或淺顯的像是剛入孕,而讓人疏忽之下對其攻擊防不勝防,實則,哺乳期的女人較之孕期更為易怒,尤其是護子的女人,此時的爆發力可謂驚人,彈指屠人并不是虛談。

蕭珏上上下下看了景晨幾眼,“景晨,你留着這一手,是否有什麽打算?”她當然不傻,景晨與皇帝的恩怨,彼此做為舊識,她對其中的糾葛自然一清二楚。景晨當初奔父喪回京,其時已有八月身孕,帶着正君一路奔波回京,悲傷勞累之下已是不堪重負,險險地将姚清源娩下,而這虛弱的母子剛好落入皇帝的算計之中,又或者,從一開始,景晨父君的喪事便是她一手主導的棋局?思及此,蕭珏堪堪打了個冷戰,醉意都散去了七分。

“我越來越覺得,這就是一出請君入甕的局,她說不定早有預謀,孝道是你掙不開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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