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空椁

裕山皇陵位于京城西郊,距京城八十裏地,占地約六十頃,葬有歷代皇帝十一人,其中女帝九,男帝只二,王候三百一十八人,後嫔數百人,山脈蜿蜒連綿,如龍騰鳳翔,此福地雨水充沛,山上植被葳蕤,古木參天,各種珍惜藥草千年老樹不勝枚舉,遠觀一派蒼翠悠遠,終年有雲霧盤踞山巅,有如仙境。山中有常駐守陵兵士五千,巡山将軍并副将二人出自守陵士族 ,傳聞巡山将軍游氏其人形蹤不定,貌醜如鬼,武藝超凡。

守陵兵士中大部分是別處抽調而來,原因不外是得罪權貴或是戴罪之身,來此不外乎管教一途,這些兵士可說是被各隊軍隊淘汰而來的,爹不親娘不愛,自暴自棄者居多。皇陵若真是遇襲,這些兵士恐怕還不及世襲守陵的族人勇猛,巡山将軍便是出自這守陵一脈嫡系。

這些族人多居于皇陵外圍山區,平日如尋常山野村夫般耕種狩獵,繁衍生息,這些村莊将裕山包圍起來,暗呈拱衛之勢,若認真算來,她們才是真正的守陵軍,不問世事,忠勇無二。

村莊以外,便不再屬于皇陵範圍,有京中王候念此地風景甚美,離祖宗更近,便置了別院,府中老人偶有到此祈拜祖先,成全一片孝心,但此地到底不比別處,講的是陰陽有別,是以數量并不多,也不敢太過奢華,平日與守陵族人相敬禮待。

蕭敏蘭所說的別院便在這裏,因着蕭家祖上曾出過三位帝君側,榮寵不絕,皇恩浩蕩,準予死後葬于皇陵,這對蕭家這樣的宗族來說是可謂無尚光榮。蕭家在此置了這座簡院,對外是秘密,對守陵人來說卻不是,他們對這些莊院來處必然是要了如指掌才能允許其存在的。

蕭珏身着素衣,短裝打扮,腰間更系了三根麻繩,示以重孝在身,蕭涵如是打扮,髻裹白色麻巾,只臂間系了一根,二人手挎藤籃,內置了香蠟金寶等物,一副祭拜模樣,從簡院出來一路步行下山,穿過村中田野,往皇陵走去,路上遇見扛着鋤頭的長髯老漢,蕭珏二人忙站到埂邊低頭致禮,清晨埂上的野草帶着露珠,沾衣便濕,蕭珏道:“族長好!這是鋤草去?”

老漢眉梢微微隆起,各吊着一縷三四寸長的白眉,雙眼細長,看似有些渾濁,他點點頭,眯眼和霭道:“這不是蕭家女子麽,你姐弟二人這便又要上陵祭拜?你二人連着祭拜三日了,如此孝順,真是難得!”

蕭珏一臉愧色,紅着眼睛吸吸鼻子道:“族長有所不知,幾日前先母去了,蕭珏魯莽頑劣難辭其咎,族中長輩痛恨之,不讓蕭珏參與先母葬儀,罰來此向先祖悔過,先君側敏柏大人生前對蕭珏多有照拂親近,蕭珏如今……如今……”說着兩行淚水便控制不住地沿腮而落,一臉真摯的悔過。

“五姐……”蕭涵将手搭上蕭珏的肩膀,想說什麽,終于還是嘆口氣,別過頭去跟着紅了眼睛。

老漢見此也不再多說,“蕭家女子大度,老漢魯莽了,觸起你的傷心事,真是對不住……看你這真心悔過的樣子,便知是個好孩子,去吧,只是近日聖上頒了禁令,想必你們也清楚,為人臣者千萬莫要知錯犯錯才好,也勉得我等為難。” 說完便扛着鋤頭從她二人身前去了

蕭珏忙道:“是,女子醒得!族長請放心!”

二人互視一眼,老人家一眨眼功夫已健步如飛,走得遠了。

這些守陵人果真是耳聰目明,也不知他們的眼線究意在何處,總之過了老漢那關,蕭珏二人沿路行來,所遇者不下十人,均點頭示意便過,未加攔阻,也不像前兩日那般寒喧,一路前行,才翻兩座山,駐兵的軍營便在山下了,“游”、“陵”字青、黃兩色旗便插在營上迎風飄揚,有列隊的兵士扶刀出營沿着陵區巡視,也有隊伍歸營交接,再遠些能見到更多操練的士兵,為免驚擾陰靈,那些練陣厮砍的人除了武器碰撞以及身體相觸的悶哼和喘息,不聞嘈雜之音

蕭涵轉過目光相詢,蕭珏搖搖頭,轉了方向,朝別一邊行去,邊走邊輕聲道:“不用管這些守陵軍,沒有時間了,那些村民已經起疑,今日我們一定要入地宮,這下面的宗廟不要去了,做兩天樣子也夠了。”

“五姐,你知道怎麽進地宮?我一直以為要從宗廟入手,難道地宮入口不在宗廟下面?”蕭涵雖面有遲疑,腳下卻緊跟着蕭珏的腳步,迅速穿梭在林間。

蕭珏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兒時與景王來過,那回她燒了一處宮殿,被先皇勒令來皇陵思過,我也偷偷跟來了……嘿,我在這裏呆了數月便回京了,景晨足足思過了兩年!地宮麽,我知道一些,也不全知道,哪兒能全知道……”

蕭涵倒吸一口冷氣,“還有這事?……”

蕭珏道:“宗廟下的暗道只有守陵人知曉,而端陵連陵廟都沒有,何況陵廟下是地宮的正門,入葬後就封死了墓門,怎麽可能從那裏入地宮?每座陵必然都會留有暗門,而且多數地宮間是有甬道相通的。”

景王是倉促下葬的,裕山本未單獨修建她的陵宮,皇帝便下令将她葬在了端陵宮的一處偏殿,而端陵還未有陵廟,因此陵宮的位置還是個謎。

二人圍繞裕山最北的幾座山轉了好幾圈,也沒有頭緒,這裏被劃入端陵範圍,不管內裏陵墓已經建成何種模樣,表面上仍是普通普通的青山群而已,只有善穴之人才能從山水之勢中精準地看出門道。蕭珏駐足片刻後開始往左側退走,邊退邊目測距離,最終将蕭珏帶至一座山腳下的潭邊,只見一縷散瀑從高處飄落,積水成潭,碧水深幽。水潭邊緣處有幾只睡蓮剛剛吐着淡紫點粉的花苞,水珠在圓葉上打着旋,一片盎然。飛瀑從高處沖流而下,睡蓮随着水勢飄浮着,被拍打着,看似柔弱不堪,然而根系不死,它便始終嬌嫩的屹立在那裏,花開又敗,敗了又開,年年如是。

“會水麽?”蕭珏問道。

蕭涵點頭,接着便猝不及防被蕭珏不客氣地一把推進了潭中。

水下兩丈果真是留有暗門的,蕭珏在爬滿苔藓的石壁上摸索良久,按下機關,率先而入。進入甬道後水深齊胸,然而越往裏走,越是冰冷刺骨,往裏行了十幾丈深,水漸漸落至腳踝,兩人不約而同抖了抖身子,運氣揮散寒氣,面龐如夢似幻。

蕭珏好似輕車熟路的在地宮轉來轉去,偶爾還要停下來拜拜,口中念念有詞,奈何地宮光線昏暗,交錯的甬道好似迷宮,過了好一會兒,蕭涵有些忍不住氣了,只聽蕭珏道“皇上登基開始就下令修建端陵,按天家祖制,這一代的兩位皇女最終是要葬在同一處的。”

“那五姐你現在是知道端陵地宮怎麽走了?”

“不知道。”

不知是不是錯覺,蕭涵總有種被暗中窺伺的感覺,不同于蕭珏的頑劣大膽,他從未做過這種事,何況對于皇陵有着本能的敬畏。有好幾次,他猛得一回頭,好像在那一片昏暗中有影子一閃而過,他扯了扯蕭珏的衣袖。

蕭珏顯然也發現了,卻不避反上,轉過甬道拐角,朝暗影消失的方向快速跟去。

蕭涵一怔,抽出腰間的玄冰扇,緊跟而上,只這瞬間的功夫,前面兩條人影已經打得難解難分,蕭涵隐隐見到有刀劍反射出幽冷的光線,始知這不是陵中靈物,才放下半顆心來。

蕭珏手持錐雲烏金鞭,破空有聲,身形不如對方高大,卻勝在靈巧,蕭涵緊握玄冰扇朝對方背後撲去,合攏的扇骨招招向對方的要穴招呼,哪知快要近身時,那人扭身一騰挪,将蕭珏暴露在蕭涵面前,蕭涵急收,複又将扇骨一推,薄如蟬翼的扇面帶着一股鋒銳向那人咽喉處劃去,又被蕭珏一把抓住手腕,“十一郎,不用你插手,這人讓姐姐我來教訓就好了。”

那人卻冷哼一聲,轉手挽了個劍花毫不留情地朝蕭涵的頸脖處攻擊。

蕭珏一急,烏金鞭一甩,纏住對方劍柄,對方騰出一只手來,一把拽住蕭珏的鞭身,兩人暗自較勁,蕭涵一動,又要攻上,蕭珏卻喝道:“十一弟!還不快見過巡山将軍!”

蕭涵呆愣,心想你既認識,為何早又不說,還打了這半天。

巡山将軍猛得将手中鞭尾一甩,人向甬道另一個方向跑去,只留下一句:“速速離去!”

蕭珏卻不顧一切地跟上去,“游具頃!你跑什麽,快給姐姐帶路!”

兩人跟随巡山将軍的蹤跡一路狂奔,蕭珏終究還是跟丢了人,四下張望,只見置身一座陌生的寝殿,蕭涵疑惑道:“這是哪裏?”聲音卻仿佛從雲間傳來,回音森森。

蕭珏只覺撲面而來的熟悉之感,細想之下越發覺得與宮中長生殿的格局頗有些相似之處,只是四壁兼畫着令人眼花缭亂色彩鮮豔的壁畫,壁畫是新畫的,蕭珏縮回手,指尖撚去些許的粘膩感覺,空氣中還有些刺鼻的味道。

正殿中央有一方石臺,四面皆九階白玉階,石臺上赫然一具華麗的鎏金大棺,蕭珏心中一突,腳下像生了鉛似的邁不開,她緩緩地拾階而上,一雙手如老妪般顫抖不已。蕭涵走上前來,圍着鎏金棺轉了一圈,與蕭珏對視一眼,二人合力将棺蓋推開,裏面卻空空如也。

蕭涵再次瞧了一眼棺身,道:“五姐,我不是很懂,這似乎是椁,無棺之椁。”

蕭珏仔細看了一眼,果斷走下石臺,往幾處偏殿尋去,卻再沒有第二樽棺椁。

她心中疑惑,猶自不死心的一寸寸摸索。

蕭涵皺眉道:“正殿空椁,那入陵的棺椁放到哪裏去了?”仿佛真相面前蒙着一層薄紗,他們只要找到這薄紗,輕輕一揭,一切都将了然于前。

然而蕭珏摸索了半天還是沒有摸到什麽機關,這是殿頂傳來“叩叩叩”三聲敲響,急速而迫切,蕭珏凝眉想了想,拉起蕭涵的手道:“我們先出去,我知道這裏怎麽走了,回頭我再擇機進來細探。”

于是拉着蕭涵悄然退了出去,沿原路踩水返回。

餘風站在五步外眼看着案上的木匣,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朽,腥臭刺鼻,幽綠間着暗黑色的液體沿着匣側滑落,所到之處毫不留情地腐蝕一切接觸到它的物體,最後滴在地上,冒起一股輕煙。饒是上過戰場,見慣血腥的王府衆親衛見此都免不了膽寒,更何況,這木匣內盛放的原是衆人最欽敬的景王之頭,她怎能受此折辱?一國之主竟是如此心狠手辣,狹隘暴戾,一點餘地都不留,這些人恨不得殺回京都,取她項上人頭。

餘風怒紅了眼睛,整個人始同暴怒的野獸,周遭殺意彌漫。

一方折疊方正的軟帕迅速掩上她的口鼻,餘風條件反射的一掌要拍過去,可是放大在眼前的臉又讓她及時收回了手,只覺入鼻一陣清洌的香味,頭腦頓時清醒了不少,七竊陡然通暢。

衍蘇皺着眉頭,一揮手道:“兔崽子們,都給我出去院裏呆着,這東西太毒,沾上一星半點的,老婦化神也救不了你們,去去,都給老娘滾出去!”說着便連拉帶踹地将這些鐵樁般的年輕人趕了出去,轉過身最後看了一眼那還在腐爛的木匣,眼神一片悲傷複雜。

“從現在起,爾等在此拜別吾王吧,不過,站遠點!”言畢,轉身離去。

不知皇帝究竟投的是什麽劇毒,連木匣都能腐蝕成這樣,內裏的頭顱恐怕早已經化作一灘血水,院內氣氛沉重,衆人均自責,屍身無望奪回,如今連僅有的頭顱都保不住,景王身首異地,何以能安?

姚啓命人連案幾一并擡至院中,架薪燃火,熊熊火光中,将那張案幾和慘不忍睹的木匣盡數燃成灰燼。

房間裏,商穆半靠在榻上,精神有些不濟,常常莫名流淚,近日小源女十分依戀父親,兩父女寸步不離,此刻她正坐在父親身邊玩着她的小木弓,小臉專注而恬靜,蕭家小公子也靜靜坐在她邊上,看她玩耍,小兒之間難得有這樣不互相争搶玩具的。

姚啓禀過進來時,衍蘇早已坐了下來,正隔簾探脈。她便站到一邊等待。

“穆君定要堅強,您是我等心中的擎天柱,萬萬不可一應頹廢下去,身體好了……容後才能圖別的,您就算看在兒女份上,也應保重身體才是,藥得堅持服下去,飯也要多吃,要放開胃口,眼下這樣,老婦實在擔心您不能承受颠波之苦……”商穆收回手,衍蘇一邊收拾脈枕一邊唠叨。

“嗯,我明白,衍蘇放下心。”商穆看着兩個孩子,伸手摸摸源女軟軟的頭發,小家夥擡頭眯眼一笑,又埋首玩去了。

他霎時淚眼朦胧,臉上隐現堅毅與慈愛,雖然很想要追随而去,可是卻不能不管不顧的讓孩子們失去依托,景晨膝下僅得此女,如果她無人庇護不能健康長大,亦或無人教養不能成才,那他将以何面目去面對景晨?她是要怪他的,他必須擔起父親的責任,任性不得。

“穆君,衍蘇這就告退了。”

“嗯。”

商穆點頭,衍蘇背着藥箱拱手離去。

“穆君,已經安排了,亥時一刻出發。皇陵戒備森嚴,我們的人三探陵區都未果,還折了兩人,巡山游氏果真名不虛傳,朝中百官無人敢前往吊唁吾王。”姚啓禀道。

“那就招回餘雅吧,莫要再做無用功,我們目前折損不起。”

“是,如今風聲太緊,京中惡狗暗裏追殺勢猛,可他們大概怎麽也想不到您會帶着源女往西澤去,待兩位主上安定下來,咱們再與這些惡狗慢慢玩。”說着便見她磨了磨牙槽,這位自持風雅的王府總管少有這麽發狠的時候。

“抛殘的控制得如何?能否撐到西澤?”

“有衍大人在,應該沒問題,只要他能撐到西澤,到了衍蘇大人的師家,沒有不能肅清的毒。”“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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