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欲探
京中,蕭家已亂,卻也是因景王而起。
蕭珏身着灰白粗麻衣,麻繩松松挽了喪髻,在袅袅的香蠟煙塵中顯得形容憔悴,因蕭家子女多,蕭珏雖為女子,卻跪在了最靠邊的陰暗角落,倔強的身影透着濃郁的悲傷,失了魂般只低頭垂淚,人來人往的吊唁,嘈嘈切切的聲音直讓她頭皮發麻。
此番蕭珏的母親乃是聽到景王之死,一時怒極攻心,吐血而亡。蕭珏的母親蕭敏竹曾是太女太傅,蕭珏六歲入宮伴皇女讀,蕭敏竹便将兩個孩子一起傾心教授,對景王尤其寄予厚望,只是近幾年沉疴難起,早已不參與政事。蕭母此時病故,蕭府大多數人卻認為是蕭珏氣死了母親,一夜之間蕭珏成了兄弟姐妹、姨母叔伯的衆矢之的,蕭珏對這一切也從不加解釋,似不甚在意,更加激怒了衆人,連帶着夫兒遭受牽累白眼,蕭老太君也未曾站出為她主持公道,可謂落魄至極。
祥玉領了皇帝旨意前往蕭府吊唁,繞過影壁,便正逢蕭家長女與老五蕭珏在正堂前扭打在一起,彼此怒斥喝罵不止,蕭家小輩兄弟姐妹有人勸架,有人哀泣,有人沉默,場面好不熱鬧。蕭家現任當家主母蕭敏蘭見着此景,忙一臉尴尬的向她致歉:“家門不幸,逆女難教,讓玉宮見笑了!不若請往蕭某書房一敘?”
祥玉細長的眼睛眯了眯,微微欠身:“蕭大人客氣了,宮人乃是領了聖上口谕前來吊唁,不敢稍有怠慢,這便借宮人之手替聖上送送仆射大人吧!”
“如此,玉宮請随蕭某來!”言罷蕭敏蘭幾步走上前對着撕打的兩姐妹一聲喝斥:“兩個丢臉的東西,還不快給我住手?還想掀了屋頂不成?”走上前去一手拽一個,硬生生将纏在一起的兩人扯開來,蕭珏灰白的麻衣上赫然幾道腳印,臉上紅紅的五指印猶在,嘴角滲血,眉毛緊緊擰在一起,此刻被二姨母提住衣領拽在手中,仍不忘借機反踢長姐一腳。
蕭望做為長女,又年方五十,平日自是穩重端莊的,被母親如提孩童般拎在手裏,不免有了剎那的恍惚,剛巧又被蕭珏偷襲了一腳,低頭難以置信地看着衣擺上的腳印,又發起狂來就待反撲回去,卻再次被母親喝住,并結實地在後腦勺上挨了一巴掌,臉驀地通紅起來。
祥玉适時的輕咳一聲,微側身冷眼警告了身後兩個偷笑的小宮人,蕭家兩姐妹似這時才發現她的存在,方才罷手跪下,讓出道來,祥玉由蕭敏蘭帶到正堂,瞧了棺內的人,又垂首上了香,便帶着人勿勿回了宮。
送走了祥玉,蕭敏蘭橫眉一瞪,“你二人随我來!”便怒氣沖沖地拂袖背手往書房去了。蕭珏與蕭望對視一眼,極有默契地低頭跟上,一路上未再動手。
待關上大門,蕭敏蘭端坐于堂前主位,蕭珏撲通一聲跪于地上,向姨母深深拜下,卻不說話。蕭望已不複剛才的憤慨,此刻負手立于她身前,望向母親的目光中似有乞求。
蕭敏蘭長嘆一聲,“蕭珏,你且起來說話。”
蕭珏聞聲擡起頭來,早已淚流滿面,“姨母,景王死得蹊跷,母親更是為此怒極攻心……侄女沒想到陛下竟真的如此痛下狠手,景王原本是要走的,她怎會去刺殺陛下卻是侄女太天真……”
蕭敏蘭聞言冷哼了一聲:“滿朝文武都知景王之死另有隐情,恐怕那日不只我一人看到盛裝出朝的景王,如若她真有心行刺,又為何會這般招搖現于朝堂?你不說,我也省得!”
她一掌拍在幾上,茶杯立時震了幾震,茶水飛濺。
蕭敏蘭頓了頓又道:“我蕭家祖訓,不侍無德之君。只是景王英年早逝,她這一去,西北邊境必亂。陛下這是捅上馬蜂窩啊,這天下不知會亂成何樣。你與景王私交甚篤,這我是知道的,所以你還是偷偷去裕山拜祭一下吧。”
“自你母親去日至今,我于你之種種态度,均是為了今日做鋪墊,只有消除了陛下的戒心,我才敢放你出門去。皇陵現在守衛必然森嚴,府上在皇陵附近有座秘置的別院,你且去吧,不過切忌權宜行事,以自己的安危為重!”言罷抛了道玉牌給她。
蕭珏揚手接過并伏地叩謝,又聽得蕭敏蘭道:“另外,蕭珏,現你可有景王家眷的消息?
“不曾獲尋,姨母。”
蕭敏蘭嘆口氣道:“聖上名面上不予追究,背地裏卻不知派出多少暗手在追殺,蕭府也不能坐視不理,否則傳到餘、商兩家耳裏,豈不有失仁義?”
蕭珏垂首:“是,侄女省得。”嘴上雖答得恭敬,蕭珏卻并不敢透露太多,景晨的家小,還有她的兒子,此刻在外奔波亡命,她縱使心急如焚,也萬不敢再掉以輕心,将他們的消息透露給任何人,包括蕭府。
“謝姨母成全,侄女這便去了。”言罷,起身開門,循去。
蕭望道:“母親,三姨母那邊?”
蕭敏蘭搖頭,“你知道你五妹與景王私交甚篤,聖上多疑,景王之死大有文章,此事怕是難以善了。傳聞景王五子皆是帥才,英勇不凡,世間少有!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你三姨母也不是笨人,只是太垂心功名,我們不自救,難道要坐以待斃?不論如何,關鍵時刻,咱們自家人總是要擰成一股繩才行。”
宮裏,祥玉将在蕭府的所見所聞一一細禀于皇帝,果然引得鳳心甚悅,“她二人果真近身扭打?為何不曾動以刀劍,或以武藝相拼?”
祥安低笑:“皇上,那二人畢竟是姐妹,又在母親靈前,哪能真的以命相搏?想來亦是人之常情罷!”話一出口,果見皇帝的臉瞬間陰沉下來,她臉色一白,立馬跪下領罪,直扇自己幾巴掌,真叫禍從口出!
皇帝冷笑一聲,将她撂在原地,又安排了人手加緊對景王家眷的追殺,便揚袍離去,腳步輕快飛揚。不過自此皇帝略微放松了對蕭家的戒備,蕭家姐妹不和,自顧不瑕,何足忌也?
自那日忽然變天,連下了兩天如潑大雨,天就一直陰沉着未放晴過,人間卻熱意越甚。烏雲蔽日,随風急行,如千軍萬馬在天空咆哮來去,壓得人心越發悶躁不安。
蕭珏擡頭仰望,天地間沒有半分月色,仿佛那夜的景王府卦宴是前生的事了,想到在外奔波逃命的景王家眷連帶自己的稚兒如今生死難測,時刻在鬼門關徘徊,心中一陣陣的凄惶與狂亂,如泉瘋湧,壓抑不住。不是不後悔将孩子托付給了景王,不是不怨景晨怎會如此不堪一擊,可是每每這樣想,她更痛恨自己。
一身玄色緊身胡服與夜色貼得更近,鹿皮靴踏水無痕,摸了摸腰間玉帶,世人皆道她文弱,卻不知她的劍從不離身,只是沒有機會出鞘而已,從今往後,她也将與過去的生活告別。
腳下輕點,在重重屋脊間輕盈疾行,幾個起縱間便将蕭府抛在身後,僅餘幾聲犬吠在身後隐隐傳來。她在坊間穿穿繞繞,順利出了興寧坊門,駐足于暗處,前方大街盡頭便是外宮門,可此時月黑風高,城門早已緊閉,城門口的守衛滿臉肅穆,五步一崗,全副武甲,按在佩刀上的手青筋畢露,戒防嚴密,城樓上高挂的雙排燈籠随風飄搖,地上的陰影便浮動起來,如鬼如魅,嗜血張狂。
蕭珏收回視線,捏緊手中的令牌,轉身又折了回去,她順着牆街,腳步很輕,走得很慢,手臂下斜,皺着眉頭,眼中凝着些許迷惘與悔恨,憑着兒時記憶,将街邊的老樹一棵一棵細細撫摸過去。
暗夜中有聲嘆息傳來,蕭珏猛得擡頭,卻并不出聲,只一雙銳眼如利劍般掃過四周,整個人蓄勢待發。
樹上突然垂下一雙長腿,随後有人将樹葉拂開,露出臉來“五姐,是我。”
蕭珏卻愣了一下,“十一郎?怎麽是你?”她略扯開嘴角,想笑,笑容卻有些扭曲,聲音沙啞“蕭涵,你真是個迷,多年不見,你竟有了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身手,姐姐為你感到高興,你母親把你教得真好!”
蕭涵跳下樹來,拍拍手,“五姐,這不是我母親的意思,何況,她要做什麽,也用不着我這嫡親的兒子親自出馬吧?你不要誤會。”
“那你跟着我,是何意?”
“五姐,你可是在找你們兒時偷溜出城的那條暗道?”他咳了一聲,壓低聲音道。
蕭珏渾身一震,言語不得。
蕭涵嘆了口氣,道“請相信我,我并無惡意,五姐你随我來吧。”他往前走了幾步,在一座宅第前停下來,回首道:“五姐怕是還不知小弟住在哪兒吧?前年,皇上賜了這宅子給我。”
宅門留了條縫,聽見腳步聲,門房趕緊支着燈籠打開門,然後垂着頭退到一邊。
蕭珏跟着他穿庭過院,徑直進了蕭涵的書房,眼見他走到牆角一處,狠踩腳下的青磚,啓動了機關,他再揚手扯開書畫,露出一個她沒見過的密道入口。
蕭珏挑挑眉,“你這機關倒是做得別出心裁,若是闖入者找不着機關,心急跺腳,豈不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若踩不到點上,會把地踩踏的,還會變成血篩子,那就不好了,五姐你說是吧?”蕭涵不以為意地笑笑。
“為何不避諱我呢?”
面對蕭珏有些咄咄逼人的氣勢,蕭涵垂了下眼眸,輕嘆一聲,走回書桌前,示意蕭珏自己坐,自己也輕輕坐下來,“那日朝會上,我見着景王殿下了,忍不住跟她說話,可是她已全然不記得我了,五姐,家中長輩不合,可我從小和你親,從未想過要與你作對……那時你與景王殿下憐我,帶着我從這暗道走過一回,我就牢牢記在心中,幾十年片刻不敢忘,當然,也從不曾向外透露半個字。”他目光灼灼,眼神亮而烈,猶如暗夜裏的一盞明燈,蕭珏不得不承認,她确實感受到一股暖意,由心而來。
“從我随母親回到蕭府……誠然,過去那麽多年,府中混亂,大姨母與我母親更是勢同水火,你我只得疏遠,我也不願與你平添麻煩,當日我搬到這裏,發現這條暗道,心中大喜,卻不想今日竟是在這種情況下用到它……五姐,我知你想做什麽,可否容我幫你?也算是……算是了我一個心願吧。”說到這裏,竟是一股深深的悵然,眼眶也有些濕。
“你能幫我什麽?”蕭珏并不想将他牽扯進來,她不願蕭家的任何人牽扯到這件事。
“五姐,恕我直言,你此番出城,是否想一探皇陵?”
蕭珏張了張口,一時啞言,她的計劃如此讓人好猜?
“五姐不需緊張,我只是想幫你而已,我,對這個結果也很是懷疑,已己度人,我自然對你的想法略有所知,但凡真心關心她的,必然會一探究竟,這一點,上面那位必然會嚴加防範,有我幫,或許又是不同的光景,這些年來,我也還算勤勉,自信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蕭珏聽到“真心”,不禁擡頭,只見蕭涵神色坦蕩,他的話竟是雲淡風輕,脫口而出,聯想到他至今單身,終于有些明白,不由苦笑。思慮片刻,道:“十一郎,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卻不願你去涉險。你如今官至臺院侍禦史,可謂皇恩厚重,以一男子之身如此年輕便跻身高位,很是難得,莫負了你娘的一番厚望才是。”
蕭涵卻道:“五姐,你我這個時候說皇恩不是很可笑嗎?何謂皇恩?倘若你我的猜測是真,那我們何須為如此不仁不義之徒盡忠?這個禦史不做也罷!更何況,蕭家能人多,不乏我一個男人,母親也不只我一個兒子,我活了三十三年,還不能随一回自己的心?”
說到這裏,蕭珏忙道:“十一郎 ,你怎麽還沒成親?都這麽老了還嫁不出去!”
蕭涵聞言臉瞬間脹紅,張了張嘴,到底還是說不出什麽,只狠狠瞪了她一眼。
“說了這麽多,五姐,你就讓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從不求人,今天,算弟弟求你!”
蕭珏愣愣看着眼前倔強的人,陌生而熟悉,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順着暗道,出得城外,二人疾行了一柱香的時間,進了一片樹林,蕭珏發現蕭涵的輕身功夫竟不遜于自己,始終不遠不近的跟着她,氣息絲毫不亂,心中也暗自大定,不管怎麽說,有個高手在身邊,這不是壞事。
蕭珏打了一個響哨,有林間受驚的鳥瞬間撲騰起來,掃得枝葉沙沙作響,不一會兒便有蹄聲由遠及近地傳來,一聲隐含興奮的嘶鳴,一匹黑馬踏着夜色奔到她跟前,親熱地蹭着蕭珏的肩,蕭珏一掌輕輕落在馬脖上,“好姑娘,等急了吧?咱走吧?”
回首看看蕭涵,眉頭一挑:“不介意與我同騎吧?事出從急。”
蕭涵笑着搖搖頭,“當然不,如此寶馬,不騎白不騎。”當先一縱而上,黑馬有些不願,想要将他甩下地來。
“黑妞!莫鬧別扭!”蕭珏忙安撫,順熱翻身上馬,将蕭涵環抱身前,驽馬而去。
石壁上的水氣緩緩彙聚,積成水滴“嗒”的一聲痛快的掉下來,擊在岩石上,而後歸于寂靜,不一會兒,又是“嗒”的一聲,慢慢蓄積,匆匆墜落。
景晨緩緩睜開眼睛,視線內一片漆黑,想要活動手腳,使盡力氣也毫無知覺,手有沒擡起來,她不知道,忽輕忽沉,如身處雲端,腦中好像塞滿了棉花,總想擊打,只一會兒她複又昏睡過去,只不知這一次她會夢到什麽?上一個夢,有一個嬌憨的小小身影,軟軟糯糯的溫暖觸感讓她好留戀,還有幾個清俊的身影,一直走在她的前面,她想要上前,怎麽追也追不上,走得遠了,有個人回頭看她,向她伸出手,她努力睜大眼睛,卻看不清那人的臉了,是誰?他們是誰?她下意識地讓自己陷入昏迷,總之,還能夢見,就好。
黑暗中有暗香襲來,有人在她耳邊絮語,有手在她身上瘋狂撫摸,可是,她醒不了,也不願醒,夢,是她能抓住的唯一溫暖。
皇帝将手上的夜明珠狠狠砸開,在石壁上“噼噼啪啪”的擊碎了,灑了一地星星點點的光芒,她剛才看見什麽了?姚景晨在笑!見鬼,落到這步田地,她怎麽還能笑?
皇帝面目猙獰扭曲,滿腔的怒氣無處發洩,随手抓起壁上挂的鞭子沒頭沒腦地就往景晨身上抽去,床上的人卻連哼哼都不會,只是抽得狠了,會随着鞭子帶起的勁微微抽搐,如同死去一般,漸漸地薄被浸出血來。
皇帝氣發完了,抽得累了,坐到床邊,要給景晨理被子,觸到一片濕潤,方才回過神來,一驚“景晨?疼嗎?我怎麽又打你了?皇姐,我不想打你的,皇姐,你莫要惱我,你要乖呀!你乖我才能對你好。”說完她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站起來找藥箱,就着夜明珠昏暗的光,又細細給景晨上了藥,将破布娃娃似的人抱在懷裏,如捧至寶般親吻,輕哄,撫摸……從始至終沒有第二雙眼睛能看到這一切,這地下密室是她的天地,為所欲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