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罷朝
姚景晨此時正與文武百官一同站在含元殿前等待朝會,身着绛紫團雲游凰藩王朝服的高挑身影在百官中格外刺目,衣上的金銀線在晨光的照耀下隐隐閃爍光華。此刻她微垂着眼,似在仔細打量身前龍尾道青石扶欄上的镂刻螭頭,與周遭不時投來的或友善、或疑懼的各色目光毫無關聯,神色凜然不可犯。
“景王殿下,有禮了!”壓低的聲音自身旁響起,景晨聞聲微側頭,見身側男官面孔并不相熟,便只略略點頭。
“下臣乃臺院侍禦史蕭涵。”
“唔,蕭大人,可是顯揚蕭氏?”
“正是。”
“蕭家世代人才輩出,我朝男子中能有蕭大人這般年輕就身居高位者着實不多,可見才學出衆,本王佩服不已!”景晨原是想問他與蕭珏是何關系,話到嘴邊又思慮起蕭家根深葉茂,其族概有能人,卻非一脈同心,況蕭珏本身就為族內長輩所不喜,叛逆桀傲,獨來獨往。她此番一去更是與蕭家毫無瓜葛,還是莫要去趟這汪深水為妙。正暗暗思索這位蕭大人意欲何為,便聽他繼續道:“殿下謬贊了,景王殿下回京至今,上朝之日聊聊可數,為何今日卻如此盛裝現于百官之中?”
景晨聞言微微一笑,看來自己多慮了。
“本王以藩王之身留于京中,已是有違祖制,誠日夜每思及此便憂心如焚,今日便是來向皇上以及我朝文武百官當衆辭行。”語氣誠懇之至,蕭涵甚至從中聽出了絲興奮,不覺跟着唇角微揚。
“如此,那下官便預祝景王殿下一路順利……”
景辰還欲再說,忽見一宮人急奔至鐘樓上對監察史俯身下拜說了什麽,心道不妙,果然随即聽得皇上要罷朝,百官頓時紛紛交頭接耳,景辰暗自跺腳,只覺兩耳嗡嗡聲不絕,王府那些“下人”裏是有些宮內高手不錯,不過現在藥效應該尚未過去,莫非還有漏網之魚?消息走漏得太快,今日,難道走不了了?只不知夫君跟孩子此刻有沒有順利出城?
又有宮人上前來傳皇上召見,景晨便斂眉匆匆與蕭涵拱手辭別後跟随宮人急行而去。
等她走遠,蕭涵仍駐足原地,思緒百轉千回,末了只餘一聲淺淺的嘆息,微不可聞。
待他反向出了宮門,正欲踏上自家馬車,突見一隊禁衛風馳電掣地狂奔而出,揚起一路飛塵,喧嘯而去。
蕭涵收回目光,眉頭皺得更深。
馬車前侍立的小厮嘀咕道:“這一會兒時間,已奔出第三撥了,今兒這是怎麽了?”
“怎麽,之前還有?”蕭涵問到。
“是的,十一郎,約摸一刻前去的第一撥人……”小厮很會察言觀色,見主子臉色凝重,忙手腳麻利的将車廂門簾打起來,待蕭涵坐進去後,小心地輕輕放下,跟着跳上馬車揚長而去。
景晨原以為皇上會在紫宸殿召見,哪知宮人徑直将她帶到皇上的寝宮——長生殿,心下更是疑惑,覺得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入內苑已極是不妥,眼下卻又無可奈何。
宮人将她帶至殿門外便退去了,偌大的長生殿居然無人守衛。景晨急急邁步進殿,卻發覺殿內除了層層緯缦随着穿堂風拂蕩之外,亦是空無一人。緯缦相疊,越往裏顏色越深,光線也越發昏暗,四周彌漫着濃郁的熏香味,往裏看去更透着陰森和詭異,仿佛将被吞噬般讓人心中無端的起了恐慌。景晨心中焦急不耐細看,轉身正欲退出,卻聽見裏面傳來一聲輕笑。
倏地回頭,景晨訝然看向與她有着六分相像的面容,纖眉入鬓,鳳眼上挑,眉心點着火紅的八瓣重蓮,身着明黃對襟直領儒裙,內着金縷龍鳳抹胸,外罩薄紗,酥胸半露,赤足而立。雖不及有着胡人血統的景晨來得眉目深刻,臉色亦微帶着病态的蒼白,姚景夕也仍算得上美人,但做為帝皇,面貌本不及血統來得重要。
待她走得近了,兩姐妹站在一起,區別亦就更加明顯。世人平均壽命一百五十歲,女人普遍壽命更長一些。女子二十五歲左右開始懷孕生子至六十歲左右絕育,景晨如今年方四十三,已育有五子一女,身姿仍是高挑健美,面色紅潤。反觀姚景夕,站在景晨身邊生生矮了一截,因此,當她微仰着頭,眼光熱切地盯着自己時,景晨一陣恍惚,仿佛回到兒時,那個小人兒總是仰着頭拽着她的衣襟親切地叫着“皇姐,皇姐”,一臉的崇敬與孺慕。
“皇姐,好手段啊,你可知朕等你好久了!”
景晨暗自嘲笑自己竟然走神,躬身下拜。
景晨斂袖低頭,躬身下拜,腰彎至一半突被一雙皓臂截住,姚景夕微擡右手,順勢握住景晨的手腕,另一只手微壓廣袖,将她往上一帶,道“皇姐,既無外人,就莫要再拘于這些繁文缛節罷!這麽久也不曾進宮來,走,随朕痛飲一番,慢敘姐妹之情如何?”
“陛下,君臣有別,禮不可怠!”景晨睫毛微閃,貌似不經意地擡手,将脈門從皇帝手中脫出,再次躬身“臣惶恐……”
皇帝眼色一凜,扯出一縷若有若無的笑,“皇姐,你與朕到底是同出一母,何必如此生疏呢?”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放到眼下反複細賞,末了拇指輕輕摩挲着四指指腹,“何況,在皇姐你安排好夫君幼女,即将離開乾京之時”語氣一頓,餘光掃過景晨微垂的臉,“難道陪朕喝一杯的時間也無?”
“臣不敢。”景晨再躬。
“景王,天下有何事乃你不敢為之?莫要在朕面前裝模做樣了。”不等她回答,裙裾自景晨的視線中一拖而過,景晨擡起頭,起步跟上。
二人行至層層緯缦深處,皇上将鳳床邊的長缦一撩,赫然出現一道暗門,将其拉開,明亮的光線剎時照進來,景晨不得不以手作掩,閉了閉有些刺痛的雙眼,皇上腳步不停,景晨只好再度跟上。
其實皇上現居的這座長生殿,在景晨記憶中并不叫長生殿,而稱作晨曦殿,恰是她自己以前的寝宮。幼時淘氣,在母皇父君寵溺縱容之下将這座宮殿布的機關遍地,別有洞天。她與蕭珏幼時就常膩在這晨曦殿底下的地宮擺弄機關,度過了一段雞飛狗跳的日子,最嚴重的一次是她通過地底的暗道,燒了某位君側的宮殿,火勢蔓延,險些釀成大禍,先皇為此罰她到皇陵思過,整整兩年不得回京,再回到京中時,有些事情已經沒有了扭轉的餘地。
眼下這道暗門通向的是一處隐蔽的院落,四周輝煌的殿宇恰如其分地将這個院落掩蓋,從整個皇宮的至高處看向這裏,也不過是衆多殿群下的一個小小灰色地帶而已,一晃眼就錯過了,很難在觀者腦中留下丁點印象。
然而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此處小院落曾作為景晨幼時自辟的小天地,自有其妙處。景晨一路走來,在心裏将失落的散碎記憶一一拾起,奈何滄海桑田,物是人非。花自常開,玉宇常在,人心卻是最難控制的東西,如今這裏的一切,都屬于身邊這個帝皇。
“皇姐,咱們到水亭坐坐吧。”皇上指着院內小塘上的小小六角鐵木雕花水亭,小塘裏遍植芙蕖,此時三三兩兩地正打着花苞悄然綻放,她長長的指甲在陽光下竟折射出略有些耀眼的光芒。
水亭不太寬敝,約能容納五六人站立其中,廊柱上懸挂的一對碧玉牡丹環偶爾迎風相撞,發出悅耳的清響,嫣色銀線繁花紗簾高高挽起,使風自亭中穿叉而過,廊下紫檀文案上的一疊宣紙随風自翻,景晨目随其動,竟見那紙上密密用風格迥異的字體胡亂寫着“景晨”,又間或插着“姐妹”二字,雜亂無章,心下一時如紙上的字一般複雜無比,之前打算的種種均抛之腦後,只越發猜不透眼前之人到底意欲何為。
景晨一時盯得出神,只覺那紙翻得自己眼花,不禁擡頭向亭外望了望,明明剛剛還明媚的天此時竟烏雲翻卷,風雨欲來。不經意間将手拂過鼻間,聞到指尖殘餘的屬于小清源身上的馨香,心裏立即一片柔軟,只恨不得立馬生出雙翼,好飛去女兒身邊相伴左右。這麽一想,焦急之色立顯,她一轉身,一回眸,皇上立覺。
“皇姐,朕若今日想強留了侄女,你當如何?”眼見景晨一臉急色,不等她回答,接着沉聲道“皇姐莫要忘了,先皇還有一道诏書,若朕此生不得女,則景王之女當繼大寶,朕留下清源,也是存了培養下代帝皇的心,皇姐切莫誤會了朕……”
“景夕!此時此地,我姐妹二人索性就敞開心扉談談罷……”景晨擡手止住她,道:“母皇當年雖有這麽一說,但皇妹你如今正當盛年,今時無女,不代表未來亦無女,皇家傳承自不作他想。我身為藩王,自然要盡藩王的職責,我朝歷代就沒有成年後的藩王長留京中的先例,我可以保證我的兒女終生不踏進乾京一步。”景晨沒有忽略那一聲“景夕”之下皇上驟然閃亮的眼睛,只道皇上還殘餘一絲姐妹情誼,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姐姐平生無他志,餘生僅願與家小一同寄情山水而已,此乃肺腑之言,皇妹切不可對姐姐心存誤解。如今,就讓姐姐自回封地,絕了那些居心叵測者的猜測之心,皇妹從此也落得耳根清靜,何樂而不為?”
皇上坐于案前,垂眸沉思,半響無語。
景晨又擡頭望了望天色,強行壓下內心的焦慮,這時皇上擡頭向她招手“皇姐,莫要站那兒,過來坐下談!”
景晨依言,走過去,跪坐于案前,身姿挺拔中透着曼妙,唇角微抿,眉頭深鎖,堅毅與溫柔同時在她的身上體現,皇上一時竟有些癡了,喃喃念叨“皇姐……”
“皇妹,你可願意放姐姐走?”景晨凝眸詢問。
皇上看着她的雙眼,只覺這般的注視竟也能讓她沉醉其中,忽地嫣然一笑,又将指甲拿到眼前細賞起來,豔紅的寇丹襯着太過蒼白的膚色,有些詭異的妖豔。
“倘若我不願呢?你與清源,留一人如何?”
景晨聞言大驚,她要留下小清源的目的尚且可以理解,留下藩王,卻是歷代君臣大忌。
“你欲何為?”終究還是問了出來,整整一年盤繞心中的問題。
“皇姐,朕的心思再簡單不過,莫非你從不曾察覺?”
景晨道:“世人皆知帝心難測,我又如何得知?不若皇妹告訴我。”
皇帝仰頭而笑,欺身道:“實話告訴你,你的女兒,朕沒什麽興趣,朕最想要的,是要你留下來,你的人,你的身,你的心……”
景晨大驚,如看怪物一般看着皇帝,只覺反胃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