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參軍
山色如織,湘水浩渺,兩相照。
蕭珏從船艙探出半個身子,微眯着眼睛享受着晨間的清涼,眼下兩團青黑明顯,臉上隐有焦色。
“五娘子早!”
兩名親随,一人劃槳,一人掌舵,分立于首尾,極為知事,一路上不多講一句話,唯令是從。
她們倆都是蕭珏帶出來的心腹,自然知道她臉上的焦色和黑眼圈從何而來,彼此互瞧一眼,手中不禁更加用力。
蕭珏點點頭,轉頭進艙拿出幹糧袋,又走了出去給她們一人分了幾個饅頭,自己也拿了一個幹嚼着。
回到艙中,将手中的饅頭朝蕭涵招了招,蕭涵頭也未擡,擺了下手,眼睛緊緊盯着艙中唯一躺着的那人。
難為蕭珏強撐着一口氣将這無知無覺的人生生從暗道拽了出來,她雙手到現在還泛着酸麻,人是救出來了,可是身體情況卻很不好。
曾經那樣健朗的人,如今骨瘦如柴,遍體麟傷,地道裏面萬不得已的粗魯拖拽使她身上傷口潰爛化膿,散發出陣陣惡臭,膚色如銅,隐隐泛着詭異的藍。
這樣炎熱的天氣都已經不能令她體內流出一滴汗,氣若游絲。
蕭涵并不是醫者,他們現在也不敢冒然找大夫,僅憑自己所知,以匕首削去景晨身上的腐肉,再用烈酒沖洗傷處,清理下來,全身幾乎找不到一處完好來。而這樣有如淩遲之刑的動作都不能使昏迷中的景晨做出一絲疼痛的反應來,毫無生氣。
一只蒼蠅飛進船艙,圍繞着景晨盤旋,“蠅蠅”聲不絕于耳,蕭涵擡頭如看死敵般追視着這小小的黑影,連日未歇的他雙目赤紅。
蕭珏皺眉,一記掌風劈過去,那蒼蠅直墜而下,蕭珏猶覺氣悶,上前一腳将它輾成爛泥。
蕭珏姐弟帶着景晨逃亡已經七日。
皇帝不惜重兵滿城搜捕亦無所獲,複将目标放在京外,現在占據她所有心思的不外乎兩件事,而這兩件事均由景晨而起。
對商穆的追殺折損了她不少好手,各路人馬中往西方向的暗衛無一折返,雖然令她清楚了商穆一行的逃亡方向,然而對方愈行愈遠且實力強悍,如今眼下出了這樣的事,皇帝不得已只好将對商穆的追殺暫緩,同時采用同樣的方法,四處撒網,追殺她新的目标。
這一日,皇帝召見兵部尚書蕭敏居。
蕭敏居垂首恭立,任額角一滴冷汗滑落,心中忐忑不已。皇帝在案上挑挑揀揀,蘭花指撚出其中一卷帛書,仿佛漫不經心:“臺院侍禦史蕭涵蕭大人為何突然辭官?如今人在何處?”
蕭敏居立即伏身下跪,“回禀聖上,犬子年方三十有餘,至今未有婚配,辭官是為待嫁。”
皇帝挑眉,“何以為婚嫁辭官?如今留鳳王叛亂,我朝正當用人之際,蕭氏子弟便是如此報效王朝的麽?”
蕭敏居身體前傾,聲音微顫,連稱不敢,又道:“皇恩浩蕩,外敵當前,蕭氏一族自是義不容辭,甘願為聖上驅使。只是犬子年歲漸大,膝下無一子嗣總非長久之道,況他一介男子才質平平,于仕途無晉升之望,辭官之心久矣,臣覺得,收心成家也并非壞事,還望聖上成全。”
皇帝沉吟,“前些時間他不是還在宮中陪伴蕭君麽?朕幾次見他也未曾見他有辭官之意,這辭官的時間拿捏得很妙呀……蕭卿可知道朕在緝捕逆賊,令郎身為禦史,可千萬莫要知法犯法,牽扯其中。”
蕭敏居大駭,忙道:“聖上明鑒,您就是借他十個膽子,犬子也萬萬不敢行此大逆不道的事來,蕭氏族人四朝為官,對聖上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皇帝擡了擡手,身後的祥玉親自下堂,将蕭敏居扶了起來,蕭敏居仍一臉不勝惶恐的樣子。
皇帝心想眼下正當用人之際,也不能将她吓得太狠,便道:“我自是相信蕭卿教子有方,說起來,都不是外人,令郎的性情朕還是略知一二的。好吧,朕信你一次,回去吧。”
于是蕭敏居感恩戴德地倒退至門口方轉身出去了。
祥玉恭身退回皇帝跟前道:“聖上,據奴所知,乾京中這些時日出京的官宦子弟裏面,唯有蕭氏兩位大人是行蹤頗為可疑的,聖上不得不防呀。”
皇帝點了點頭,“蕭敏居與其姐蕭敏竹自來不和,蕭珏與蕭涵雖名為堂姐弟,卻不可能有所合謀,蕭敏竹一死,蕭珏那一支在族中恐怕自身難保,所以朕相信蕭敏居的說辭,唯有蕭珏嫌疑最大。”
祥玉道:“确是,不過蕭珏早在一個月前便已報了丁憂,護送其母回祖籍下葬,按制居喪三年。”
皇帝垂眸,“那你便着人走一趟顯揚,朕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居喪!”
祥玉稱諾。
瘦猴有些垂頭喪氣的坐在樹下,灰頭土臉,黑亮的大眼睛猶自不甘心地盯着不遠處。
那裏正排着長龍,無數參軍的人正在準備接受審核,人群包圍的中心是在軍府外臨時搭建的草棚,草棚下三張高腳木桌依次排開,幾個負責徵召的軍吏粗着嗓子高聲核對着姓名,年齡、籍貫、特長等等,身體狀況合格者一一現場入冊,給予軍籍,被領到一邊列隊。
老家大旱,西北今年的雨水卻很充足,瘦猴原以為西北必是遍地黃沙,來了之後才發現薊滿城竟然不遜江南。他料錯的事還不只這一件,曾以為戰事一起,昆蒙軍和朝廷都是急需擴充兵力的時候,昆蒙軍會如朝廷一般饑不擇食,哪裏會料到現在這樣的狀況,那幾個軍吏神情倨傲、眼睛毒辣,凡年紀尚幼者、年紀過長者、形容病态者一概淘汰,像楊大那樣五大三粗一看便知勇猛非常的女人自然為這些軍吏所喜,而瘦猴,便理所當然的在淘汰之列。楊大幾天前便被錄用了,被領走時頻頻回頭充滿擔憂地望着他。
在樹下坐了一會兒,瘦猴“噗”的一聲吐掉口中嚼幹的草根,再次站起來走到隊伍末尾,神情孤勇。
既然來了,他就沒打算回去,何況他也無處可去。
楊家老娘是極有主張的人,睿智,堅毅,楊大姐弟二人從來都極聽母親的話,母親說往西,他絕不考慮往東。他們渡江而上,歷經艱難來到這裏,老娘卻沒能撐到入城那一天,年邁的身體如風中殘燭,缺衣少食,路途颠沛,剛進入昆蒙地界便撒手去了,姐弟二人強忍悲痛,将老娘的屍身就地焚燒了,将骨灰一攏,就這麽背着來參軍。
瘦猴擡起手臂,皮包骨頭的小臂橫着擦過雙眼,落下後握緊了拳頭,眉頭緊緊皺着。
日近西斜,無數的人被領進軍府,也有不少人黯然離去,隊伍漸漸縮短,眼看就要再次輪到瘦猴上前,餘晖将他的影子在地上一點點拉長。
“咦,小子,怎麽又是你?去去去,小孩子別再來搗亂了!”一名軍吏擡臉見是他,便揮手嚷嚷着驅他,一臉無奈和不耐。
其餘幾名軍吏聞聲紛紛将目光投注在瘦猴身上,瘦猴抿了抿唇,挺直了腰,只道:“我要參軍!我不是來搗亂的,我和姐姐從中原千裏迢迢趕來,就是為了參軍!我已經十六歲了,我有這麽高,而且還會再長!只要有飯吃,就會再長高!長壯!求你們收下我吧!我不會比其他人差的!”他一手緊張地拽緊胸前斜系的包袱結,仿佛這樣,老娘就會給他無盡的勇氣。
對面幾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這個孩子這幾天都在這裏排隊,一次次被驅逐,又一次次的排進隊伍,怎麽驅趕吓唬都無動于衷。
那其中最年輕的軍吏明顯要跳脫得多,看見他的動作,揚了揚下巴道:“嘿,小子,你背上背的是什麽?”
瘦猴微怔,老實道:“是我娘的骨灰,我們在家鄉收到朝廷的徵兵羽檄,我娘說要參軍就到昆蒙參,我們來了,可我娘卻死在路上,我雖沒有姐姐強壯,但是我也不差的,請你們收下我!”
對面幾人有短暫的沉默,坐在中間那名軍吏合起手中的竹簡,無奈道:“你分明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雖志氣可嘉,我們卻不能害了你的性命。你這麽小個兒,扔到戰場上去能做什麽?給人塞牙縫還不夠格呢。”說着她将手掌從瘦猴的頭頂平舉劃到自己胸前,對同伴半玩笑半認真道:“瞧瞧,還不及我肩膀高,就想要參軍!”
瘦猴黝黑的臉瞬間發紅,瞪着眼指着一旁道:“個子高不高又有何關系,只要人有用就行了!你們看那位軍爺不是和我一般高麽,他也沒比我胖多少,為何他能參軍,我就不能參?你們憑什麽瞧不起人?”
衆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頓時紛紛倒抽一口氣,而被瘦猴手指的那名軍爺,此時也停下匆忙的腳步,略側着身,将目光投在這邊,并且,在下一刻大步朝這邊走來。走得近來,瘦猴看仔細了,果真與他差不多年紀,高鼻深目,五官精致白皙,臉上仿佛還沒長開似的稚氣未脫,卻渾身散發出一股肅冷的凜然氣息,令人不敢忽視。
“四-四郎!”衆軍吏如見鬼般的神情,諾諾叫道,被那少年微微上調的哼了一聲,立馬正色改口:“姚校尉!”
那少年卻不再理他們,轉頭上下打量着瘦猴,目光如有實質,如一把出鞘的寶劍,鋒芒畢露。
瘦猴是個機靈人,一看這架勢就知道自己成敗全在此人身上,忙挺直腰背,昂頭與那少年的眼睛對視。
那執簡的軍吏忙在一旁将瘦猴的情況向那少年說了,少年點點頭,沖瘦猴道:“你有何本事?”
被問得突然,瘦猴情急之下竟答不上來,眼看那少年眯了眯眼閃過不耐之色,恰巧不遠處的樹梢傳來一聲鴉鳴,他忙道:“我彈弓射得準!”
衆軍吏一陣噴笑,仿佛有意相和一般,那烏鴉叫得更起勁了。
那少年卻沒笑,繼續問道:“會射箭麽?”
瘦猴漲紅着臉:“不會用弓,”連忙又補充道:“用、用過手弩!”
姚校尉擡起手臂,解下小臂上一支做工精良的小弩,扔給瘦猴。
瘦猴連忙接住,拿在手中仔細看了一下,果真煞有介事地将這十字小弩用左手固定,動作不算很熟練,顯然并不常用,然而箭出,鴉鳴嘎然而止。
那名年輕小吏忙跑過去看,不一會兒,提着烏鴉回來站到姚少尉身旁,“報告姚校尉,八十三步,入木半笴!”再次望向瘦猴的目光已有不同,起碼不再輕視。
姚校尉點點頭,拍拍瘦猴的肩,從他手上拿回自己的弩重新佩戴好,轉頭對諸吏道:“此人歸我帳下,戍時報到。”
衆吏諾,執簡那人忙潤筆,擡頭高聲問:“姓名,籍貫,年齡!”
瘦猴目送姚校尉離開,亦振奮精神高聲報:“楊浩,祖籍涪州,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