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托付
“二十三年了,從我當初大婚後奉旨離京,整整二十三年未曾踏足乾京一步,現在我的大兒洛懷都已經年滿二十了,兜兜轉轉又回到這裏,帝心難測,我已經不想奉陪了。”
“你與皇上最大的不同,便是重情,先帝也曾說過。”蕭珏拿起酒壺,慢慢地為自己滿上,朝景晨敬了敬,略斟酌了一下,方道,“你自然是越早離京越好了,你能對那位留情,那位可未必領情……不過她自登基以來于政事兢兢業業,無差無過,只這一年對你所為,确讓人匪夷所思……呵呵,難不成對你難舍姐妹情誼?畢竟當年,她也是對你崇敬有加。”她頓了一下,“最近我總覺得心中似有不安,如果你們姐妹二人最終反目,是否想過,取而代之?”
景晨聞言,擡頭默然直視蕭珏的眼,蕭珏亦回視她,不曾回避。
“蕭珏,先帝曾遺下诏書,令我姐妹二人終生不得同室操戈,她老人家一生方得二女十六子,我與皇上雖不同父,念着同胞之情,這一生,她若不觸及底線,我自不會于她不利。我為自己保存實力,也是為了以防萬一。畢竟我如今身後有一大家人,他們都需要我保護。”
蕭珏點頭,“那是,就算你自己不設法離京,我看你那家那幾個小子都快忍不住殺到京城來了,哈哈……”
景晨挑眉點點頭,深以為然,端起茶杯淺抿一口,眼波一掃,繼續道:“幾個孩子裏頭,數清夏性情最為沖動,我再不設法回去,西北都能讓他翻個個兒了,吾女今日生辰,我邀你來吃酒,可不是為了收你的生辰賀禮。”
蕭珏眉目一轉,嘴角的梨窩便蕩漾開來。
“你要走了?”
“我明日即走!”
異口同聲地,二人同時開口。
蕭珏抿嘴一笑,點頭道:“看你胸有成竹的樣兒,該是萬無一失。為了避嫌,你一向甚少與朝中人走動,今日你一邀,其實我已經隐約猜到了。”
景晨卻道:“其實我之前也頗為猶豫,今日邀你赴宴,明日我便消失在京城,恐怕會對你有所牽累。但若不見你一面,悄然辭別也非我所願。思來想去,就難免要讓你驚上一驚了,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我不會讓她欺負到你頭上的!有什麽事,姐姐給你做主!”
蕭珏撇撇嘴,“我與景王交好,在乾京從來都不是什麽秘密。聖上一直瞧我不順眼,也不差這一點了,你大可放心而去!不過我還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蕭珏正起腰肢,收斂起多餘的表情,然後鄭重下拜。
景晨忙伸手扶起她,“何事需你如此鄭而重之?”
“你知道我年近四十了,才生了三個孩子,大兒蕭安,年方四歲,其父與你也是舊識,前年于鶴臺之戰中殁了,我愧為其母,無瑕好生照顧于他,思之年紀尚幼,蕭府水深,恐在我視線不及之處受奸人所害,今欲将他托之于你,将他帶往你的封地,待稍大些擇機拜入天山門下,若能得師父青眼,也算造化,待我此間事了,便放下所有追随于你,萬望成全!”言罷再拜。
“言重了,你我二人談何追随?你我打小的交情可假不了,你願來我昆蒙,我必護你一家周全,只是,孩子的事怎令你這般慎重?莫非你正君不能善待他?”景晨擰起眉。
“并非不能善待,只是到底不是他的骨血,他太過性直,府中事多,有時難免對蕭安疏于照顧,況偶有言詞格外嚴厲,便讓下面一些見風使舵的人好做文章,我做為母親,本當仔細照料,然我母親如今病重,我确實難以分出精力到他身上……思來想去,索性讓他跟你走好了,你先幫我照管一段時間,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們便能重聚。”
“既然如此,那你便放心将孩子交給我們吧,有我在,必護他周全。你方才說蕭安的父親乃我舊識,究竟是誰?”景晨心下明了,也并不揭穿蕭珏對張肅的回護,張肅善嫉京城聞名。
“宇文泰。”
“宇文泰?宇文……竟然是他!宇文家的骠騎将軍!蕭珏,那個是個有名的好男兒,我倒不知你這渾丫頭什麽時候悄沒聲息地把人娶進門了?竟然孩子都這麽大了,唔,我太失職了。”見到蕭珏黯然的臉色,景晨急忙打住話頭,“你今夜便安排人将蕭安送過來吧,好姐妹,你放心,我定會用心照顧這個孩子。”蕭珏感激地點頭,眼睛有些濡濕,神情有片刻的恍惚,想是沉浸在往事中不可自拔。
衆人都知,今日一別,再重逢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分外珍惜這相聚時刻,絮絮叨叨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不覺間,月已上中天,風拂過涼亭,緯幔翻飛,亭下池中菡萏盛放,清幽的香味随風陣陣入鼻,此起彼伏的蛙聲蓋過了人的絮語,将池中的月亮撕碎又揉攏,泛起層層淺浪。源女鬧騰夠了終于沉沉睡着,熟睡在阿頌懷中。商穆與張肅在一旁交頭絮語良久,直到蕭珏起身招呼,張肅方與蕭珏攜手拜別,離去。
待到醜時,蕭珏又再次登門,只是這次懷裏還抱着個熟睡的小娃娃。小娃娃三四歲的光景,身形較同齡小兒略短小些,素白錦衣襯得小臉蛋越發白淨,淡淡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模樣倒與他的名字很是相稱,透着恬靜。見他淺淺的眼睫毛輕輕阖攏,嘴角微抿,與清源睡着了還眉目飛揚的神情大不一樣,景晨如是想,這個孩子或是像他父親吧,只是她記憶中的宇文泰早已有些面目模糊,畢竟二十多年未見了。
景晨安排将蕭安置于清源的房間,與熟睡的清源并卧,清源立覺身邊有異,以為是母親,閉着眼睛便一翻身将小胳膊小腿全搭在蕭安身上,蕭安仍睡得很沉,二小就這樣相擁而眠。蕭珏見了這一慕,心中不舍更甚,俯身将臉往安然的小臉上蹭蹭,又深深看了一眼,才立起身,随姚景晨出了屋子,在門口看見商穆,便又是致謝一番,商穆含笑受了蕭珏一禮方道:“你太客氣了,請放心!”言簡意赅,眼神清明透澈,蕭珏心中暗贊,拱手點頭離去。
商穆待二人走遠,這才進屋躺于兩個孩子外側,掖掖被角,胳膊一伸圈住兩個孩子,護住他們不掉下床去,眼睛卻未曾閉上,隐隐閃現着即将遠行的興奮。
好不容易睡去,連景晨何時返回都未有知覺,夢裏一片金戈鐵馬,遠遠似看見兒子姚清夏身披铠甲扛着他的青遮大刀從一片黑暗中中縱馬而來。
卯時三刻,姚景晨按計劃安排好王府衆人去路後獨自前往皇宮,而商穆帶着一衆心腹随從,輕車簡行從側門出王府,随後将衆人分作三路人馬欲分別從北光化門、西延平門、南安化門出城。
小清源被父親抱進一輛蒼青暗雀繡紋的小馬車,車身在蒙蒙的晨光中很不顯眼,駕車的兩匹馬還略顯嬌小,馬身上提前糊的稀泥已近幹涸,一縷一縷粘在身上使毛色斑駁雜亂,車夫着黝色粗布半袖交領衣,頭戴斑竹小冠,左手執鞭,右手提一根茶色煙杆,看起來與江湖浪者無異。四名胡裝随從分別以兩個馬身的距離錯開,不遠不近地跟着,呈鬥陣鋪開,狀似與之無幹,實則蓄勢待發。
馬車不急不緩地往安化門行去,蹄聲在寬闊的馬道上“踢嗒踢嗒”地蔓延,涼爽的晨風拂面,護城河邊的柳枝輕搖,萬物在挂着月亮的藍色天幕下漸漸蘇醒。清源在聲聲鳥鳴中睜開惺忪的雙眼,用小手背揉揉,又閉上眼懶懶地倒在父親懷中,幾個吐納間她再次睜開眼并且掙紮着坐起身子來,大約是嫌車內光線太暗,用手指指朦胧透光的小窗,伸手就要往窗邊爬,商穆一把将她拎回自己身上,搖頭皺眉示意小清源不能這樣做,小清源自是不依,嘴一扁眉一皺就要開鬧,商穆趕緊将一側車壁上的簾扯開,壁上鑲的明珠淡雅的光暈灑開來,但比起車外仍是不算亮堂,卻足夠吸引小清源的注意力了。
待天色完全亮起來,一輪旭日躍躍欲噴簿而出,馬車已從王府行至城門。
一大早等待出入城的販夫走卒早已堵在城門大排起長龍,商穆将時間掐算得很準,此時城門初開,守城将士精神萎頓,正是蒙混出城的最好時機。守城兵士對過往百姓只略略排查便予以放行,商穆一行倒也并未等候多時,到他們的車過門時,守城兵打個哈欠,皺着眉打量了一下馬,再看看衣着風塵的馬車夫,突然開口要求他将車簾卷起來欲行查看。
馬車夫再三作揖表示車上為主家內眷不便示人,同時似無意間将手指掠動車廂門右上角懸挂的銅鈴。車內商穆正半捂着小清源的嘴并擠眉弄眼地吸引她的注意,一手捏住壁上一方布簾準備随時将女兒塞進夾層。
清脆的鈴音響起,兵士順着他的手勢往造型古樸的銅鈴上一瞥,待看清銅鈴上的狼頭圖騰時微微變了臉色。此時馬車夫以極快的手法将約一兩的碎銀塞進兵士手裏,兵士将銀子捏了捏,再看向他時,對方仍是一副半低着頭謙卑的模樣,于是揮手,放行。
相對于前面的馬車,胡衣随從騎的馬可謂精壯骠悍,高大的馬身,油亮的毛色令人一觀之下便知騎者非尋常百姓,京中重地,出入顯貴者不鮮,兵士不敢多加為難便将之放行,絲毫未将四騎與前面不起眼的馬車聯想到一起。
一行人一離開城門守衛的視線便加速狂奔,小清源所坐的馬車雖不起眼,卻內藏乾坤,馬速絲毫不遜于四騎且有領先之勢。而她終于得償所願,父親将車窗打開,新鮮的空氣奔湧而進,被父親摟在懷裏小清源很是興奮,可是興奮不久,她便想起了母親,摟住父親的脖子“姆媽姆媽”的叫幾聲,便哼哼唧唧地坐立不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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