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俠客

聞言,兩兄弟立即安靜下來,身中劇毒這件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倘若母親安然無恙,那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在皇宮中坐以待斃。那麽長時間過去了,只能說,情況不太妙。

姚清夏問道:“父親您有何打算?需要我們怎樣配合您?”

商穆道:“我要潛入乾京去救人,來這裏一是想親自告訴你們,二來也想了解我昆蒙軍的戰事部署,最好是能讓乾京亂上一亂,才好方便我行事。”

姚清夏和姚四郎對視一眼,剛要說話,又聽商穆擺手道:“不能急進,凡事欲速則不達,你們現在的行軍路線與我想的相去不遠,已經很好了,只是接下來與姚雁君的交鋒只許勝,不許敗,拿下燕中,皇帝就會心慌了。”

父子三人一夜未眠,商穆第二日略作休整便離開了大營,來去匆匆。

彼時小兵楊大正趴在醫帳內哼哼,當她從帳篷縫隙中看到商穆一行時,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末了,她捂住眼睛,嘟啷道:“噩夢啊噩夢……竟然真是假的!”也不知是為自己糾結,還是為那幫慘死的黑衣亡魂哀悼。

商穆想要乾京亂,事實上不等昆蒙軍有何動作,乾京就已經夠亂了。

蕭氏一族遭逢大難,朝廷官員任免大起大落,江北戰事如火如荼不知哪天昆蒙軍就渡江而來從天而降,而禁衛軍一天到晚只知滿城搜捕那沒影的刺客,乾京仿佛籠罩在一片巨大的陰影之下,人心惶惶。

乾京的天牢根據關押犯人的身份、性別不同,共分了十多處,蕭氏族人便被分開關在了東市的上林獄以及召盧獄,被判處流放之刑的男人們已經踏上了南下的不歸路,女人們則還在獄中茍言殘喘,等待秋後劊子手無情的一刀。

久旱的乾京終于在夏日将盡時迎來了久違的雨水,舉城皆歡,但有一個人舉止異于常人,站在江邊頂着風吹雨打神情蕭索,卻不是別人,乃巡山将軍游具頃。

巡山一族通常情況下終身不出裕山,因而他站在這裏,人來人往也無人相識。

而他之所以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乾京,乃是因為蕭珏。

可能蕭珏自己都很難相信,游具頃會為了她不顧祖訓私出裕山。景晨少年時被罰皇陵思過,她悄然跟去搗蛋,與游具頃三人可以說是總角之交。而這三個人在相處中,景晨待游具頃可說是照顧有加,相當禮遇,而蕭珏背地裏不知揍過他多少回,兩人若有若無的情誼純粹是在拳打腳踢中升華而來。世态炎涼,烈火烹油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卻少,碰到蕭府這樣的合族大難,常人避之唯恐不及,哪裏會像他這樣上趕着往跟前湊?

然而游具頃确實是來了,而且是在聽聞蕭府之難後第一時間便毅然出山,數探天牢,見到了蕭氏族人的慘狀,手中拽着繪有蕭珏畫像的緝拿令四處奔走,幾乎想要出京尋找,可是茫茫乾夏,要想找到她談何容易。

只是有些事仿佛是冥冥中自有注定,游具頃站在江邊,望着煙雨中緩緩行來的一艘烏篷船,仿佛刻意等待它歸航似的,尤其是那撐着油紙傘伫立船頭的窕窈人影如此熟悉,盡管油紙傘幾乎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尖尖的下颌。

烏篷船并沒有停,而是徑直從游具頃面前過去了。游具頃瞪大雙目,右手壓住左胸,壓住那仿佛要跳出喉間的心,身形忽動,在江岸邊跑了幾步,而後一躍而上,腳在船篷上借力一旋,輕飄飄地落在那人身邊。

蕭珏在勁風襲來時便撥出腰間“百煉”,然看清來人後驚愕得垂下了手,不知該作何反應。

游具頃擡起她的油紙傘,鑽了進去,雙目幾近貪戀的看着蕭珏,手上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最終顫顫微微地握住了蕭珏冰涼的手,聲音嘶啞,“蕭珏……”

蕭珏半晌才從震驚中反應出來,喃喃道:“游具頃,怎麽……是你呀?你怎麽出來了?”

游具頃道:“我是為你而來。”

蕭珏微怔,沉默了一下,勉強扯出一絲寡淡笑容,“你知道了?”

游具頃點點頭。

蕭珏仰起頭,雙唇緊抿,她閉了閉眼澀然道:“我是蕭府的罪人,我回來贖罪了。”

游具頃聞言手上一緊,将她的手往自己身邊一拉,道:“你想要做什麽?蕭珏,投案自首?”

蕭珏緩緩抽回自己的手,道:“自首?我有那麽傻麽?我回來了,蕭府的事我自有決斷,你趕緊回皇陵去,外面的事與你無幹,不要自尋麻煩。”

游具頃磨了磨牙槽,再次握住蕭珏的胳膊,湊近她的耳邊輕聲卻又堅定無比地,“我既然出來了,就不會不明不白的回去,你要做什麽,我都陪你!你不就是想劫獄麽?我幫你!”

蕭珏再次愕然,半晌說不出話來,這話怎麽可能從游具頃這個榆木疙瘩口中說出來?她仿佛重新認識面前這人似的,仔細琢磨他的眉眼,仿佛這樣就能看清楚他的本質,游具頃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臉上漸漸顯出不自在,仿佛羞澀這時才回到他身上,與他的靈魂相重合。

蕭珏也不是忸怩之人,便問道:“那你想怎麽幫我?”

游具頃反問道:“你原本想要怎麽劫獄?僅憑一人之力?”

蕭珏将他帶到船艙中坐下,就着昏暗的光線,道:“老實說,我剛回來,還沒有切實可行的計劃,不過我帶了這些。”她從一旁包袱裏傾倒出許多紅布紮結的瓷瓶瓷罐,“這是從堕林邑毒王處帶回來的上等毒藥,效用麽……将乾京放倒也不是很困難吧。”

游具頃覺得自己再次折服在她面前,手指哆嗦着,“蕭珏你這個瘋子……你怎麽沒點長進啊?”

蕭珏正經道:“老娘活到一百五十歲也還是這樣!你說吧,你既然說我是瘋子,想必你有更好的辦法?”

游具頃沉思片刻,道:“我認識幾個游俠,或可助你一臂之力,毒藥什麽的,你看看,有沒有能令人心智紊亂的,只須投給幾個犯人,引發一場監嘯,而後我們可以趁亂劫人。”

蕭珏聽完,直接豎起拇指,“游具頃,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真是太讓姐姐意外了!”

游具頃打掉她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找人,你暫且不要進京,東郊清禪寺後山竹林裏有間茅屋,我這段時間便住在那裏,你就去那裏等我消息吧?”

蕭珏點頭應了,見立身出去的他腰間垂着一把陌生的長劍,道:“你又換劍啦?”

游具頃聞言回頭,摸了一下自己的劍,臉上表情略略有些怪異,卻沒說什麽,點點頭便直接從船頭躍上岸去了。

三日後,蕭珏在清禪寺後山竹林裏煮茶,一個風爐,一把壺,壺中沸騰着鮮綠的葉,她盤坐在地上沉思着,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搖着大蒲扇,面前一個土陶杯,裏面澄碧的茶汁尚未飲用。

風爐和壺是從寺裏借的,茶葉是從樹上摘的鮮葉,她很納悶游具頃在這空蕩蕩的茅屋裏是怎麽過活的,他又在到底在這裏住了多久?

正思索着,竹林中隐約有輕微的“噼啪”聲傳來,蕭珏挑眉,右手貌似無意地放在腰際,大蒲扇還在左手上搖着。

很快一抹朱紅的身影從她身邊掠過,快得只見一片殘影,“百煉”一聲輕鳴出鞘。

那朱紅的身影突然靜止,玉白的蔥指捏着那只土陶杯,茶汁未溢分毫,而蕭珏的“百煉”也剛好不偏不倚地緊貼着那人的咽喉。

那人輕笑,聲如銀鈴,也不管喉間要命的危險,兀自将陶杯送到自己唇前,大喝一口,然而緊接着卻“噗”得一聲盡數噴出,蕭珏仿佛早有預料般,身形一動,百煉也離開了那個女人的脖子。

“呸!這叫什麽茶!”女人怒道。

蕭珏躲開了茶汁的攻擊,這才仔細觀察來人,年約四十的女子,随雲婦人髻飾以白玉牡丹簪,額點花钿,妖豔的妝容腥紅的唇,朱色望仙裙曳地外罩蟬翼紗,風情萬種,身上江湖氣息卻很濃,仿佛将“我不好惹”四個字标諸于世。

蕭珏微微一笑,“這位娘子好功夫,好口福!蕭某平生頭一回煮茶,便被你喝了去!”

那女人一愣,哈哈大笑,一拍蕭珏的肩,道:“你就是蕭大人啊,久仰久仰!我乃九滄派門主花淩風,前來助你一臂之力!”

蕭珏挑眉,“多謝門主大義,不過你可清楚要助我做何事?”

花淩風滿不在乎道:“知道!知道!不就劫個獄嘛,小意思!”

不及蕭珏有所反應,竹林裏又陸續奔來幾道身影,與花淩風一共四女三男,七個人,而游具頃最後才走進竹林。

他看到地上的風爐和壺中尚自翻滾着的茶汁,眼神柔和下來,蒼白瘦削的臉上竟泛起絲絲笑意,他從花淩風手中拿過陶杯,提起壺又往裏面注了一些,端在手裏等它冷卻。

花淩風道:“游将軍,別怪我不提醒你,這茶水堪比毒藥!”

另外幾人本是口渴難忍的,聞言紛紛卻步,望着蕭珏。

蕭珏有幾分不好意思,道:“諸位遠道而來,真是萬分辛苦,奈何蕭某煮茶手藝欠佳,若不嫌棄的話,屋裏有一罐我從山頂扛回來的泉水,味道很清甜的……呃,回頭蕭某在三芝樓定好雅間,聊謝今日慢待之罪!”

幾人中一個年約五十的扛刀女人聞言一笑,廣袖一揮,粗聲道:“三芝樓的茶淡得出鳥,有甚好喝?要喝咱就要喝最烈的燒酒,蕭大人敢不敢自罰八大碗?”

其餘人也紛紛起哄,蕭珏眉目一轉,朗笑道:“好!喝就喝!”

游具頃微微笑着,仰頭将手中的茶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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