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死在你的劍下

古往今來,但凡流放之刑,并不單純是将犯事之人驅離故土,徒步走到邊疆充入軍中就算完。它之所以成為五刑之一,其殘酷之處在于動辄數千裏漫漫流放途中所要遭遇的一切磨難,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真正經過流放之刑還能活着到達目的地的人,有哪個不是九死一生?當然,僥幸活下來的人,到達流放之地後将面臨蒼涼孤寂的苦役生活又是另一重磨難的開始。

烈日下無情的爆曬,月夜下衣不蔽體的寒涼,一天給一口水,只能堪堪吊命的丁點幹糧,無一不在考驗着這些人的生命力。腳上束縛的鐵鐐将囚犯連在一起,每二十人連成一串,鐵鐐首尾分別握在一名兵卒手上,以防止有人逃跑。蕭氏一族的男人和孩子加起來有一百多人,足以單獨押送了,案件審結後未過半月便由三十名兵卒奉命押解出京,浩浩蕩蕩地行走在路上也頗為引人注目,其凄苦的慘狀對民間百姓的震攝可見一斑。

這些男人不論是蕭氏本族還是外嫁進府的,無一不是出身優渥,身有官職者也不在少數,平日裏都養尊處優慣了,十指不粘陽春水,出行三步有軟轎,何曾受過丁點苦?帶着孩子的男人還要費力地将孩子抱在懷裏,步步血印的被拖行在路上。

倘若只是這些生存條件的嚴苛也就罷了,然而對流放之人來說最大的危脅卻不全在這上面,如若只是這樣,有些心志堅韌如張肅者,他或許能憑着一口氣硬撐到底。

最可怖的,是來自于押送者的淩虐侮辱,肆意打罵。

這些色膽包天的走卒,平日裏在聖乾官場傾軋中蠅營狗茍,在最底層仰望着頂端的貴人們,一旦這些高處的人落了馬,她們便蜂湧而上肆意淩虐,仿佛能從中得到無比的樂趣,而做為罪臣之屬遭遇流放的男人們,則成了她們的盤中餐。

最初她們只是嚴格控制着水和食物,想要以此相挾等男人們自薦枕席,卻未想蕭氏男人沒有一個軟骨頭,任是體弱到奄奄一息,也沒有一個向她們下跪求饒。

過了一段時間,眼看離乾京越來越遠了,這些士卒越發按捺不住邪念,鎮日裏用猥鎖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

張肅雖然年紀不算大,但拖着孩子的他也不能算做年輕了,加上他刻意醜化自己的容貌,從不輕易擡頭,也不亂看,不出聲,在人群中盡量保持低調,是以還算平安地渡過了最初的十幾日。族人中接連有幾個男子受辱後自盡而亡,剩下的人都惶惶不可終日。

然而堪配蕭珏的男人容貌再遮掩又能醜到哪裏去,他最終還是引起了兵卒的注意。有個女人幾次在他面前徘徊,張肅覺得自己就像是被狼盯中的獵物,除了攬住孩子低着頭盡量往人群中擠,他做不了什麽。

那女人數度在隊伍停下來歇息時靠上前來,說要幫他解開腳鐐,放他松快一下,都只被張肅沉默着拒絕了,只一味瑟縮着後退。

如此反複幾回,那女人終于失去耐性,于一日清晨隊伍始發之時突然發難,夥同另一名兵卒直接強硬的解開了張肅的腳鐐,将他從隊伍中脫離出來,口中滿是穢言,臉上帶着不懷好意的興奮的笑。

張肅心知自己将要面臨什麽,蒼白着臉欲将懷中的蕭楠遞給隊伍中其他的男人,經過這些天的折磨,男人們臉上都死氣沉沉,善意或者是惡意都紛紛被掩蓋在這層死氣底下,孩子遞過去,自有人接,可是接過之後呢?他都不知道他的小蕭桐如今是生是死。

于是當蕭楠緊緊拽着他的衣襟哭得聲嘶力竭就是不肯撒手時,他嘆了口氣,将孩子複又拉回懷裏,只想着一同赴死也好,省得孩子在人間遭罪。

兵卒很瘋狂,她們甚至不打算将張肅帶到偏僻處,只道張肅不是一向喜歡往人群中鑽嗎,那就讓他當着所有人的面瘋狂,只是看着張肅懷裏的孩子十分礙眼,伸手一把搶過就往地上扔去,仿佛随手扔的是一個破布娃娃。

張肅大驚失色,他一個不谙武道的人以驚人的潛力沖了出去,伸出雙手在孩子觸地之前将他撈在懷裏,一同跌坐在地上,尚自驚魂未定。兵卒再靠前一步,他立即如獸般狠狠瞪過去,将孩子往背後一藏,眼睛裏迸射出如看死仇的怨毒目光。

護崽的女人固然可怕,可是不要命護崽的男人同樣令人心中發怵,兩名兵卒顯然一時被震住,便與張肅大眼瞪小眼的對峙着。

然而她們畢竟是站在強勢的一方,其中一個女人笑了幾聲,道:“你若是想小崽子看那就讓他看吧,我們姐倆也沒意見,哈哈……”當着蕭氏百多位族人和其他二十八名兵卒的面,她竟然如此肆意地說着這些話,當即引起其餘兵卒的哄笑。

那女人從袖中掏出一支玉瓶,撥了封,探身向前一把捏住張肅的下巴,強自往他口中灌了幾口,張肅兀自不肯吞咽,下颌骨幾乎被粗魯得卸掉。

那女人也來火了,扔了玉瓶,惡道:“呆會兒有的你求老娘!”言罷放開張肅,張肅劇烈咳嗽着,臉色越來越紅。

接下來的情景,蕭氏男人們有的閉着眼睛瑟瑟發抖,有的幹脆側過身去,沒有哪一個敢于直視,然而雖然不看,耳朵裏卻充斥着兵卒們狂肆的笑聲和蕭楠哀哀的哭聲,惟獨沒有一絲聲音是出自張肅的口中。

他被推倒在地,入目是搖晃着的藍天,和頭頂紛亂的樹枝。面色泛着異樣的緋紅,嘴角邊溢出絲絲鮮血,強自大睜着眼睛,右手哆嗦着緩緩摸索,直到他摸到了兒子軟糯的小身子,摸到了他柔嫩的臉頰,最後手掌顫動着覆在了他的眼睛上。蕭楠不哭了,眼淚打濕了父親的手心。

事畢,兩個女人站起來理好衣襟,其他兵卒躍躍欲試,被那按住張肅灌藥的女人厲聲喝止,道:“雖然跟條死魚似的,但是老娘還沒玩夠,現在還沒你們的事兒!未經老娘允許你們誰也不準碰他,否則的話,哼哼……”那雀躍的幾人只好讪讪道:“是,隊長!”

張肅也坐了起來,沉默的整理着自己,蕭楠重又撲到他的懷裏。他被帶回到隊伍中間,重新戴上腳鐐,到了巳時,他比平常多得了半塊幹饅頭和半碗水,面對周圍男人們時不時掃過來的帶着淡淡嫌惡的目光,他全不理會,只是專注地低頭将幹慢頭一點點撕下來,潤濕了塞到蕭楠的口中,目光貪念地看着蕭楠,好似永遠都看不夠似的。

第二日,那隊長又過來要解開張肅的腳鐐,被他一側身躲開了。那女人正蹲在地上拿着鎖匙,見狀擡頭惡形惡狀地威脅,“有一就有二,跟了老娘自有你的好處,你今兒若是不肯,老娘第一個把你兒子摔死,剁了扔在這裏喂狼!”

于是張肅不動了,任由她解開鐵鐐,将自己帶離隊伍,這回走得遠了些。只是她牽着張肅還未能有什麽動作,便聽得身後傳來一道清朗的女聲:“你要牽着我的男人去哪兒?”

那女人詫異地回頭,張肅卻陡然劇烈地甩開她的手,迅速轉過身面向來人,臉上似悲似喜,懷裏的蕭楠突然張開雙臂叫道:“娘!娘!娘抱!”

蕭珏笑笑,正要上前,那隊長當即撥出佩劍,冷笑道:“站住!不許過來!我道是誰,原來是蕭府逃犯,老娘正好拿了你的人頭去領賞!”

蕭珏聞言挑眉,“哦?你還有這本事?”

明顯的藐視讓那女人出離憤怒,仰頭大笑了兩聲,佩劍指着蕭珏道:“老娘的本事多着呢,上了你男人算不算本事?忘了告訴你,滋味還不錯!”

蕭珏臉色瞬間變了變,看向張肅,只見張肅臉色一片慘白,于是磨了磨牙槽不再廢話,直接一甩手中的錐雲鞭沖了過去。

錐雲鞭迎面掃來,張肅閉上了眼睛,勁風擦面而過,身邊立即響起哀嚎。

蕭珏連百煉都未出鞘,只一把錐雲鞭便将那隊長逼得手忙腳亂,幾招之內便被繳了武器,被蕭珏抽得滿地打滾。

哀嚎聲傳了出去,那些兵卒立刻撥劍如臨大敵般要沖過來,但與此同時,官道兩邊的埂堤上、前方去路,後方退路,四面突然出現無數身穿土黃戎服的兵士,密密麻麻起碼上千把矛直指前方,将她們統統圍在中間,游具頃信步從兵士中走出來,道:“都站住,別動!”

那二十九名兵卒早已吓得腿軟,哪裏還能動彈半分?

在蕭珏壓倒性的痛毆之後,那隊長很快便滿身血痕的蜷縮在地上抽搐了。蕭珏猶自不解恨,赤手空拳狠狠往她身上招呼着,入耳只有擊打在人體身上的鈍響和下面那人哀哀不絕的告饒聲。

張肅這時抱着孩子走到她身邊,拉了拉蕭珏的胳膊,蕭珏愣了一下,擡頭看他。

張肅垂下眼眸,伸出手猛然撥出蕭珏腰間的百煉,蕭珏問道:“做什麽?”

張肅将蕭楠遞給蕭珏,道:“娘子,我要手刃此賊,可否?”

蕭珏點頭,語氣中有三分小心翼翼,“當然可以,只不過你雙手從未染過血腥,為妻幫你可好?”

張肅平靜地搖搖頭,道:“你将楠兒抱遠點,我怕吓着他,另外,你把那個人一并幫我提過來。”揚手點了場中一個女人。

蕭珏眼中閃過戾色,點頭道:“好,為妻這就給你拎來,你要刺她們多少劍都随你意!”身形一動,便風馳電掣地掠過去,将那往人群中瑟縮的女人如擒小雞般拎了出來,猛然一腳當胸朝她踹過去,當即聽到肋骨斷裂的脆響,那女人哼了一聲便暈死過去。

于是蕭珏拖死狗一般地将她拖到張肅面前,又依言抱着蕭楠退後十步。

張肅仍不滿意,道:“再遠點,別污了他的眼睛!”于是蕭珏再退十步。

張肅這才轉過頭來,舉起蕭珏的寶劍,那隊長從腫脹的眼縫裏見到他如閻羅一般的臉色和劍光,驚恐得想跳起來,然而劍已經直刺而下,從她的後背穿透而過,張肅将劍抽出來,又紮下去,複又抽出來,再紮下去……鮮血噴濺了他一身一臉,他仍機械地重複着這動作,末了踢了那篩子似的屍體一腳,又轉向另外那女人,木着臉繼續紮刺,只是因力竭的原因,舉劍越發慢了起來。

蕭珏将兒子的小臉按在自己的頸窩處,眸色沉沉。

只見張肅舉劍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好像累了似的垂着頭,微耷着肩,留給衆人一個直挺挺的倔強的背影。蕭珏想着也差不多了,剛剛要邁步,見張肅緩緩又舉起了劍,她再次停頓下來,然而眨眼間,她突然撕心裂肺地高呼一聲:“不!不要!”

因為她看見張肅再次舉起的劍卻轉了方向,橫抹向自己的咽喉……

百煉削鐵如泥,割喉只是瞬間的事,饒是蕭珏速度再快,二十步的距離,等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飛掠過去時,一切已成定局。

游具頃也大吃一驚,急忙跟在蕭珏身後跑過來。

蕭珏驚惶失措的将張肅攬進自己懷中,徒勞地用手去捏住他脖子上的傷口,鮮血不斷狂湧,膩滑的,溫熱的,她的手怎麽捏都止不住那蔓延的鮮紅,仿佛鋪天蓋地的紅。

張肅頭上臉上全是血,身上的衣更是被鮮血浸透,兀自睜着眼,癡癡看着蕭珏,極盡纏綿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他的喉管已破,說不出話來,只有依稀可辨的口型,他道:“死,要在你的劍下……吾妻……”

一個滿足的微笑悄然躍上他的嘴角,眼眸微垂,仍是他慣常的模樣,只是眼睛逐漸失去了光澤。

張肅的手無力地垂在地上,蕭珏呆了一呆,眼淚再也抑制不住,沿腮滾滾而落,抱着他嗚咽出聲,最終仰天嚎啕大哭。

百煉被扔在一旁的血泊中,飽飲鮮血的它,仍舊耀眼奪目。

游具頃将蕭楠抱在懷裏,蕭楠小小的人兒仿佛是被父親滿身的鮮血吓傻了一般,眼眶裏含滿了淚卻不下落,側着頭靠在游具頃的身上,呆呆地看着一動不動的父親和哭得像孩子的母親,拇指放在嘴裏吮吸着。

游具頃閉了閉目,頭也未回,只擡起右手往身後做了個手勢。

慘叫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二十八名兵卒從此消失于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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