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頭顱
“依目前的形勢看,殿下極有可能已被困皇宮,屬下等人出城之時正逢城門守衛查人,對攜子之人尤為嚴厲。查到總管那輛車時,因蕭家小公子年歲已偏大,守衛有心阻攔,不過想來也是因為年歲相差略大,自知不符,花了些許銀兩便放我等過去了,出了城門不遠即發現有禁衛跟上來,情況堪急,屬下與總管只得分道而行。”
餘風話鋒一停,久久聽不到回應,稍稍擡頭看向他,屋裏的光線不甚明亮,商穆坐于窗下,镂空雕花的窗格将雨後微弱的陽光切割成無數大大小小的光束,照進來,卻使人越發看不清他的臉色。明明是悶熱的初夏,餘風卻覺得屋內的氣溫如同黑暗中的青花瓷般涼薄。
“穆君……?”
“嗯,那孩子如何肯聽話的?”
“總管約是點了他的睡穴,不曾醒來……”餘風不太能理解,那個孩子對大家而言可說是累贅,且對于目前的計劃來講,根本不是重點,商穆為何此時此刻還要問及他?
“孩子身體嬌弱,以後切莫随意點穴,終是對身體有害……你且下去休息,叫阿蘇先将你等身上的傷加以清理,如今我們便只能在此等待姚啓……進一步的消息。”
“是,穆君!”餘風不再多說,一撩衣襟,依言退下。
商穆仍保持着眼下的姿勢,坐于陰暗中,背靠太師椅,太陰木的雕花扶手讓他緊緊握住,雙手仍顫抖不已。
過了一會兒,阿頌抱着小源女又轉回堂屋來,小源女哼哼着将腰身使勁往下壓,想要下地去,阿頌便由着放了她下來,只手牽住小源女,由她引着自己往前走,只見她背着陽光而來,邁着不穩的小步一點一點走近商穆所在的暗處,待離父親近了,便一把扔掉阿頌的手,朝父親懷中撲去,絲毫不怕跌倒。
商穆一把穩住小源女,眼神向阿頌一瞟。阿頌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會摔的…”。
“倒不是這個……罷了,阿頌,我現在心裏很亂,你在外面也聽見了,你且将源兒帶開吧,讓我靜靜。”言畢疲憊地揉揉額角,将小源女扳轉身子面向阿頌。
“是。”
哪知小源女根本不依,嘴一扁,一把抱住商穆的腿便哭了起來,小臉漲得通紅,阿頌掰了掰她的手,又不敢使力怕弄疼她,一時竟拿她沒辦法。
清源見父親還不肯抱自己,哭勢越發大了起來,好似氣轉不過來,阿頌便急了,“穆君,源女只認父親啊……穆君!您就抱抱她吧!”。
商穆這才搖搖頭,嘆了口氣,将小源女抱起來,圈在自己懷中,将下颌輕輕抵在女兒柔嫩的頭上,小小的溫潤的體溫竟奇異地稍稍撫平了他的情緒,讓他無暇胡思亂想。小源女到了父親懷中便安靜下來,許是剛才哭得累了,拽着父親的衣襟在他安撫的輕拍下閉上眼睛漸漸睡着。
前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又立刻歸于靜寂。商穆與阿頌對視一眼,阿頌閃身便跑了過去,入目卻是滿身狼狽的姚啓與餘雅,懷裏的小公子蕭安正睜大了雙眼看着衆人,素日風雅的王府總管此時一臉倉惶與悲憤,衆人的臉色也均如此。
“總管……穆君在後院堂屋,請速與我來!”
姚啓一入了堂屋便硬生生地跪倒在地,好似一雙膝蓋不是自己的,恨不得折了才好,未語先伏倒在地泣不成聲,商穆急急地将小源女交給阿頌,欺身相扶,急問:“怎麽回事?”
姚啓抑不能止,伏地的身子不住地顫抖。
“姚啓,你說啊,殿下怎麽了?被困了是不是?咱們這就回救啊,你起來!”顧不得主從之別,顧不得尊卑之分,顧不得男女之防,商穆扯着她嘶吼起來。這一吼,小源女立即醒來,眯着眼正要哭,卻在看到父親的失态之後止了聲。
“殿下……殿下已殁……皇帝令……懸我主頭顱于城頭……”
商穆倏地縮回手,頓覺頭頂似被五雷劈過,五感漸失,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入不了眼。意識模糊間好似衆人在拉他,四肢卻麻木不仁,又覺心肺似要爆裂,連發梢都散發着絲絲痛意,一呼一吸都劇痛無比。
衆人忙扶住意識混亂的商穆,阿頌見他隐有自決之意,忙抱着小源女近到跟前,淚流滿面地啓求:“穆君,小源女要父親,要父親啊……您看看她,看她一眼呀,小源女還這麽小,絕不能失去父母……小源女,快,快叫你爹爹,叫爹……”說着抓着小源女的手牽引着去摸父親的臉,小源女睜着水靈靈的大眼,小手一一撫過父親臉上的淚痕,将他臉上的淚珠擦了又擦卻怎麽也擦不完,嘴裏“唔……大大……大”聽話得一遍遍叫着,衆人見着這一幕莫不心酸。
商穆跌跪于地,小源女叫了許久也不見父親回應,又确是被父親的眼淚驚到,此刻便真地放聲大哭起來,哭得凄厲而哀絕。除了抱舉她的阿頌,其餘人等都跪地哀泣不已。阿頌環顧一周,繼續一聲聲地勸喚着商穆,一邊徒勞地安撫哭鬧不止的小源女。突然小源女掙脫他的束縛,撲到父親懷中,将臉埋在他的脖頸中,溫熱的眼淚迅速淌濕他的衣領,濕熱的淚流竟奇異将商穆的神識喚了回來,商穆睜開朦胧的雙眼低頭看了看孩子,雙手一環,緊緊摟住小源女,似抓住自己生命裏的最後一根稻草。
入夜,商穆靜坐于窗前,盯着案前的燭光發愣,火苗輕搖,燒出一行行燭淚,快速流下又緩緩凝固在燭盤裏,他揉揉刺痛的雙眼,恍惚間覺得窗上投下的似乎不是自己孤單的身影,那人明明昨夜還在燈下與自己溫言軟語,慢聲細述,恍惚間仿若昨日的幸福與滿足都只是夢境,亦或者,此時此刻的他正身處噩夢,他的妻正在枕邊笑等着他醒來……想着想着滾燙的眼淚又迅速滑落,透濕衣襟。
窗上的影子動了動,商穆使勁眨掉淚水,驀然回頭,身後的人擡眸無聲無息地跪下,一身黑衣,銀環束袖,身姿修長勁瘦,定睛一看,卻是餘雅。
“……何事?”
“穆君,請準屬下返回京城,接回吾主之身!”
商穆深吸一口氣,緩緩道:“王女的影衛已經去了,此時怕已奔出百裏……不過我思量依那人的行事,影衛此去必然兇險,如此,就着你與微雲、遙峰随去接應吧。”
餘雅伏地應諾,随即問到:“穆君,屬下跟随主上多年,卻不知王女影衛有何相貌特征……”
商穆嘆口氣,“其實你日日均與他相見,便是抛殘。”言罷,揮揮手,疲色難掩。
餘雅跪在原地愣了片刻,方才起身出去,與屋外靜默等候的數人一一對視,自召出微雲與遙峰二人連夜赴京。
屋內,商穆剛坐下,便聽得廂房內小源女的聲音,急急站起來,掀簾而入。
阿頌正彎腰輕輕安撫,奈何不得法,小源女翻去覆來,眼睛也未睜開,只哼哼唧唧将哭未哭,商穆示意阿頌出去休息,自己忙上床側躺在小源女身旁。
往常小源女夜裏這個時辰醒來,景晨都是要解衣哺乳的,小源女只要吃到母親的乳汁,自會繼續安睡。商穆夜夜看在眼裏,從未想過,若有一天景晨不在身邊,他待如何安撫女兒?
商穆看着小源女的腦袋在他胸前轉來轉去,小嘴張着,卻是無乳可含,眼看就要哭鬧起來,思來想去,苦笑之下只好解開自己的衣衫,将胸膛湊到她的嘴邊。小源女挨到他的肌膚立馬含上去,吸了幾口卻不對勁,睜開眼睛,迷蒙之間看到是父親,眨眨眼,确定是父親,“哇”的一聲就哭開了來,一把推開父親,愣是商穆百般哄勸也不聽。
商穆把小源女抱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肩上,滿地轉悠,小源女依然哭鬧不休,嘴裏只喊着“姆媽姆媽”,額上青筋畢顯,商穆急了,緊緊抱着他,壓抑不住的痛哭:“源兒,源兒,你母親不在——不在了呀!你讓為父怎麽辦?怎麽辦?……”哭聲還不及傳出,他又立馬騰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只眼淚決堤般奔湧,怕再吓着女兒。
小源女還是懂事的,看着父親這般痛苦,她反而消停下來,只仍然難受的哼唧,時不時地拭掉父親腮上的淚。
兩父女就這般在屋內晃悠,互相依偎着,直至天色微亮,才一起睡了過去。
三日過後,餘雅等人回來了,均帶着一身的傷。
抛殘一身血衣,被遙峰背在身上,右臂的袖管空空蕩蕩,擰了一個結,随着遙峰的奔跑而搖晃,臉上呈現着極不正常的暗紫色,緊閉着眼,無知無覺。
王府衆人始知抛殘的身份,無不驚訝,又深深為其的隐忍折服。餘風大步上前就要将他接下來,遙峰卻輕輕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微雲拿了油布套在手上這才小心地将其接下來放在榻上,遙峰直起身,将身上的油布取下,這才轉向大家道:“衍蘇大姐呢?快快請她來,中毒了,劇毒,他已自去一臂又封住周身大穴,我是外行,只覺這毒來得蹊跷,怕是不好……”話未說完,被微雲一瞪立馬閉嘴。
衍蘇其實早早就拎了藥箱等在院中,奈何她武藝較弱,愣上擠不進去,此刻聽到遙峰的話,大喝一聲,這才從衆人讓出的縫中連忙擠了進來,細細觀察抛殘的傷勢。
姚啓環視一周,卻不見餘雅,心思一轉,退了出去,果然在門口看見了躊蹰的餘雅。餘雅恭敬地注視着懷裏的木匣,只在原地轉圈,猶豫不前。姚啓一眼見到那個木匣,只覺周身血液上湧,眼裏有淚意卻澀得生疼,忙上前,伸手欲接,餘雅卻格手将她擋下:“小心!總管,匣內有毒,抛殘便是如此中的招!”
姚啓便縮回手,“你且別急着去見穆君,他傷心過度,此番正在休息,你先與我說說,此番去京,必是兇險異常,你們見到那……确是吾主無疑?”
餘雅點頭就着檐下臺階坐下來,幹裂的嘴唇動了動,低頭輕撫匣身,“我們趕到城外時,抛殘正與人厮戰,當時他已然中毒……後來,他只交待說小心巨毒便不省人事了,微雲找了木匣将吾主斂裝,我等怕遲則生變,就先回來複命了,此時城防森嚴,只能容後再探了。”
姚啓撕下衣襟将手包上,從餘雅懷裏拿過木匣,打開銀扣,人頭外面包裹了一層衣料,暈着已經發黑幹涸的血跡,緩緩揭開衣料,赫然是景晨的模樣。姚啓卻急忙撤手,将手上的襟布甩開,細看那截布料果然已被腐蝕,白底雲紋錦此刻已經泛綠。
瓷器觸地的裂聲突兀而又輕脆,餘雅聞聲回頭,只見商穆一張臉已了無血色,身後的阿頌仍保持着端握的姿勢呆呆站着。
商穆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發軟的雙腿,極力穩往身形,慢慢蹲跪下來,以幾近狂亂的眼神注視着匣內的那張臉,黑發雲髻,藩王金冕,慘白的臉,黑紫的唇,他擡起頭來仰望蒼天,驀然發現視野裏的一切物事都失去了原本的顏色,天地之間只餘黑白,終究還是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