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追随

未及秋後處決,乾京十幾處天牢便已經空出大半,皇帝心中既憂且慮,她自登基以來也曾幾次大赦天下,監嘯卻是先帝在位期間才發生過的事,乾景二十三年,确實是多事之秋。

随着對監嘯事件中囚犯身份的核對清理,以及工部重建天牢時發現的木栅欄殘骸上那整齊的斷口來看,種種跡象都不約而同地向她指出一個真相,這是一場人為故意操縱下發生的暴動,矛頭直指從監嘯中無聲消失的蕭氏一族!

自蕭氏沒落,蕭君側便一直幽居冷宮,樹倒猢狲散,他手底已經沒有一個堪用的人。皇帝自始至終都沒去看過他一眼,做為一個沒有兒女傍身的男人,哪怕他曾經風華絕代,當他剝離母族的依托,在政治面前便沒了半點價值。

他一直在等待着,母族女子秋後問斬之時便是他自盡之日。哪知世事難料,還沒等到那天呢,皇帝跟前的紅人祥玉便親自來到冷宮,她身後的小宮人手上托着一方盤,覆以白絹,低着頭望着祥玉的腳跟亦步亦趨地跟着。

走到跟前,祥玉也不施禮,頗有些高高在上的得意,“貴君這是在曬太陽哪?也是,地府陰暗,曬足了也好上路!您,可要一路走好,咱家是奉聖上旨意,特地來送貴君一程。”

說話間,她捏起那白絹的一角,露出盤中一個高約兩寸的白玉瓶,瓶口以紅布紮封。

蕭君側掃了一眼,神色并不驚慌,甚至連一絲詫異或懼怕之色都沒有,他只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盯着祥玉看了一會兒,直看得祥玉心中發突,這才走上前來,一手抑袖,一手優雅的拿起那白玉瓶,舉在眼前細細觀賞。

祥玉催促道:“這是聖上禦賜之物,無甚痛苦的,貴君請吧!”

蕭君側聞言諷笑了一聲,道:“有一句話,帶給她,有些秘密,自以為瞞天瞞地,可有想過是否瞞得過三尺神明?身死不過是痛苦的開端罷了,我會在地底等她,很快。”

言罷撥去紅封,閉目一飲而盡,小玉瓶跌落在地化成碎片,他至死都還不知道蕭氏一族已經越獄逃亡,倘若知道,他可能會走得更為潇灑。

祥玉強忍着後背直冒的冷氣回去複命,蕭君側那樣要命的話,她自然是不敢上禀的,禀了自己就是被遷怒的可憐蟲,死則死矣,一點意義都沒有。

而皇帝仿佛不知她曾經同床共枕的夫君已經死在了她的鸠酒之下,雲淡風輕一絲緬懷悵然都無。她只是疑慮重重,心中将所有手中有兵的将領都過濾了一遍,仍想像不出有哪個敢吃了豹子膽在京兆尹的手中搶蕭氏一族。

正因為猜不出來,以致于她內心漸漸趨于狂躁,一日比一日多疑,身邊宮侍動轍受罰,人人自危。

游具頃的五千守陵軍士大部分都是乾京各處軍隊中淘汰而來的,原本可說是最雜最濫最自暴自棄的一群人組成的雜牌軍,到了游具頃的手上卻日漸重拾尊嚴,蕭珏曾疑惑于那些江湖中人為何甘願為他賣命,實際上為他賣命的又何止幾個江湖人?

單說那五千軍士在他的指揮下伏殲了乾京追擊而來裝備精良光彩奪目的三千騎衛,而己方傷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時,那種群起激昂的豪邁與和陡然攀升的自信又豈能一語概述?他們似乎從這一場小勝中看到了自己不一樣的未來,只要跟着眼前這個巡山将軍。

游具頃此時卻拉着蕭珏站在湘江邊上,她将帶着她的族人繼續逃亡,而他履行了他的諾言,也将從此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只是心中怎會痛如刀割?

蕭珏的幼女已故,他也是剛剛才得知,看着蕭珏強顏歡笑的臉,心中分外刺痛。他是多想送佛送到西,多想……一直陪伴于她左右,只是她看不到,也不曾挽留,沒有給他不顧一切的機會。

游具頃問道:“蕭珏,你接下來有何打算?直奔南疆嗎?”

蕭珏點點頭,道:“是的,我會讓族人逃到南邊去,借助堕林邑的庇護暫避風頭。多謝你一路相助,此番大恩姐姐記在心中了!你的兵練得真不錯!回去吧,回去後你就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皇帝無論如何也猜不到你頭上去的。”

游具頃沒說話,頓了一會兒,道:“劫獄劫出來的全是女人,你的夫君和兒子還在流放途中,你待何時去救?”

蕭珏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擡手掩住雙眼,因而沒有看到游具頃眼中傾洩而出的憐憫與愛戀,他一只手輕輕地在她肩上拍着,過了好一會兒,蕭珏方才平複了心情,放下手來,眼中無淚,卻泛滿了血絲,這是她驟聞蕭桐噩耗以來人前第一次含蓄的情感發洩。

蕭珏扯了扯嘴角,狀若無事道:“難為你挂念,放心,我自然不會放任我的夫君孩子流落在外,等你們都走了,我就去嶺南。”

游具頃道:“你這次是想劫道?”

蕭珏笑笑,不欲多說,只道:“你就別管了,快回去吧,遲則恐生變故,你還是不要攪進這場事非的好。”言畢轉身而去。

游具頃盯着她一步步離他而去,望着她又一次留給自己的背影,心中百味雜陳。

蕭珏寫了一封致毒王的手書交給蕭敏蘭以備不時之需,她只讓她們南下,在堕林邑外的紅葉鎮安紮下來,等待與她會合,如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絕不能擅自進入堕林邑,因為沒有樊氏族人的首肯,堕林邑于外人便如世間地獄一般。

蕭敏居出了牢獄又恢複了神氣,在族人中隐隐有帶頭的趨勢,相較于蕭敏蘭突如其來的頹勢,顯得更像一族之長。她還恨着蕭珏,盡管她于千鈞一發之際力挽狂瀾救了自己的性命。她冷眼看着蕭珏與蕭敏蘭的互動,眼中不時精光閃爍,竟忘了自己也還有三個兒子在流亡的隊伍中。

游具頃已經帶着他的五千人馬辭別,安排好族人上船後,只留下蕭珏孤身一人。

蕭敏蘭知道她要去救人,便要安排族中青壯協助蕭珏,被蕭珏一語否決,因為長時間的牢獄之災,再是青壯也只剩下一副皮包骨頭,恐屆時不能幫忙反成拖累。蕭敏蘭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麽好,只得随她去了,其實她心裏隐隐覺得蕭珏是在負氣,氣族中女人沒能護得住她的孩子,她也才經歷了喪女之痛,如切膚般的感同身受,但是又有什麽辦法呢?數月的折磨沒能壓得垮這位族長,突如其來的悲痛卻讓她一夜之間步履蹒跚。

蕭珏從林中牽出一匹馬,翻身而上,揚鞭在馬臀上重重一抽,馬兒悲鳴中奮蹄迎着日頭狂奔而去,于逆光中在地上留下一幅孤絕的剪影。

嶺南位于西澤南部,緊靠南疆,事實上從南疆直接去嶺南還要更近些,但蕭珏卻要在湘江邊上與族人分道,因為被判流放之刑的都是男人和孩子,徒步行走千萬裏,風餐露宿,饑不飽腹的情況下,行進速度絕不可能越過後來居上直走水路的蕭氏女人們。她要沿着乾京通往嶺南的官道,一路追逐他們的足跡而去。

蕭珏日行百裏,日夜兼程,連跑死了三匹馬,自己也險些累得昏厥,終于撐不住找了間客棧投宿。而這時距離她們分別才過去三日,以她對男子腳程的粗略估算,再跑個二三百裏,便能追到了。

蕭珏鬥篷裹身一副江湖中人的打扮,點了吃食粗粗吃了幾口便扔了筷子上樓,放任自己一番死睡,以彌補連日以來的疲累。

至第二日卯時,蕭珏突然從夢中驚醒,翻身起來坐在床邊,松了松領口,臉上驚惶的神色漸漸退去。她走到桌邊拿起茶壺仰頭便灌了一肚子涼水,而後就着床邊簡易的洗臉架上那盆涼水淨了淨面,方打開門。

外面日頭未出,天色還有些許昏暗。而那昏暗的光線中,坐在她門外的人影随着她開門的聲音突然站起身來,倒叫蕭珏萬分意外。

“怎麽是你?”蕭珏問。

“我來陪你了。”游具頃啞着聲音道。

蕭珏哈哈一笑,走上前一巴掌拍在他肩上,道:“你這小子怎麽老是不聽姐姐的話?不是叫你回皇陵去嗎?怎麽又跑來了,你的兵呢?”

游具頃見她笑了,起初緊繃的肩線不着痕跡地放松下來,也微微一笑道:“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劫道,思來想去,還是送佛送到西吧!我的兵在後面。”

蕭珏啧嘆出聲,“姐姐過去真是錯待你了,不該揍你揍那麽狠的,瞧把孩子腦瓜都揍傻了!”說着還拿手去揉游具頃的腦門,被他一巴掌拍開了。

有了游具頃的陪伴,蕭珏心中大振,一路上雖話仍不多,偶爾也能開開游具頃的玩笑了,畢竟距離越接越近,她很快就能見到張肅和孩子了,心情也不再那麽沉重。

而在她們前方百裏的荒野中,張肅正與兩名押送的兵卒對峙着,蕭楠被他緊緊護在身後,絕望幾乎快将他沒頂。

作者有話要說:

評啊,快到碗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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