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死劫道
相傑道:“大娘,我是相傑,過幾天就七歲了,大娘,您方才可是在裝死麽?”
祥安眨眨眼,神秘地笑笑,她咳了一聲,就着昏黃的光線環顧這簡陋卻整潔的狹小茅屋,不禁很有些再世為人的感慨,她略作沉思後慎重道:“在下李煜安,承蒙二位相救,此番無以為報,就這身功夫還算過得去,如今我已是自由之身,世上再無親人,原本是打算在亂葬崗自行蘇醒後遠走高飛,沒想到得貴人相救,結此善緣,但是以我過去的身份,不敢想像在我走之後你父子二人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可能被牽連上都将……這會使我含愧一生,為絕後患,我想要收相傑為徒,如若你們在此地沒有旁的牽挂,便随我一起走,如何?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必護你們一生安全。”
沈至喬睜大眼睛,倒吸一口氣,與相傑對視一眼,與相傑眼中的興奮不同,他一時紛亂無比,萬不想此次惹了這麽大的麻煩,心中湧起濃濃的後悔與不安。
祥安見他面上疑慮重重,嘆了口氣又道:“實是不曾想與你們添這麽大麻煩,對此我很抱歉。不過我這麽說也切實是為你們安危着想,人命關天,半點疏忽不得,無論如何,二位于我有着救命之恩,我本可一走了之,卻不忍心為恩人帶來大難。公子要多為小哥兒想想,小哥兒根基不賴,待他日學成一身功夫,在這亂世中亦多幾分自保的本錢不是?到時如若你們父子二人想要重歸故裏,也不無可能。”
沈至喬見她神色真摯,不似作假,言語間也是絲絲入扣,他勉強壓抑腦中層出不窮的思緒,語無倫次道:“大姐說得有理,容我一天時間想想,我,我先走了,天已大亮,集市上的菜沒人看顧不行,我先走了,您稍事休息,等我回來再作決定……”
他步履淩亂地掩門出去,過了一會兒又轉回身來交待相傑,手裏還握着那把鐮刀:“相傑你今天莫要出去了,就在家好生招待客人,有事,有什麽事出來找爹,明白嗎?”
“我明白了,爹!”相傑脆生生地回答。
于是便剩下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祥安,也就是如今的李煜安揉了揉胸,見他無事,便閉上眼睛盤腿運息。
過了好一會兒,相傑掏出荷包,拿出他撥下的那枚戒指,有些怯怯地站在李煜安身邊,諾諾道:“大娘,先前我以為你死去了,便……便撥了你身上的戒指,沒想到您還活着,相傑對不住了,現在還給您,您莫要怪相傑好嗎?”
眼前的人閉目調息,未對他的話做出反應,相傑不禁有些忐忑,半晌,李煜安睜開眼,慈愛的摸摸他的腦袋,摸着摸着不知想起什麽,便有些恍惚起來,不一會兒眼眶有些濕潤,緩緩道:“相傑,你是個好孩子,我不怪你,這枚戒指就算為師送你的見面禮吧,你收起來,叫我聲師母如何?”
“是!師母!”小兒清脆的聲音讓李煜安不禁微笑,久違的感覺。
“師母,您的功夫很好嗎?師母您真的要帶我跟爹走嗎?真好,我也不想呆在這裏,時時看着娘從爹跟前走過,卻不認我們,看都不看一眼,好絕情,看着爹回來難受,我就一直想,哪天相傑要帶爹走,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看見娘,我們就不用難過了……”相傑人小,難得有李煜安這般慈藹對待他的長輩,便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個不停。
李煜安的手一直放在他的肩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拍打,似鼓勵似安撫,看得出來,相傑是個懂事乖巧的孩子,透着股聰明勁兒,只可惜是個男孩子,在這個社會裏,男孩子到底沒有女子來得尊貴,想必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父子才教妻族休棄,這樣的事情舉國上下司空見慣,也不好說什麽,沒有女兒怎能立足?怎能傳宗?像沈至喬這樣的,雖被妻家離棄,身邊到底還有個孩子陪伴,雖是男童,好歹生命裏也有個依托,好在乾夏的男人多半都是能自立的,男人存在的價值就是要養育自己的孩子,所以這些男人也是值得欽佩的。
她又想到自己,雖然是女子,自小入了皇宮,被灌下絕嗣的湯藥,一輩子都不能生育自己的孩子,又有何用?這是她們這些宮人心中的逆鱗,最公開也是最隐秘的傷痛。如今出了宮門,再正視自己身體的殘疾,心中苦澀漫延,假如,假如她能生,不管生男生女,她都會捧在手心細致呵護,用心養育,可惜這不過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奢望罷了,好在是,收了徒弟,她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師母,您要帶我們去哪裏呢?”相傑好奇的問道。
“嗯?去西澤吧,為師祖藉西澤。”
烈日炎炎,樹葉仿佛凝固在空氣中一般紋絲不動,鳥獸都避開這毒辣的日頭,倦怠的蟄伏在陰涼處,林中只有絲絲蟬鳴聲嘶力竭地吶喊。
楊大拿布狠狠擦拭着手中的銅環大刀,嘴裏罵罵咧咧,土匪也不是那麽好當的,當初莊稼好種時,這麽辣的日頭還可以在家歇上一晌,如今過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拿命換飯吃,不是自己的命,就是別人的命,她擡頭看看正中的日頭,直看得眼花。
若是以前,她也不必帶着這一幫兄弟姐妹們如此辛苦的在這個時候出來劫道,就是要劫,起碼也挑個舒爽日子,可見如今的日子是真不如從前。
青元節後,老天爺跟發了瘋似的,北地大澇,南地也罕見地出現大旱,越往南走,越是旱得厲害,大地幹涸得像上了岸瀕死的魚般大張着嘴,拼命吸收着天地間稀薄得可憐的水氣,眼見着莊稼是顆粒無收了,官府稅賦不減,也遲遲不見赈災的欽差大臣,家裏卻是一屋老小要養活,楊大急得滿嘴燎泡也沒用。
瘦猴人如其名,曬得太黑,餓得太狠,以致于顴骨高突,眼睛顯得越發大了,黑亮黑亮的慎人,遠看還真像山間的猴子,成日張牙舞爪的。他連蹦帶跳的從官道上跑進林子,“姐,姐,有人來了,有車有馬!”
方才懶散趴在地上的衆人聞言立馬來了精神,紛紛拿起武器,眼冒青光。
楊大很有氣勢将大刀往肩上一扛,左手卻舉起來道:“先別動,看看情況先!”
瘦猴趴在地上,以耳貼地聽了一會兒,跪起身子興奮道:“快了,十幾匹馬呢,我遠遠看着還有兩輛馬車!姐,咱這次幹大發了!”
果然,不一會兒,馬隊出現在衆人視線中,清一色的棗紅骠形大馬,挺撥健美,步履輕快矯健,馬上的護衛銀白輕甲武裝,明晃晃的佩劍反射着陽光刺得人眼瞎,每人背上都背着箭匣,個個神情肅穆,頂着這麽毒的日頭趕路,汗濕衣襟,卻不見一絲疲态與怨懑,僅這份氣度就讓人不敢輕視。
當先六騎護衛身後是兩匹雜色大馬拉的蒼青篷頂的小馬車,車後緊跟着一輛白頂大馬車,兩輛馬車之後還有十幾騎,前後拱衛,步伐整齊。
周圍的手下蠢蠢欲動,楊大轉過頭來惡狠狠地掃視一眼,“笨,你們看那架式,個個身手不凡的樣子,你們就趕着去送死?再等等看……”餘衆聞言雖着急卻也不敢造次,她言畢轉回頭,剛好又一陣滾滾的馬蹄聲傳來,她張大了嘴而後不懷好意地曬笑:“青天白日的還一身黑衣,曬死你些個娘的,嘿嘿……”
那股席卷着飛塵而來的馬隊約有三十人,從側面小道上急奔而來,個個勁裝黑衣,頭頂黑巾,腳踩黑靴,看着都熱得夠嗆,在這三岔路口上,面對面的相遇了。
黑衣人沖到面前來,為首的那人祭出長劍,邪笑道:“道上相遇,客官賞口飯給姐妹們吃!”
兄弟姐妹躁動不安起來,楊大怒了,眼皮底下搶她飯碗的,還沒遇到過!
她提起刀就要沖出去湊熱鬧,卻見那馬車上簾子突然揭了開來,楊大又愣了,再次偃旗息鼓,嘴裏嘟啷了一句:“娘的,出師不利!”
雲髻高聳,眉如遠山,鼻若懸膽,膚白唇紅,是個挺美的女人,旁邊還坐了兩個粉雕玉琢的奶娃娃,手拿着小弓箭“咻咻”的對着外面比劃着,最重要的一點,這個女人是孕婦,看她額間的火紅山茶花和高挺的肚子,太過明顯,乾夏刑法第一條就是不得傷害孕婦,如今嗣道艱難,舉國上下對待孕婦有如國寶般舉足輕重,若是傷害了她們,那是要遭天譴的,還被世人唾棄,更何況,孕婦本身就很危險,楊大擦擦汗,回頭看着手下們,瘦猴聳聳肩:“姐,今天不成,咱明天接着劫呗,娘說了,懷崽的女人動不得。”
那幫黑衣人明顯也怔住了,“女人?真的假的,下來驗明正身!”
女人聞言笑了,如花綻放,“各位,莫非想要枉顧國法?有膽,就上車來搜我,我的肚子給你摸。”
為首的黑衣人有些猶豫,難道真的錯了?這件事情傳了出去,她以後也沒臉見人了,更擔心的是自己做了缺德事,以後生不出女兒,那可怎麽辦?可是頭上的鐵令更加難違,辦不好事,人頭也別想要了,寧殺錯莫放過……思來想去,她指揮手下,剛要上前,卻不料那些白衣護衛突然發難,迅雷不及掩耳的撲将上來,以一敵五,平地血濺三尺,那群黑衣人日頭下曬久了,熱意更甚旁人,精神本不濟,方才見是孕婦,內心焦燥不安,此時根本不能與白衣護衛匹敵,僅是一柱香的時間不到,便全數伏誅,而早在白衣護衛撲出的那一刻,那馬車上的簾子便放了下來,舉重若輕。
楊大一身冷汗,掌下杵在地上的大刀上銅環輕晃,她恍惚聽見手下在說:“老大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