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煜安心事

李煜安六歲入宮,六十二歲出宮,人生都已去了差不多一半,除了記得自己祖藉西澤,生身父母、兄弟姐妹于她都已是塵土各歸。

宮人出身,她漫長的人生已無望誕育子嗣,這樣一個孤家寡人,她本已權當自己是一片落葉,飄到哪兒算哪兒,如果最後能葬在出生的地方,此生也還算囫囵畫了一個圓圈。

只是人生有太多意外,意外的傷,也有意外的喜。

相傑父子,便是她的喜。

徒兒乖巧孝順,沈至喬善良溫柔,總是妥善地安排着三人的衣食住行。相處日久,李煜安越發覺得幹涸的心田如逢春雨般地潤澤起來,如果最初帶上他們是為了良心,那麽現在,她在嘗試着把他們當成家人來保護,遠離是非之地,避世隐居便是她現在的願望。

沈至喬最終還是決定背井離鄉跟她遠卦西澤,這個把孩子看的重于一切的男人,敏感聰明,在危險面前,他選擇了跟随李煜安,而事實上,他的選擇非常正确。

李煜安自幼在宮中長大,侍奉過皇長女,也能在後來的皇帝身邊跻得一身之地,本身才學武功都是上乘,為人處事、待人接物自有一番不凡氣度,與他在市井中所接觸過的任何女性都不同,沒有視男人如牛馬,一路上也沒有嫌他和孩子累贅的意思,舉手投足間對他們父子的尊重都已經足以讓他感慨良多。

相傑勤奮好學,整日裏師母長師母短地挂在嘴邊,李煜安教給他的知識都能很好的融會貫通,更不怕吃苦,這樣懂事的孩子一路上成了李煜安的開心果,仿佛一下子彌補了她前幾十年的遺憾和空虛,甚為滿意。

李煜安對于危險的擔憂屬于未雨綢缪,事實上皇帝忙着追殺的人太多了,對于一個已經“暴斃而亡”的宮侍總管還沒那麽上心,于是李煜安三人的西澤之行顯得異常輕松。

西澤與昆蒙中間只隔了天山山脈,卻有着截然不同的人文風貌。西澤地域廣闊,北部盆地緊連終年積雪的天山山脈,每年的融雪季加上漫長的雨季使得西澤遍布湖泊、河流和濕地沼澤,同時也是長江的發源地,西部還有很長一段海岸線,從西澤出海能途經大部分西域國家,相比于穿行西北的荒漠和草原,西澤成為了商旅出入聖乾貿易往來的首選。盡管它有着大片不适合居住的沼澤地和惡劣的自然氣候,仍擋不住它做為經濟要塞而強勢地存在。

拜薩做為西澤的主城,位于西澤中部,城主餘奕唯,其身後的家族累累經營幾代,曾是聖乾最成功的皇商,大到戰時督造兵器收集糧草,小到宮內衣物的織造,無一不涉,但因早年政治站隊時餘奕唯将膝下嫡長子餘懾嫁予了景王做側君,變相放棄了當時的皇次女,以至于皇次女登基後雖未一腳将餘家踩死,也差不多置于雪藏狀态,戰争伊始,兵器糧草這樣的肥差自然也輪不到餘家。

好在餘家在西澤根基頗深,專心經營海上貿易,加之與昆蒙往來密切,負責為昆蒙、西澤兩大都護府采辦,日子過得雖低調,舉族卻并不艱難。

相對于以藩王之身親領都護的景王,西澤大都護郭軒海則是個單純的軍人,出身布衣,本是個目不識丁的放羊女,從戰場上厮殺出一身軍功,為人耿烈,不善逢迎交際,這樣的性格做京官卻是不适合的,于是皇帝便放心地将她放到西澤,為她駐守西部門庭,因此郭軒海是聖乾唯一一個不是藩王的大都護。

郭軒海進駐西澤後,統率西澤各部守軍,将府兵用于屯墾戍邊,致力于将沼澤地變成肥沃的農田,她對于農耕有着超乎尋常的熱情,而對西澤的一應經濟事宜卻毫不過問,與餘城主各司其職,井水不犯河水。

令皇帝吐血的是,餘城主不只錢多,兒子也多,郭軒海進駐西澤三年後,與餘氏結成姻親,娶餘奕唯嫡次子餘恒為夫,與餘氏琴瑟和鳴,唯夫命是從。郭軒海從此便成了皇帝心中的雞肋,但以郭軒海無比粗大的神經來說,恐怕難以體會到聖心。

留鳳王姚清夏兵變之初,大軍南下,北庭都護府難以抵擋,皇帝曾發加急诏書,要求西澤大都護郭軒海派兵翻越天山山脈,攻擊昆蒙,以解北庭之圍,被郭軒海以雨季水多江水暴漲,天山處于化雪期難以翻越為由輕飄飄的拒了,一副天高皇帝遠皮厚不怕燙的模樣,大而化之地将西澤置身事外,百姓不見驚慌,繁榮一如既往。

李煜安在拜薩城外賃下一處兩進小院,不臨街,卻勝在環境清雅,院外還有一方小池塘,相傑尤其喜歡。沈至喬自願留下收拾院子,李煜安便每日帶着相傑穿街走巷、游山玩水,一方面考察市情,留意有沒有适合做的營生,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一償夙願,想要多多了解這個自己并不熟悉卻又血脈相連的地方。

這一日李煜安正站在拜薩城中一處橋頭買糖葫蘆給相傑吃,一輛六騎骠頭大馬護衛的蒼頂馬車從她身旁經過,李煜安無意中一瞥,竟透過被風揚起的車幔看見了馬車中人,頓時錯愕不已。

那随行的護衛在錯身過後甚至還扭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冷冰冰的。

李煜安只待愣了數息,便将相傑抱起來,提腳悄悄地跟了上去,相傑很知事,看到李煜安嚴肅的樣子,便連問都不問,只把頭埋在李煜安的脖子上,雙手抱緊了她,手上還掐着糖葫蘆簽兒。

李煜安根本不敢靠太近,直覺那幾名護衛殺氣重重,只遠遠地墜着,看見那馬車在城主府附近的一處大宅院門口停了下來,護衛驽馬上前揭開車簾,馬車中人便踩着馬凳下了車,匆匆進了宅門,雖只留給李煜安一個側影,卻再次肯定了她心中的猜測。

那名看見過她的護衛眼睛又朝她匿身的地方掃了過來,李煜安緊了緊手中的孩子,轉身快步離去。

那日回去後,沈至喬便發現了李煜安的異樣,異樣的沉默,心事重重的樣子。那之後的數天,也不再見她出門,鎮日裏守在那方小池塘邊上垂釣,一釣就釣上一天,卻什麽收獲也沒有。

沈至喬偷偷問相傑怎麽回事,相傑便說了那日的遭遇,沈至喬略作猜想,李煜安也許是碰見了什麽不想見或不該見的人,心裏便開始盤算着是否要再一次遠離西澤,其實他也很喜歡這個院子,隐隐有些惆悵。

西澤的氣候确實怪異,明明前一刻太陽還高挂在天上,撐着萬裏碧空,只一會兒時間白雲便被烏雲追趕着四處逃竄,那烏雲如千軍萬馬奔騰着,無聲咆哮,張牙舞爪,将太陽吞入腹中,接着便是如潑大雨,傾洩而下。

沈至喬忙從屋裏拿了傘,撐開向雨中跑去,出了院子來到池塘邊,李煜安還坐在雨天裏,神情蕭索,望着池塘裏被雨打起的層層漣漪發呆。

感覺到頭頂驟然出現的陰影,雨水不再劈頭蓋臉地打在她的身上,李煜安擡頭,視線有些模糊,慘淡地笑了笑,道:“我本想說,在這池塘邊上再蓋座涼亭,不需要多寬敞,雨中垂釣也別有一番情趣。”

沈至喬抑住心頭異樣的感覺,也笑道:“沒關系,想要雨中垂釣還不簡單麽?”

李煜安沒回答。

他想了想,又慢慢地道:“你是不是遇到什麽麻煩了,如果需要,我們可以馬上離開這裏。”

李煜安略怔,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仿佛一邊斟酌,一邊組織語言,語調也是慢慢的,“你說,有那麽兩姐妹,都是你看着長大的,姐妹不和,妹妹給姐姐下毒,囚禁,虐待,你都知道,妹妹對外說姐姐已經死了,可是姐姐還沒死,你也知道,現在兩邊都已經掐起來了,而且不死不休,你是要保密呢?還是要向姐姐的家人告密?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麽做?這無論是妹妹,還是姐姐,都可以随時要了你的命。”

沈致喬毫不猶豫地道:“我會逃,帶着秘密逃跑。”說完他就明白了,看到李煜安慘淡的樣子。

他又道:“他們認出你了麽?沒有的話,我們再跑就是了。”

李煜安卻搖了搖頭“是非對錯,人心裏總有杆秤,我跑了一次,卻不能再跑第二次。有些事情,天注定的。”

沈至喬心中咯噔一聲,忽然有些氣憤,當初李煜安信誓旦旦地說要保護他們父子倆,好不容易到了這裏,如果她自尋死路去了,他們父子又當如何?

李煜安又道,“我不是怕死,事實上如果我去找他們,我也不大可能會死。只不過,現在有了你們父子倆在我身邊,我更不想卷進事非中去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你們牽涉其中。可是,他們近在眼前,那姐姐往日于我有恩,我若是知情不報以致耽誤了她的性命,良心上又豈能安穩?”

沈至喬聽了長舒一口氣,“如若是這樣,那你便去,把該說的都說了,說完了就離開,這樣成嗎?”

李煜安道:“容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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