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監嘯
乾景二十三年秋,就在蕭氏族人将被問斬前五日,京中有六處天牢于寅時同時發生監嘯,七萬犯人暴動,狀若瘋魔般嘶嚎着見人就殺,這些囚犯利用周圍一切可以割刺錘砸的利器對入目所見的每一個活人進行攻擊,手無利器的則互相噬咬撕打,身強力壯的獄卒彈壓不住,紛紛四散逃跑,口中皆大呼獄神饒命,然逃出天牢者聊聊可數,有一大部分死在了彼此的推搡踩踏中!在這一場暴動中,光是獄卒便死亡近一萬,犯人更是死亡大半,逃犯若幹。
蕭敏蘭自入獄後,便從未睡過一個囫囵覺,常常一夜一夜的枯坐至天明,這個簫氏家主早已不複當日的意氣風發,時間一天天過去,随着秋日的來臨,她心中那叫“希望”的火種也漸漸地熄滅怠盡。
這一夜,蕭敏蘭靠坐在栅欄前,獄中此起彼伏的鼾聲偶爾夾雜着呓語細細地傳入她的耳中,本該來回巡視的獄卒東倒西歪地趴在一堆殘羹亂碟中呼呼大睡,壁上十步一盞油燈燃燒着火焰,偶爾燈花會“啪”的一聲爆開,明明暗暗的光線便随之閃爍一下,蕭敏蘭直望着那燈火出神。
這時,仿佛有一陣風吹過,那排燈火都搖曳了一下,蕭敏蘭猛得睜大了眼,一個黑影突兀的出現在她眼前,因為長時間盯着燈火看導致她的視野現在一片昏暗,她擺擺頭,猛然用衣袖狠狠揉了揉眼睛,再擡起頭時昏花的視線中只見到那人黑鬥篷下一排森森白牙。
蕭敏蘭猛得向後退去,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呼被那人快速出手扼制在了喉間,發不出一絲聲音。
這時她的眼睛才重新适應了周圍的光線,将來人看了個大概,一個陌生的女人,凹凸有致的身線裹在黑鬥篷下,鬥篷遮住了她半張臉,因為背光的原因,她的唇色幾乎是黑的,因而在她笑的時候顯得格外陰森。
來者正是九滄派門主花淩風,她歪頭看了看蕭敏蘭,好在蕭敏蘭與蕭珏還是有幾分神似不至于認錯,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蕭敏蘭戒備地盯着她。
花淩風拉過她的手,在上面快速寫下:“蕭敏蘭?”
蕭敏蘭頓了一下,點點頭,花淩風吐了一口氣,從懷中一張布滿字跡的宣紙遞到蕭敏蘭手中,左下角赫然是一個血書“珏”字,字跡虬勁,力透紙背,正是蕭珏的手書。
蕭敏蘭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手緊緊地将那宣紙攥了攥,才激動的一目三行快速閱着,末了一臉激動之色的看着來人。
花淩風嫣然一笑,又在她手心寫道:“依計,傳閱,毀,勿亂”
見蕭敏蘭點頭,花淩風手中冷芒一閃,木栅欄如豆腐般被切割出一個缺口,扔進來一個包裹,複又一陣風似地消失在獄中,果真應了那句“來無影,去無蹤”。
蕭敏蘭顧不得多想,猛然回身,卻發現蕭敏居不知何時也醒了,正蹲在角落地盯着她。蕭敏蘭便向她招手,生死之前,姐妹之間的芥蒂早已不算什麽。
蕭敏居悄悄爬過來,湊在蕭敏蘭身旁看,越看神色越激動,後來幹脆搶過來反複看了三遍,如大夢初醒般與蕭敏蘭對視片刻。蕭敏蘭拍拍她的肩,在夜色中挨個拍醒了沉睡的族人。
所有的族人通知到位,蕭敏蘭環視一圈,又看了一遍蕭珏的手書,而後将它團成一團,塞入口中咀嚼了幾下,竟生生吞了下去,蕭望在一旁看得直急,被母親一個手勢止住。
蕭敏蘭撫了撫脖頸,肅然環視了周圍族人一圈,這一刻屬于族長的威嚴又重聚在她身上。包括蕭敏居這個刺兒頭都一臉敬服聽候調遣的恭順樣子跪坐在她身旁。
蕭望解開那個大包裹,裏面竟全是刀劍匕首一類的利器。
風暴無聲地在獄中醞釀着,而大多數人酣夢正暢。
寅時三刻,天牢深處突然傳來慘叫,有人凄厲無比地狂嘯,随即好像會傳染的疫病似的在監牢裏迅速蔓延,開始是幾個,然後是一群,最後幾乎所有的囚犯都如鬼附身一般哀嚎着,怒叫着厮打在一起,如野獸一般啃噬對方的身體,獄卒們被吵醒了,蜂湧過去,拿着手裏的鞭子佩劍像往日一樣無情的抽打怒罵,有一些資歷深些的獄卒反而一臉驚恐的直往後退,口中喃喃:“獄神發威了,獄神發威了!”那些失去理智的囚犯身上哪裏還有往日懼怕怯弱的表情,紛紛如惡鬼猛獸一般撲向了獄卒,慘叫聲不絕于耳。
蕭氏一族的女人們人手一把利器,早在獄卒湧向天牢深處時便悄然從那已經破了口的木栅欄裏鑽出來,一間牢裏關十個人,全族有近兩百個女人,她們所在的上林獄關了一半也就是近十個牢房,似乎都被提前破壞了牢門,輕而易舉的鑽了出來,紛紛以長輩為首且戰且行往門口湧去,監嘯一發生,除了這些早有準備的蕭氏族人,其餘的囚犯幾乎都如行屍走肉一般沒有方向感,也不知逃跑,只盲目地在互相追逐着,擊殺每一個活物。
蕭氏族人一出牢籠,自然有人湧上來與她們厮打在一起,可是蕭氏女人們手中都有刀劍,這不比牢裏随處抓起來的椅子腳或筷子碎瓷一類,相較而言占足了優勢,而且不知什麽時候起她們發現族人中間出現了幾個蒙面人,以幾乎以一敵百的身手沖殺在前面為她們開路,是以雖有傷亡,但畢竟大部分還是順利重見天日。
出了天牢,身後隐有大漲的火光,幾個黑衣人帶着她們發足狂奔往城外沖去,在坊間與另一撥從牢裏奔出來的族人相會合,蕭敏蘭終于見到了蕭珏,但是蕭珏沖上來直接在人群中搜索,沒有看見想見的人,匆忙中抓住蕭敏蘭的手含淚問道:“姨母,我的桐兒呢?老太君呢?啊?我的桐兒在哪裏?”
蕭望在一旁愧疚地轉過臉去,不忍相看。
蕭敏蘭黯然道:“阿珏,桐兒入獄後就發起了高熱,獄中環境太惡劣了,她沒能撐得過去……老太君……也沒了!”
蕭珏仿佛被雷劈中一般,蕭敏蘭覺得自己的手快被她捏成碎骨了,不禁道:“阿珏……節哀吧,蕭氏大難,我們也不想這樣的。”
蕭珏這才陡然松開了她的手,轉過身抹了眼淚,招呼族人:“走,速出城門!”竟沒再跟她們說一句話,蕭望有些不安地看着母親,蕭敏蘭嘆了口氣,拉着她繼續跟在蕭珏身後狂奔起來。
一路往南直奔啓夏門,城門守衛老遠就借着燈火看到遠處蜂湧而來的一群人,起初還以為是眼花,後來嘈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才慌忙地舉箭示警,有幾個狠戾的甚至撥劍迎了上去。
卻不想從人群中跳出七八個黑衣蒙面人,個個身法詭異,武器也是五花八門,好像鬥豔似地在守衛群中開起了血花。蕭氏族人中有自恃身手過得去的年輕女子也加入到戰團,守衛見局勢有些不利,便奔上城臺,一隊人從高處直接往人群中放箭,蕭氏族人頓時倒下不少。而蕭望一直跟在母親身邊,眼見箭矢撲面而來,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直撲到母親身上,将母親死死護在自己懷中,蕭敏蘭只覺得女兒的身體劇烈地震了兩下,便無力地往地上滑去,蕭敏蘭忙吃力地扶着女兒,手心觸到一片溫熱粘膩,赫然發現她背心處插着兩支箭羽,一時不禁悲從中來,蕭望擡起手想摸母親的臉,還想說什麽,最終一句話也沒說出口,只眼中充滿了歉意,去得很快。
游具頃站在蕭珏身旁,兩人的功夫勢均力敵,蕭珏的百煉華麗耀眼,游具頃的劍渾厚樸實,與守衛的精鋼劍相碰撞,紛紛帶着金石之聲,那精鋼劍仿佛遇到克星般的發出嘶嘶悲鳴。蕭珏詫異地看了一眼,游具頃順着她的眼光一掃,輕描淡寫道:“這是我的祖傳寶劍,名曰“相離”。”
蕭珏忽然想起她數探皇陵時,游具頃在她手上折損的三把劍,竟突然想笑,可是又笑不出來,不知道心中究竟是什麽感受,五味雜陳的。
那名邀蕭珏喝燒酒的游俠,擋箭擋得生了煩,怒火沖天地從懷中掏出一堆七星镖,一一抛射到城臺之上,自己又扛起大刀爬到城臺上去補漏,竟單槍匹馬地以一人之力挑了一隊弓箭手,不可謂不兇猛,蕭珏暗嘆這些人才是真正的亡命之徒,她們有她們的世界與規則,朝廷什麽的,在她們眼中的确什麽都不是,只是不知這些人是怎樣與游具頃結下了這樣過命的交情,游具頃本身就是個謎一樣的人。
最終啓夏門的城門守衛無一活口,城門被以最強硬的手段打開,蕭氏族人舍不得将自己已亡的族人丢棄在這裏被後來的人鞭策侮辱,紛紛或擡或背的将屍體帶出了乾京。
卯時來城門交班的守衛見到了滿地的守衛屍體,大驚之下立即上報京兆尹,京兆尹彼時已知監嘯的事,自然知道逃出城門的是囚犯,只是沒往蕭氏上面想,因而只派遣了三千衛隊出城追捕格殺,在京兆尹看來,出三千兵已經是很重視此事的表現了,并且因為天時未亮,怕擾了聖上休息,便将兩件事都瞞了下來,欲等早朝時上報。
三千騎衛隊追趕徒步奔跑的人不是難事,可正是因為她們未把奔逃的囚犯放在眼裏,等到她們面對五千步兵的埋伏時完全亂了陣腳,京兆衛戍由上至下的輕視态度,注定她們将有去無回。
蕭氏族人也感到很震驚,蕭氏盡出文職,聖乾王朝有重文輕武的傳統,以致她們從來都瞧不上武将,合族也就出了蕭珏這麽個武學奇才,蕭涵偷偷學的一身功夫勉強也算一個,從未想過讓族人參軍,也從未想過有一天,她們合族的命都是軍中人所救。
蕭敏蘭百思不得其解,偷偷問蕭珏這是哪一路兵馬,蕭珏神色怪異,看了一眼游具頃,低聲道:“裕山守陵軍!姨母,這位就是巡山将軍游具頃。”
游具頃欠身行禮,面對蕭敏蘭震驚又複雜的臉色恍若未見。
這一日早朝之時,京兆尹才将寅時的大監嘯事件與逃犯之事上禀于皇帝,皇帝震怒,手指着京兆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惱恨模樣,吓得京兆尹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直至下朝之時,天牢監嘯中統計的死亡人數以及南城外二十裏的三千屍體被當場報出來,舉朝皆驚,京兆尹當即被拖出午門斬首,乾京城中又添一重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