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蕭府之難
瘦猴自然不會天真地把姚校尉那句“歸我帳下”誤解為從此跟随貴人左右,不會真的指望別人會直接把他領到校尉面前去,他只想踏踏實實當兵,把自己變強,與姐姐并肩作戰,努力活下去。
畢意大願得成,青澀的少年有些激動的難以自抑,帶着些許的盲目感加入到新兵隊列中,領取了個人物品,數千新兵徒步趕往十裏外的城郊曲水大營。
與楊大一起當道匪刀口舔血的日子,雖然是一群烏合之衆迫于生計才幹的營生,煉就了他異于尋常鄉野村夫的膽識,骨瘦如柴的少年郎走在新兵群中是那麽醒目的矮小孱弱,面對周遭投來的各色眼光,看不出原色的小包袱緊緊伏在背上,他腰身筆直,不露一絲怯弱。
曲水軍營有別于駐軍營,做為容納數萬新兵的訓練營,如巨蛇盤踞在曲水上游河畔。八千新兵浩浩蕩蕩在轅門外停下來,隊伍淩亂,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轅門內各營區多多少少經過幾日操練的隊伍與這些人相比都已經顯現出截然不同的氣質,同行的一個個老兵冷眼看着這些人臉色不善,心中已經在盤算要如何操練這些即将劃到自己隊伍中的新兵蛋子。
引路的小吏換了幾撥,身邊的數千人被分別帶往不同的營區,瘦猴一路悄悄四處張望,試圖找尋姐姐楊大的身影,然而經過十來天的徵召,想要在數萬人中找出一人,簡直如大海撈針一般希望渺茫,試想一下那得需要多好的運氣。
從哨衛放行他們踏進轅門,到被示意立定,花了半個多時辰,這一路行來瘦猴看到的是高而實的營牆,十步一哨樓,牆上有操弓執矛的士兵往返巡邏,大小營帳将整個軍營劃分成不同的營區,各色隊列分別訓練互不幹擾。炊煙缈缈而上,他有些激動又有些茫然的舉頭四望這個陌生的地方,軍中各處的飛鳳黑“景”字旗迎風飒飒招展,沒有高聲喧嘩,沒有戰馬穿梭,與想像中的刀光劍影完全兩碼事。
姚校尉的話當然沒有被當成耳旁風,瘦猴看着帶路那軍吏從操練的兵士中拉出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來,褐黃的頭發盤成小髻,上穿土黃色窄袖束腰深衣,下穿灰色小口褲,膝蓋往下到踝骨處綁着行纏,腳穿方口履,身材高壯,粗眉圓臉,眼窩深陷,眉心有着深深的三條小豎紋。又是一個胡人,瘦猴想道,看着她們走過來,不由站得更直。
那女人被軍吏拽出來,不耐煩地拍掉軍吏的手,往瘦猴身上看了兩眼,兩人似乎甚為熟稔,只見那軍吏附耳對她說了句話,那女人又看了一眼瘦猴,似乎微微有些詫異。
“楊浩,這位軍娘以後就是你的隊長,稍後她會安排你到伍中去,你們這個隊全是校尉精挑細選的擅射好手,小家夥好好幹!莫要讓校尉失望才好!”
瘦猴點頭,那軍吏拍拍他的肩,輕笑了一聲便走了。
那女人這才道:“我複姓同羅,名契銘阿,以後就是你的隊長,你叫楊浩?”
瘦猴眨眼:“報告同羅隊長,我叫楊浩,不過您可以叫我瘦猴!”
“瘦猴?”契銘阿再次打量了瘦猴一眼,目光落在他格外修長的雙臂上,點點頭,“是挺像的!”
契銘阿帶着瘦猴往營區深處走去,途中向楊浩簡略說明:“咱們營相對于別營有些不同,乃是奇襲營,擅攻射,配輕甲戰馬,歸姚校尉直領。營中原有一千二百人,現在是特殊時期,兩個月後姚校尉将從新兵中挑選身懷奇技者以擴此營,你既是姚校尉考較過的,得以直接入營,以後就是咱們奇襲營的一員。”
蕭珏将點燃的火折子隔岸扔到船上,那支離破碎、血跡斑斑的烏蓬小船立刻燃燒起來。熊熊的一團火光映得水面發紅,船上的血不停地滴落在水中,江水奔流,翻着卷兒将那船上的紅與水中的紅都一并帶走了。
她的一名親随也永遠地留在了那船上。
轉過頭抱起景晨踏上了蕭涵特意找來的馬車,轉道林中,又一路疾馳南下。
“跑了一人,咱們的行蹤怕是要瞞不住了。”蕭珏頭靠在車廂壁上,閉目,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又沒了下文。
下過雨後的道路泥濘,馬車颠簸,蕭涵将景晨半摟在懷,以固定她的身軀。
蕭涵沒吭聲,他知道她在擔心什麽,行蹤暴露其實是遲早的事,他早已料到。
筋疲力盡時,他也無聲自問,自己憑着一時頭腦發熱,踏上這條生死逃亡之路,以自己的生命以及族人的安危作賠,為了懷中這個人,是值得還是不值得?她甚至,根本就不記得他了。
然而思緒千回百轉,理過一遍又一遍,他還是覺得自己無法袖手旁觀,倘若時光倒轉,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而蕭珏,可能付出的還要更多,她已有家室,京中有夫,有女,有兒,一不慎,便是夫離子散,為了友情與義氣,她是否也在心中不停衡量着得與失,對與錯。因為于家于族 ,他們其實已經有罪。
可是蕭珏行事永遠都是那麽出人意料之外,一柱香的功夫過去,蕭珏突然又出聲道:“十天,再多十天時間,我們就能到南疆了,只要入了堕林邑,一切安矣!”
聲音俨然又恢複了輕快。
蕭涵沉默了一下,擡頭也露出一絲微笑,配合着她:“堕林邑究竟是什麽地方,讓五姐這麽有信心?”
蕭珏臉上梨窩又現出來,“這事兒說來話長,早年先皇覓得一位世外高人來宮中教習景晨武學,那人是個怪人,瘋瘋颠颠地背着先皇硬逼着景晨與我拜她為師,說是江湖規矩,我們本是不肯的,奈何她委實太過厲害,勾起了景晨對江湖的興趣,便允了。師母教授我們五年離開皇宮後不知所蹤,年滿十五歲後我出京游歷,途經南疆時碰見了師母,被她硬拉着去了堕林邑跟老毒王鬥毒,在那裏一呆就是三年,那時候我才知道她就是赫赫有名的天山雲老。景晨中的毒我沒有辦法,這世上除了師父,大概就只有堕林邑樊氏精通此道了,師母行蹤不定,因此堕林邑成為首選。另外還有個原因,堕林邑那地方是化外之地,遍布參天的密林,林中每日必雨,高溫濕熱,三步一毒,常人有進難出,軍隊亦難克之。”
聽了這番話,蕭涵才覺着心中略定,不像之前一味盲目的跟着蕭珏跑時,那種對目的地一無所知的感覺很容易讓人體會到焦慮跟絕望。
“每日必雨,世上竟還有這樣奇怪的地方,堕林邑如此兇險,我們焉能全身而退?”
蕭珏哂笑,“十一郎,眼下我們還有退路麽?”
蕭涵想了想,也搖頭失笑。
那之後,追殺他們的人馬與日俱增,一副誓不罷體的樣子,幸而皇帝似乎不想要景晨的屍體,導致那些暗衛動起手來頗有些畏手畏腳,才讓蕭珏兩姐弟不至于無招架之力。饒是如此,南疆之行亦是愈行愈艱。
紙包不住火,蕭珏與蕭涵遠在千裏之外擔心蕭氏族人的安危,這邊皇帝的雷霆之火卻想要将蕭氏一族焚燒怠盡。
她首先将蕭敏居、蕭敏蘭兩姐妹以“欺君之罪”收押天牢,隔日又尋了由頭,于朝殿之上痛批簫珏蕭涵逃京“通敵謀反”,這樣的罪名連坐九族,第三日禁衛軍抄沒蕭家,舉族近三百人不論老幼皆受到牽累,全部投入死牢。
區區三日,蕭府便由百年望族猛然跌落塵埃,為萬民所鄙棄。
皇帝還下令緝拿蕭氏姐弟,一張“緝拿令”将蕭家所犯的謀逆之罪盡述于其中,并畫有姐弟二人的畫像,懸賞千兩黃金要她二人的項上人頭。
蕭珏正君張肅跪在地上将兩個孩子死命護在懷裏,蒼白的臉,哆嗦的嘴唇,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着,頭埋得越來越低,眼角餘光每每掃到一角禁衛軍鮮紅的衣角都足以讓他如篩糠似地一抖,繼而手中更加用力攬緊孩子。
兩個孩子早被吓得哇哇大哭,終于引來注意,一只大手斜探而來,徑直往他懷中女兒細細的手臂抓去,張肅猛然一震,帶着孩子往後一避,堪堪躲過那只手,驚恐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拼命擺着頭,眼眶裏本蓄滿了淚水,這一擺頭,頓時涕淚橫飛。
那名禁衛軍一抓之下竟撈了個空,頓時來了氣,嘴裏罵了句娘,反手一巴掌猛地向張肅扇去,直扇得張肅眼冒金星一個踉跄,整個人往旁邊一歪手上卻一點也沒松,直帶倒兩個孩子與他差點一起滾到地上去。
像蕭家這樣的京城貴胄,以張肅的出身,何曾遭遇過這樣的事,這些禁衛軍慣會捧高踩低,如今對待蕭家這一族老小,手段之粗魯暴虐,何嘗不是一種變态心理作崇?
那人一擊即中,再次上前探手抓住女孩手臂,張肅此時顧不得其他,忙環住女兒的腰身,兩方用力,孩子被拽得疼了,“哇”得一聲哭得更加凄厲,張肅忙又去掰那禁衛軍的手,那名禁衛軍一愣,忽然擡頭四顧了一下,臉上透出一股詭異的獰笑來,張肅一呆,又情不自禁的顫抖起來。
懷中猛然一空,女孩哭泣的聲音陡然撥高,同時張肅終于爆發出一聲無比凄厲的:“不!”
然而螳臂當車,徒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