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兒相傑
一過青元節,時節便已滑入了盛夏,天也亮得越來越早。
相傑擦擦額間密密的汗珠,放松手上的繩子,靠在筐沿上略作休息,雖然他們起得很早,但黎明的涼爽似乎不能讓他的汗意稍減,腳下的菜筐有好幾十斤,他要将它拖到父親的菜攤上,雖然很慢,但他能做到,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就算沒有母親,他跟父親也一樣能過得很好,娘是什麽?他不需要。再過幾天就七歲了,他已經能為父親做很多事了。他拽了拽繩結,望望前方攤當上忙碌鋪菜的父親,正準備起身繼續,卻突然看到前方來了兩個宮人裝扮的人,呼嗤呼嗤的喘着粗氣,兩人手上擡着一張緊裹的草席,裏面不知裹了什麽東西,遠看着倒像是個人,似乎還有些重。
他眼尖的瞧見父親着急地向他打着手勢,要他藏起來,這個時間菜市上沒什麽人,少有像他們父子這樣勤勞早起鋪貨的攤販,這種事情當然能避則避,什麽都不知道才能保住小命,這個年頭,人命實在不值什麽錢。
他趕緊扔了手中的繩子,跳起來鑽到路邊一堆廢棄的木板後面,屏住呼息蹲着不動,雙腿還有些打顫,可是心中除了害怕,隐約的還有好奇與興奮。
宮人的腳步很急,似乎沒有注意到路邊突兀的擺着一只大菜筐,徑直過去了。
相傑腳挪動了一下,靈機一動,又縮了回去,幹脆坐了下來,雙手抱膝。
果然一盞茶的功夫,那急促的腳步聲又從他面前傳過去,遠去了。
他這才伸出頭探了探,沒見到父親,想必他還躲着,便利落的跳出來一溜煙的朝菜市口跑去了,菜市再往外不遠有個亂葬崗,皇宮裏面或是京城富貴人家裏不明不白死掉的人多數會像這樣随便找個亂葬崗扔了,屍體再讓野狗叼了去吃掉,這樣的亂葬崗雜草長得很是茂盛,能有大人的腰那麽深,枯骨遍地,陰風陣陣,實在是有些慎人的。如果膽子大點,碰到這樣剛剛扔過去的,跟上去趕在野狗前面,或許還能從那死人身上撿到一些金銀之物,而相傑膽子說大不大,一個人也偷偷摸摸去過幾回,撿過幾個錢,能為家裏改善一下夥食也是好的。
遠遠地就看到那張草席,壓倒了一片雜草,半截還隐在草裏,扒開草叢一看,竟還不算破舊,微微敞開露出一幅深藍衣襟和一只穿着厚底黑靴的腳,相傑背過身,深深吸一口氣,強自壓下撲通撲通狂跳的心,然後蹑手蹑腳的走過去,輕輕揭開那草席,裏面是個女人,約有五六十歲了,倒也不算老,有點可惜了。
只見她微睜着眼,漆黑的眼珠似乎還能視人,無端端的讓人心虛,面色蠟黃僵硬,嘴角還有已經凝固了的黑血。
衣裝倒是整齊的,看面料還是很好的,相傑心想她生前應該比較有錢吧?視線再掃過她身上,最後落在她的手上,竟戴着兩只戒指,一只金的嵌着紅寶石,另一只是通體碧綠的翡翠指環,腕上還有一只鉸絲金銀镯,這樣多的佩飾,竟然能夠完整地保存在這個死人身上,相傑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原想頂多能掏到別人挑剩下的銅板而已……
相傑跪下來,雙手合拾道:“大娘,相傑失禮了,您已歸去,這些身外之物也帶不走,就施舍給小的,救救活着的人吧,對不住您,謝謝您,您要走好,逢年過年相傑也會記着給您燒香的!”說完便果斷地探出手去撥那人手上的戒指,先從食指上拽下一個,并不細看,仔細放在荷包裏,又去撥環指,這個卻并不輕松,他便雙手握上去,可是不經意的觸到一絲溫意,他愣了一下,又細細地将食指貼在那人指腹旁,凝神之下确實感受到細微的脈動和不明顯的暖意。
他趕緊又探探那人的鼻息和頸上的脈搏,與死人無異。
可那手上的脈博卻又不是假的,怎麽辦?
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相傑記得父親的話,這個世上能活着便是不易,不管活着有多艱難,只要能得一口氣在,便能生,能活。那現在,這個人命不該絕吧,他就幫幫她,大不了,戒指還給她好了。
想到這裏,他便歡快地跳起來,四處看看,趁着微亮的天色跑到一邊摘了一片闊葉,卷起來随手一掃便穩穩地接了些晨露,雙手捧了來,沾濕了那人烏紫的唇,緩緩滴入,可那人毫無知覺,根本不能吞咽,一葉晨露到底還是浪費的多。
他又蹲下來,握住那人的手,用他小小的手使勁磨擦搓熱,慢慢的倒也真的有些溫度了,相傑樂了,待要再接再勵,身邊卻傳來腳步聲,他警覺地回頭,接着有些興奮地低聲道:“爹!這個人還有救!我把他的手搓熱了,他還能活!”
卻被父親捂住了嘴,微微搖頭。相傑眨了眨眼,捂在嘴上的手修長有力,布滿薄繭,還有些倒刺,摸在他臉上是粗糙的溫暖,他聽話地安靜下來,父親拿開手,他才低聲道:“爹,咱們救救她吧!”
沈至喬看着孩子乞求的目光,他看了一眼那人,有些為難地低頭,“相傑,這……”他想說他們不能惹禍上身,更無力與那些達官貴人抗衡,弄不好小命都不保,他只想與兒子相依為命,不願橫生枝節……這都是很現實的問題,可是這樣說了,豈不是教孩子見死不救,冷血無情……良心上也有些過不去,“相傑,我們救人要量力而行,”他看了看那人的裝束,“這個人,怕是救不得。”
相傑拽住父親的衣袖,依依哀求道:“爹,那丢屍的宮人早就走遠了,而且開始的時候她看起來像是死透了,沒有人會懷疑的,咱們偷偷地救吧,等她活過來了,就讓她走,咱們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沈至喬愛憐地摸摸相傑腦袋,實在不忍心拒絕,抹殺兒子的善良,于是輕輕點了頭。
相傑一聲高興的低呼,就要去抱那人的腳,沈至喬看看四周,卻出手阻住了相傑,他伸出手,略作猶豫,便轉過頭,脫了那人的外袍,手上用力,“嘩啦”一聲便撕成布條,再混亂地扔在地上,又彎腰撕了一幅白色中衣,同樣将它撕碎扔在地上,一番僞裝,這才與兒子一頭一腳地擡着人從亂葬崗另一頭抄小道迅速離去,将人搬回家。
好在路途不遠,沈至喬身體不弱,有些力氣,小相傑也是常年幫着父親做活,比同齡小兒力氣要大許多,饒是如此,一刻鐘的路程也累得兩父子夠嗆,汗滴如雨。
眼見茂竹掩映下的小屋,相傑長長呼出口氣,騰出一只手去開柴門,腳下卻一個踉跄,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連帶着後面的父親步履也有些不穩,那女人更是半身掉在地上狠狠地硌了一下,沈至喬歉意地看了一眼,急急放下她的頭,跑到前面扶起相傑,溫柔地抹掉小臉上的汗,卻因為手上不潔,将小臉越抹越花,看着相傑的小花臉,終于忍不住綻開一抹笑容。
二人将人擡回屋,放倒在床上,相傑機靈地探出腦袋,小院外未見人影走動,便掩了房門,點上油燈,與父親面面相觑。
正不知該如何做為時,卻聽那床上的人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整個人像深吸了口氣進入身體,然後便是一陣咳嗽。沈至喬忙倒了水,遞給相傑,示意他上前去,他做為成年男人卻是不方便的,畢竟男女有別,而後他拿下牆上挂的鐮刀,緊緊握在手中,背在身後,暗暗戒備着,以防不測。
相傑畢竟還扶不動一個成年女子,他便俯身将水杯湊到她的嘴邊,微微傾斜,那人此時卻能緩緩吞咽,等喝完一杯水,眼睛也緩緩睜開了,精光乍射。
祥安睜開眼睛,将四周昏黃光亮下的環境以及那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納入視線,短暫的迷惘之後,臉上閃現一抹了然,呼吸稍做調整後便自行起身,沈至喬見此忙拉着兒子往後退了一大步。
祥安一揖到底:“多謝二位恩公救了咱家……救了我一命,在下感激不盡!二位勿須害怕……”
沈至喬愣了一下,略作思量,已是有些明白,仍是背着手彎腰還了一禮,道:“不知大姐身體有礙無礙,如有不适……”
祥安捂了捂胸口,淡淡揮手:“已無事,多謝恩公關心,不知恩公高姓大名?”
沈至喬道:“不敢,小姓沈,賤名不足挂齒。大姐若是身體無礙,可在此屋稍做休息,而後,便趁早離去吧,鄙宅無外女,實在不便留您,萬望見諒!”
祥安雖有些吃驚,然而亦深以為然,她想了想,正要說話,不經意間低頭看見自己褴褛的衣衫,老臉竟也有些崩不住的尴尬,沈至喬有些慌亂地解釋道:“事出從急,如若不撕下您的衣服做一番僞裝,若有人回去亂葬崗檢查,難免會引人懷疑,所以……”
“不,這沒什麽,沈公子思慮周詳,如此謹慎,很是妥當的,妥當的……”她胡亂整了整衣服,略作沉呤,朝相傑招招手,相傑大方的湊上前去,任憑祥安打量,只聽她問道:“小哥兒,你幾歲了,叫什麽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真心待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