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急變
“皇姐,怎麽了?不舒服?”皇帝欲扶,景晨猛烈地一甩手,掙脫出來,嫌惡地向後急退兩步,怒目而視。皇帝見了也不以為忤,徑自收手,還是甜甜的笑,景晨只覺這笑容越甜美,內裏越龌龃。緩緩從袖裏掏出一物,鎏金飛鳳,下懸紅穗,粗看似再不普通不過的一面金牌,不過上面所刻“元德”二字卻在一晃之間讓皇帝變了臉色。
“欽游令?如朕親臨?”皇帝的臉色數變。
景晨道:“你簡直令皇族蒙羞,不要挑戰我的底線,你能上位,我也能将你拉下馬來。”
“朕早就知道,照母皇對長女素來的寵愛,豈能讓你無依?她當年為何着急送你到封地?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怕你也死在我父君的手上吧?她什麽都不要了,也要保你的命!寵你寵到天上去,死了都要寵你!什麽江山社稷都沒有你重要,雖傳位于我,卻是将我終身囚禁在這重重宮牆之中,除你之外,其他兒女在她眼裏算什麽?不過是一顆又一顆的棋子罷了!可笑朕登基二十餘載,到頭來才明白自己還是被她算計了,你瞧瞧,如今朕不還是要為她一面小小金牌所制嗎?”言罷憤恨地一揮袖,景晨看也不看她,只對着亭外一池皺水不語。
皇帝發過脾氣,直直盯着景晨的側臉,眼神犀利,胸前劇烈起伏,忽地閉閉眼,慢慢将呼吸調整,卻仍是保持眼下的姿勢,與景晨僵持。
半個時辰後,只聽皇帝突來一句“也罷!”,景晨立即回頭。
“既然連禦賜金牌都用上了,朕再沒不放你的理由,否則便要背上那不孝的大罪,皇姐,你且與朕滿飲此杯,便去吧!”言罷閉了閉眼,似忍痛割舍般,緩緩站起身,行至亭邊,折下寸餘柳枝捏在手心,複又回到案前,将酒滿上,遞予景晨。“皇姐,容皇妹親自與你簪上柳枝,此去一路平安,可嘆他日相見只不知是何年!”景晨勉強接過酒杯,掩袖對飲之際只微濕了唇便将酒盡數浸在袖裏棉巾之上,複垂下衣袖,以空杯示之。
皇帝探過身,欲将柳枝為景晨簪上,景晨身體往後一仰,拒絕之意溢于言表。皇帝見狀瞪了她一眼,突然在景晨面前一拂廣袖,好像頗為氣惱的樣子,行動間一股膩香彌于景晨鼻間,景晨微微皺眉。
皇帝保持着嘴角的笑容回到座上,默數三下果然見着景晨軟軟倒下,立即步履輕快地邁步過去接過景晨已然軟倒的身子,看着她朦胧的雙眼,笑得越發詭異。
“皇姐……皇姐?……景晨,你是否想問為何會中招?呵呵,你千算萬算,不喝朕的酒,不碰朕的東西,那又如何?以你之狡詐多疑,朕早料定你必不會飲這杯中物,可惜啊,你飲不飲此酒都無妨,朕這“彌宵”可是為你量身而制,朕早就說過,朕要将你捏在手心,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飛出京城……景晨,你看你空有一身本領,到頭來還是為我所制你哪點比我強了嗯,這皮囊吧……這柳枝多醜,确實不配你的容顏哪,此時用不着它了,扔了吧,嗯?”随手将柳枝拔下來往池中一擲,只濺起點點水花便消逝不見。又将景晨袖裏的金牌并那浸了酒的棉巾一并扯了出來,将那棉巾眼也不擡地扔至一邊,又拿起金牌端詳片刻,一聲蔑笑,便随手擲于案幾那疊紙稿之上。
景晨此時尚有一絲清明,正竭力保持最後一絲神識,四肢已然麻痹,半點知覺也無,內息混亂不堪,她能清楚地感覺到內力在急速流逝卻毫無抵抗之力,臨昏去時,她用盡心力只在腦中描慕出清源的身影,無盡的擔憂和絕望席卷而來。
皇帝蹲身将景晨往懷中摟了摟,“景晨,這麽輕易地就讓朕得到你,真有些難以置信哪……母皇給你的影衛呢?嗯?怎麽沒能護你周全呢?真該死,朕稍後就幫你剁了他!等等,讓朕想想啊,你把他給了誰呢?保護你的幺女去了?呵呵,你待她真是一如當年母皇待你一般啊,讓朕真真嫉妒不已,嫉妒地肝兒都疼了,怎麽辦呢?一并殺了吧?哈?”眼神漸漸有瘋狂起來。
“不過在之前,讓朕先給你點小禮物吧?”言罷執起景晨的右手腕,絲袖無力地滑落,尖長的指甲劃過後瞬間滲出鮮血,皇帝驀地低頭伸舌一舔,滿足地閉眼搖頭,一臉陶醉,景晨腕上傷口上卻肉眼可見一道綠影倏地滑入血脈。
“祥安。”
“奴在!”绀青色的身影行動無聲地快速從亭後奔過來,伏地叩首。
“剛才可有看見什麽?”皇帝手裏仍摟着景晨,感覺到皇帝的視線,祥安身子一顫,不敢擡頭。
“奴,奴親見景王欲……欲行刺于吾皇……”許是亭外雨聲太大,祥安的聲音不甚清晰。
“呵呵,很好,看得很清楚,景王行刺朕不成,已當場伏誅,令懸顱于順義門示衆,三日後以藩王之制厚禮葬于裕山皇陵,賜谥“福”,其間一律禁止百官吊唁,違者以謀反論!”一記響雷自天邊劈開,亭內驟亮又瞬息,祥安諾諾應下,身子越發低伏。
“景王家眷可有追到?”
“回聖上,禁軍統領邱興德已派出三隊人馬出城追拿,尚未有信……”
“加派人馬,秘密行事,同時诏告天下,朕念及與景王同胞之情,感先皇之諄教,不忍多加苛責,對此次事件從寬處理,景王親眷不予連坐之責,但貶其長女姚清源為庶民,着景王二子姚清夏襲母爵,賜號“留鳳”。”
“吾皇仁慈!”祥安佝身倒跪五步領命而去,許是亭外狂風亂作,吹得她身形有些不穩,雨已經自東向西傾盆而下,打在她的臉上,饒是身體硬健,也不禁打了個寒顫。
而亭內皇帝連同昏迷的景晨早已不見蹤影,狂風将“欽游令”掀翻在地,那些紙稿迅速滿亭飛舞,吹入雨中,落到水裏,不辨字跡。
商穆一行出了城門便一路向西南方行疾行,狂奔了兩個時辰後在路經一個不甚起眼的小鎮時停下,中途因為暴風雨耽擱了些時間,饒是如此,也奔出了近八十裏路。
雨已稍歇,淅淅瀝瀝地在沿街的屋檐上連成珠簾,墜落在檐下的小水窪裏又濺出朵朵水花,青石板上的小水坑将行人來往的身影映出來,不完整的,如鬼魅般穿梭來去的倒影,透着濕意的悶躁。
“籲——”蒼青馬車緩緩停在道邊,駕車的男人率先跳下車并将車簾撈起來,随後便見商穆抱着已睡着的小清源彎腰出來,向他微微一笑。
“阿頌,一路辛苦,難為你将自己弄得這副樣子,回頭先将自己收拾利索再來見我。”阿頌聞言朝自己身上掃了一眼,一路風雨疾行,泥漿早将衣服濺得濕透,滿布着未幹的泥點,擡頭露齒一笑,左手随意将臉抹了抹,将臉上的汗水雨水一并擦掉。
“是,穆君!不過先讓屬下為您引路,來,這邊走…這便是那座閑置的院落,此時已無雜人…一會兒與殿下會合後,我等從西側出門便換道而行……”邊說邊引着商穆父女向小巷深處走去,回頭向胡衣四騎打了個手勢,馬車并其餘馬匹便向另一邊繞去。
巷子很深,雨後的牆壁上青苔油綠,間或還能看見牆角石磚縫裏鑽出的一絲青草,盎然蘊育着勃發的生機。
大約行了五十步,阿頌仔細左右看了看,便将隐刻粗糙狼頭的一扇小門“吱呀”一聲推開,帶着商穆閃身進了院落。 随着開門的聲音,小清源驀地睜開雙眼,掙着欲在父親的懷中立身而起,警醒萬分,商穆見了不由搖頭一笑,這小鬼頭賊精!
因為小清源的醒來,商穆顧不得細看此處院落,便抱着女兒快步進屋,指揮已從西面側門進入的幾個心腹侍衛忙碌開來,要為小清源熬制米粥果水,清洗尿濕的衣物,還要準備熱水為她淨身……帶着孩子出行,便是如此瑣碎,所幸清源也滿周歲了,所以才敢于帶她上路。
這些輕甲衛,皆是景晨自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英,自打清源在乾京出世,因着景王對女兒的重視,顧及少主的安危,小清源的一切貼身事宜從不假手于閑雜人等,以阿頌為首,商穆身邊的十幾名侍衛便練就出一身的育兒功夫,慣使刀劍的手做起這些瑣事來竟也熟練無比。
小清源吃飯不老實,阿頌端着粥碗跟着小清源,小清源一會兒想爬,一會兒想扶着廊臺走,一會兒又要人牽,沒有停頓的時候,阿頌只好眼疾手快地瞄準空當便塞一口粥在她嘴裏。
“清源……清源……來先吃一口!”扶一扶頭上的斑竹小冠,阿頌一把拉住小清源的手臂,防止她跌倒,再适時欲塞一口粥進去,哪知回過頭的小清源睜着亮晶晶的雙眼盯着他,忽然伸手推開了眼前的勺子,挨近他蹲跪的身體,柔嫩的小手在他的額頭上自左向右抹了一把,再攤開來,竟是一手的汗,阿頌見了一時竟感動得一塌糊塗。
“頌……頌……”小清源嘴裏叽叽咕咕地叫着,踮着腳尖還要繼續為他抹汗,回過神的阿頌趕緊扒下她的手,放下碗,顧不得自己剛換的一身衣,扯起自己的衣袖将小手擦了又擦,“源女,這麽小就知道疼人了……阿頌的小少主!”阿頌聽不明白小清源的語言,卻是感動得心裏柔軟一片,一把将她抱在懷裏親了又親。
小清源受不得癢,咯咯笑着從阿頌懷中掙脫出來,轉眼又被廊下花叢中的黑蝴蝶吸引了注意力,就要撲過去,阿頌趕緊伸手将她往回撈,這時前門突然“砰砰砰——砰砰”傳來叩擊聲,不及阿頌有所動作,堂屋裏已有人奔了出去。
鎮定地再喂下一口粥,阿頌右手将小清源抱起來,左手還端着所剩不多的粥碗,轉身往回走。
“……大事不妙,那與我們交鋒的一隊禁衛已被全數斬滅,為免後患,已将屍首投入渭江……我四人引開禁衛後,總管并餘雅二人帶着蕭家小公子與我等分道而行,應是無礙……不時便至……王女那邊,恕屬下暫無消息,不過依目前……”阿頌走得近了,便聽到餘風略帶低沉的聲音,拾裾邁入門檻,果見餘風跪坐于商穆跟前,濕透的深衣上滿是血痕,未幹的血跡散發出濃烈的血腥味,足見血戰之激烈。小清源聞到血腥立即不安起來,商穆眉頭一皺,阿頌立即低首抱着小清源閃出堂屋,出了堂屋,驟然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小清源又微皺眉頭地指着院裏新拴的幾匹馬,似對那幾匹馬的疲态和傷痕感到不解,收回手來撥弄阿頌的嘴唇,要他解釋。
“源女,這是追風,這是赤煉,……對,它們累了,需要休息,它們受傷了,需要治療。”
“源女,從今日起,咱們就要奔命了,阿頌誓死也定要護住你的!”話說到一半,不由将小清源又往身上緊了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