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拜見王君

第二日一早,朝霞映紅了整片天空,無邊無際,絢爛無比。

李煜安輕輕叩上門扉,獨自出了門去。

沈至喬本在廚裏拾掇着,那一聲輕輕的叩門聲清晰地傳入他耳中,手下一頓,他閉了閉眼,又接着忙碌起來,而且手腳越來越快,好似借着這一件又一件的瑣事便能減輕幾分心中的憂慮,他這麽一忙,連相傑什麽時候偷溜了出去都渾然不覺。

李煜安最初走得很慢,一路思索着什麽,跟在衆多商旅小販後面等待入城,也正因為這樣,她後面綴着的小尾巴竟沒被發現。

相傑也是個頗有毅力和主見的孩子,一個七歲的瘦小孩子,能幫父親擺攤照顧生意,有膽量上亂葬崗在屍體上扒銅板,敢把詐死的李煜安擡回自己家……那麽偷偷跟着李煜安出門在他看來便實在算不得大事了,小小年紀自覺要操心的事真不少,此刻,他就很不放心李煜安。

他就這麽躲躲藏藏地遠遠跟着李煜安,穿越小半個拜薩城,過了五六座石橋,約摸一柱香的時間,愣是沒讓他跟丢人,自然,李煜安之前每日帶他在城中轉悠熟悉地形也是功不可沒。

李煜安在那大宅院門口停下來,卻又駐步不前,皺着眉在門前來回踱步,直到一把明晃晃的劍冰冷地貼在她的脖子上,直看得不遠處牆根下探出的小腦袋忍不住低呼一聲。

相傑連忙捂住嘴巴,縮回腦袋,再探出去時,宅院門口已經空無一人。他在地上蹲了片刻,壯起膽子往宅院門口走過去,心中實在害怕也有那樣一把長劍突然伸出來把自己戳穿了,眼裏滿是怯意。

“小子,你來這裏做什麽?”

相傑一個哆嗦,擡起頭往牆上看,那個面目冷峻的年輕男人抱着劍坐在那裏,沒有拿劍架他的意思。

相傑輕吐一口氣,伸出手指着朱漆大門道:“我的師母,她剛才進去了,我不放心她……”

牆內靠近門邊又響起一道男聲,問道:“萬俟,怎麽回事?”

萬俟劍峰頭也不回,“一個小孩子,說是剛才那女人的徒弟,攆走麽?”

牆內那道男聲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才道:“且等等。”

李煜安跪在堂下,伏地道:“奴,祥安,叩見景王君殿下!”

上首跪坐着那一身素白的人,正是王君商穆。以他為中心,左右下首各坐着同樣服素的兩名胡裝男子,身後數名侍衛虎視眈眈地盯着,神情戒備。

商穆大感吃驚,“你是祥安?禦前總管?”

商穆的話一出,李煜安瞬間感到數道目光犀利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定了定心神,道:“回禀王君殿下,奴現在是“已死之人”,禦前總管是從前的事了。”

“嗯?此話怎講?”商穆直覺這內中文章頗大,身體微微前傾。

李煜安深吸了一口氣,“奴今日冒死求見王君殿下,乃是有要事相禀,景王殿下其實未亡!”

“你說什麽?!此話當真?”她語音未斷,商穆便失聲急急打斷,臉上似哭似笑,猶自不敢相信的樣子,他身旁的兩名男子同樣亦是大驚失色,神情數變。

商穆倏得直起身子,一臉激動,定睛看了一眼李煜安,複又跪坐回去,手掌死死撐在小幾上,聲調有些不穩:“抱歉,我有些失态了,祥安總管請繼續講!”

李煜安繼續道:“景王殿下往日待奴有恩,奴萬死不敢向王君殿下隐瞞。景王未死,乃奴……奴親眼所見,但奴人微言輕,不敢觸龍之逆麟,這才詐死出宮逃遁至此,老天垂憐,竟讓奴于萬人中看見王君殿下,天注定,景王殿下命不當絕。”

商穆想起那木匣中被化成血水的人頭,那黑暗中熊熊的火光,鈍痛仿佛還殘留在四肢百骸,“那,懸在城頭的頭顱是誰?皇陵中葬的又是誰?吾王她,現在何處?”

李煜安道:“奴當日親眼目睹景王殿下被毒倒在地,但僅是昏迷,被斬首的是天牢中所提死囚,形容略有相似罷了,之後奴因言語失德而失寵于禦前,聖上便不再讓奴插手此事,不過奴能肯定景王未死,皇陵中葬的就是那名死囚,此事千真萬确,除了奴與祥玉,其餘知情人等皆已滅口,奴倘若是不詐死,恐怕也活不了多久的。景王殿下現在,應該還被囚在長生殿地宮中。”

商穆一邊聽着,淚水便無聲滾滾而落,幾乎難以自抑,大悲大喜,最是傷身。

他身旁一名異域男子猛得一拍桌子,狠狠将頭上的素冠扯下來,一把砸在地上,“真是晦氣!該死的姚景夕,敢這樣對爺的女人,爺整不死你!”此人正是姚四郎之父仆固氏。

李煜安頗有些目瞪口呆,心裏猜度着這是景王的哪位側君竟如此火爆,然而不管是哪一位側君,身後都代表着一個家族的榮譽與驕傲,沒有哪一個是可以小觑的。

商穆收拾好情緒,也将玉冠上的白花簪取下來,放在手中端詳片刻,唇邊溢出一絲諷笑,道:“阿頌,給總管擡座!”他一出聲,那憤而摔冠的男子立即整色,重新端坐于商穆下首。

李煜安連道不敢,商穆卻正色道:“總管大義,對我阖府有大恩,豈能讓你跪着說話?”

說話間,阿頌已經于堂中左側靠門邊置了矮幾與涼墊,李煜安見推辭不過,這才道了謝移步到矮幾後跪坐下來,略斟酌了下道:“奴已脫出宮廷,本意是改名換姓隐居西澤,終生不再過問世事,現将真相禀告王君,乃是受良心驅策,往事于奴皆已灰飛煙滅,請王君不要再稱奴為總管,今日奴去後,還請王君慈悲,權當奴已死去了罷!”說着便再次下拜。

商穆擡手剛要說話,門口處卻走近一名佩刀侍衛,立定在門口,商穆望向他,微擡下巴,“微雲,何事?”

微雲抱拳道:“禀王君,門口來了一個小兒,說是這位娘子的徒兒……”說着探究的眼神掃過李煜安。

李煜安聞言大震,倏得将頭轉向微雲,又望向商穆,神色緊張。

商穆道:“既是祥安的高徒,微雲便領他去園子裏玩耍着,不可慢待。待此間事了,祥安再去領了孩子返家,可好?”後面半句卻是向着祥安說的。

李煜安只好道:“如此就有勞公子了!”

微雲道不敢,抱拳去了。

微雲走後,商穆複又向李煜安道:“既是你所願,豈有不從之理?如此,我便不再稱你為總管了,不知你改名換姓後如何稱呼?”

“李煜安。”

商穆點頭,“煜安,說起來,你也是被牽累才被迫遠離京城,你知道如今我們昆蒙與朝中那位已結成死仇,戰事一起,便沒有回旋的餘地,天下必然會亂上一陣子,你如今身邊有了愛徒心生牽挂,何不覓一安穩之所,不一定非要隐居才能脫離是非。你可以到薊滿去,我可保你師徒一生安好無憂。”

李煜安搖了搖頭,伏地叩拜,“多謝王君美意,只是煜安祖籍西澤,如今歸根,便想收心于此,做一尋常百姓足矣。西澤與昆蒙同氣連枝,郭都護将強兵悍,煜安相信她能護得此方平安。”

商穆道:“既如此,我也就不勉強了,但是你于我家的大恩,商穆此生難忘,他日你若有所需,可直上西北,昆蒙的門戶将随時為你敞開。阿頌,取金五百兩相謝!”阿頌應諾。

商穆見煜安張嘴要辭,連擺兩下手,“煜安千萬莫辭,你若要在西澤紮根,也需要一些本錢的,只當是我的一點小心意,不足挂齒。”

李煜安低頭略作思索,便也未再推辭。

商穆見她隐隐有些心不在焉,略一思索便明了,道:“煜安可是牽挂令徒,不若我們同去園子裏看看,令徒小小年紀敢于找上門來,可見心思純孝,膽色過人,我也想見一見他。”

李煜安謙虛了幾句“哪裏哪裏”,心中卻很甜蜜,眼脹鼻酸,她活了幾十年,頭一次體會到被人牽挂的滋味,怎能不視若至寶,珍而重之?

李煜安是見慣富貴的人,心中又牽挂相傑,是以對游園并不十分有興致,而以商穆為首的景王夫君們乍聞妻子未亡,心中早已千般盤算急于部署,因而衆人一路未多話,穿廳走廊,直接尋人而去。

園子是以水為主的布局,亭臺樓閣依勢而建,不拘于形,湖泊上多橋,想必是西澤多雨的緣故,兩岸廊堤綿延。正是荷花将謝未謝的時候,一入園便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雅香。

李煜安急于在花木叢中找尋相傑的身影,未見其人,反而先聞到幼兒的嬉笑聲。

商穆衆人皆一副了然的模樣,轉向而入一處翠竹林,曲徑通幽,峰回路轉便又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致,然而乍然所見卻讓衆人萬分訝異。

才一歲多的姚清源像小猴一般手腳并用抱住相傑的腿,蹭蹭地要往他身上爬,四歲多的蕭安手持一張小弓淡然站在邊上,沒有要為相傑解圍的意圖,旁立的侍衛們一臉無奈又震驚的模樣。

商穆伸出手,微微攔下衆人,靜立在一旁看着。李煜安稍稍有些緊張,她當然知道那一歲多的小女娃是誰,如此矜貴的人兒吊在相傑身上,相傑也還是個孩子,倘若有個閃失如何得了?

她幾乎要忍不住上前幫相傑一把。

然而相傑也是出人意料,他人小,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并不像李煜安這樣患得患失。他顯然也極喜歡姚清源,也有幾分力氣,低頭朝源女笑着,雙手往她腋下一叉,連摟帶抱地将她固定在自己懷中,還騰出手指去刮源女的鼻頭,有幾分人小鬼大的意趣。

商穆轉頭對李煜安微笑道:“讓煜安見笑了,小女頑劣,她平日裏極為認生,等閑難以看到她這樣黏人。”

李煜安很想擦擦額際的冷汗,道:“小徒魯莽了!唐突了小殿下。”

一旁的仆固氏率先忍不住笑開了,因為源女從相傑懷中滑了下來,歪着頭看了看蕭安,突發奇想地又往他身上爬,蕭安也不拒絕,扔掉小弓也學着相傑的樣子摟她,很快二小便一同栽倒在地,相傑和侍衛同時出手去扶,一派人仰馬翻的熱鬧。

仆固氏和阿頌早就忍不住走上前去逗弄小兒,李煜安也想笑,她見商穆一直神色平靜,這才略略放心下來。

相傑轉頭瞧見了李煜安,口中叫着“師母,師母!”便笑着跑了過來挨着李煜安,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商穆和他身邊一直沉默的男子,孺慕又乞憐般地看着李煜安。

李煜安不忍苛責,掌心在他頭頂摩了摩,正色道:“相傑,還不快拜見王君殿下和側君殿下!”

相傑大吃一驚,他出身市井,從未與達官貴人有過交集,雖知道李煜安曾是宮廷中人,但長時間相處下來,并未發覺她有何不同之處,如何會料到李煜安随便一見便見了個王君,要知道王君在他的印象裏一直都是話本中的人物。

“小人相傑,拜見王君殿下!拜見側君殿下!”童音朗朗,倒是有模有樣。

商穆含笑點頭,“相傑不必擔心你師母的安危,現在你便可以将她平安帶回去了,你人小志高,膽色過人,将來必成氣候。”他面色溫和,聲音沁潤,誇得相傑心中慰貼無比,面上飛紅,很不好意思。

商穆從腰間解下一枚白玉佩,遞給相傑,“初次見面,未曾準備像樣的見面禮,這枚玉佩你且拿去玩耍吧。”

相傑不敢接,道:“殿下,玉佩太貴重了,相傑不能收。”

李煜安也直搖頭,連道不必,商穆便拉過相傑的手,不容拒絕地塞到了他的手中,另一旁的側君藥葛氏這時也從袖中掏出一個刺繡荷包,一同遞給相傑,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語。

李煜安見天色已近正午,便攜徒拜別。商穆親自送他到門口,臨別時突然對她道:“煜安,我突然有個想法,我家的幾個孩子都是自幼便物色合适的人選做臣屬培養,小女雖稚幼,但所謂機緣實難以一語訴清,我觀令徒倒是個好苗子,有意讓他入我景王府陪伴小女左右,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煜安一怔,商穆又道:“你不必急于否定,也不必今日便給我答覆,我給你五日時間考慮。”

李煜安便拱手道:“多謝王君美意,如此煜安便回去與小徒生父商量後再來回禀王君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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