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蕭珏謀反
蕭氏男人們最初鄙視張肅受辱後還茍延殘喘,卻誰都沒有想到他最終是以這樣慘烈的方式挽回自己的尊嚴,同時大部分人因為從天而降的蕭珏而感到莫名心虛,重獲新生的喜悅并沒能讓他們笑逐顏開,紛紛一副震驚呆愣的模樣聚坐在一起看着那擁抱着的夫妻倆。
蕭珏哭夠了,将張肅抱在懷裏站起身來,步步垂血的轉身向族人走去,游具頃抱着蕭楠跟在她身後,面色凝重。
蕭珏赤紅的雙眼有些模糊的看着眼前這些族人,突然心生厭煩,甚至隐隐有除之而後快的狠戾閃過心間。她抱着夫君緩緩地,一步一步從每個族人身邊晃過,張肅身上的血一直在垂落,偶爾滴在某個人的頭上臉上,那人下意識的去擦,入手微涼,血已經冷了。
蕭珏沒有一句責罵的話說出口,只是沉默着用死水一般的眼神一一掃過他們。聖乾的男人們并不體弱,近百個成年男人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同伴被侮辱致死,竟沒有一個跳出來反抗,倘若他們敢反,對上三十個兵卒,誰勝誰負尚難定論。她看到這些人臉上變幻的表情,有震驚,有悲哀,有憐憫,也有憤怒,還有對她的仇視,她的确是被族人仇視的,因為罪魁禍首就是她,一切都是她惹出來的,所以女兒死在監牢,夫君死在路上,她最恨的人是自己。
蕭珏終于不支,搖搖晃晃的軟倒,游具頃眼疾手快的扶住她的後腰,連帶着撐起她懷中張肅的重量,垂眼看蕭珏已然昏厥,然而雙手仍緊緊地将張肅箍在自己懷中。他手下的兵士連忙過來幫忙,頗費了些力氣才将蕭珏的手掰開。
游具頃不好擅自安排蕭珏的族人,便下令在附近找了個近水的開闊位置就地紮營,然而蕭珏大概是太過疲累,或是傷心過度,這一昏,便整整昏了三日。
人和人之間的眼緣确實是令人逐磨不透的東西,游具頃并不知道蕭楠之前是怎樣依戀父親的懷抱而從不肯稍離片刻的,他只是愛屋及烏,看着這個神似蕭珏的嬌憨小人兒心生喜愛。自他出現在這裏,第一次将蕭楠抱在懷中時,這個小人兒便沒有反抗過,現在他父親沒有了,除了偶爾哭泣着要找爹爹,大部分時間都安靜地依靠在游具頃懷裏,旁人難以插手,一碰他便哭鬧着劇烈掙紮。
游具頃便徹底接手了蕭楠,出入都将他抱在懷裏。
蕭珏醒後在溪邊就地挖了墳,要将張肅埋骨此處,斂棺時,她将自己的一縷長發割下,收攏在張肅的掌中,又拿了一把匕首放在他的身邊,含淚道:“你是否怪我來遲了一步?我知道你必是不甘心赴死的,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為了成全那狗屁不值的聲名徒丢了自己的性命,留下我孤兒寡母在這人世間,你于心又何忍?你不是一直都想管束我麽?人都沒了又拿什麽去管束?……桐兒也去了,你要辛苦一點,找到咱們的女兒,孤身上路必不太平,你莫要再像以前那麽文弱了,拿好我給你的匕首……”
游具頃從未聽蕭珏這麽絮叨地說過話,用這種可以稱之為脆弱的語氣,他忍不住将頭扭向一邊,不忍相看,無限心酸。
張肅的葬禮簡陋卻也不寂寞,因為蕭氏全族的男人們都在這裏為他送行,不過,想來他也并不稀罕罷。他的墳後有一株小柏,是蕭珏親手所栽。
那些死去的兵卒也早已被游具頃處理幹淨,連血跡都用土埋了。蕭氏男人安靜地呆在守陵軍為他們搭建的帳篷中,有幾個年長的自恃長輩,恢複精神後曾對蕭珏和游具頃的兵士不假辭色,要求蕭珏立即護送他們去找族人,然而姑且不說蕭珏根本就是個狂妄不受約束的主,游具頃更是從來未将他們放在眼裏過。
幾次碰壁後,這幾個老男人才偃旗息鼓,靜待蕭珏的安排。
按照計劃,游具頃此時應該帶兵回去了,但是張肅的死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游具頃此時反而迷茫起來,于是蕭珏沒問,他也就遲遲未言去日。
這一日黃昏,蕭珏來找游具頃,游具頃便抱着蕭楠出了帳,三人緩緩行走在溪邊。
蕭珏理了理思緒,道:“游具頃,景晨沒死的事你早就知道吧?為何當初我第一次探陵時,你不直接告訴我?”
游具頃張了張嘴,又頓了一下,方道:“我是守陵人,皇室中人的鬥争,我們不參與。”
蕭珏又問:“那你忠于景帝麽?”
游具頃停下腳步,面向她道:“我忠于皇族。”
蕭珏眸色一閃,道:“你見過我的緝拿令吧?上面安的是什麽罪名?”
游具頃道:“見過,通敵謀反。”
蕭珏好似很愉悅地笑了一聲,道:“是啊,謀反。我現在要告訴你的是,姐姐要将這個罪名坐實,坐大,跟她對奕一局。你怎麽看?”看似輕佻的語氣,卻含着千鈞之力。
“怎麽反?去江北?”游具頃并不怎麽意外,以他對蕭珏不多卻足夠深刻的了解,逼急了她,确實是會做這樣事的人,而蕭珏此時,已經被皇帝逼到家破人亡,她不反還有誰會反?
蕭珏搖頭,“去北地投靠清夏?景晨的幾個兒子都很好,北地不需要我去摻和,景晨還在堕林邑療毒,我要去南邊。 ”
游具頃道:“那你把我的五千兵士帶走吧。”
蕭珏訝然,“我帶走?那可是你巡山将軍的守陵軍!”她失笑着搖頭,“我告訴你這件事,僅是想讓你知情,你的兵還是自己帶吧……”
游具頃突然打斷她,道:“她們并不是真正的守陵軍,你只要讓她們知道是為景王而戰,就足以讓她們跟着你了,收下吧,你需要!”
他這麽說,确實是讓蕭珏動心了,只是她仍顧慮道:“那你一個人返回皇陵?裕山五千守陵軍始終還是兵部備案的,無論如何,憑空消失了五千人,若是被發現了,你交不了差。要不,你随我一起?”
游具頃聽出了她話語中的關心,心中難掩愉悅,道:“我有我不能推卸的職責,聖上已經很多年未曾親到裕山祭陵了,景王下葬後,更嚴禁百官吊唁,裕山的兵在不在裕山,沒有人會知道,你盡可放心。另外你若是放心,我可以将蕭楠帶回裕山,等你事成之後再來接他,小兒嬌弱,不宜颠沛。”
蕭珏聞言很是感動,拍了拍他的肩道:“如此最好不過了,那我就将他托付給你了,來日我必報大恩!”
游具頃扯了扯嘴角,面向溪流,殘陽似血,蕭楠在他懷中指着波光麟麟的水面伊伊呀呀,他順着孩子的手指低頭看去,三個人投在水中的倒影模糊又旖旎。
時隔數月,商穆兜兜轉轉又回到了乾京。
乾京內外正在戒嚴,商穆搖身一變,又成了體态婀娜的當家女子,與自己的商隊剛從西域帶回無數的皮毛與香料以及來自西海的珠寶,沿途雖然關卡重重,但在那以假亂真的路引面前,這個女人留給城守的印象是“頗為識趣,出手豪爽”。
在坊間安頓下來,他們首先聽到的便是蕭府大難和剛發生不久的監嘯,輕甲衛們整日假借生意之名在各大坊間游走,吸收一切堪用的小道消息。商穆手裏捏着他們找來的緝拿令,細細閱讀,他剛從江北而來,又身為昆蒙統帥的親爹,對蕭府究竟有沒有謀反自然是門兒清。越是細看,越是覺得心驚肉跳,一個大膽的猜測不禁在腦子裏竄來竄去。
過了幾日,坊間突然有小乞兒沿街唱起“長生狼,貓貓藏,狴犴怒,九天殇”,坊間嬉耍的小兒覺得好玩,紛紛傳唱,不出三日便傳遍乾京每一個角落。皇帝震怒,下令緝拿始作傭者,于是京城中又掀起一片腥風血雨,無數的乞丐被禁衛格殺,亂葬崗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乾京中便有各種謠言滿天飛,有人說親見禁衛在撲殺一總角小兒時,那孩子突然後退數步騰空而起,化作一斑瀾猛虎向那禁衛撲面而去,禁衛當場被吓死,七竅流血,肝膽俱裂,猛虎則化作一顆芒星直飛天際。
這名禁衛的死被傳得有聲有色,神乎其神。民間有“熒惑星顯,其谮必現”的說法,于是皇帝的壓力陡然大了起來,夜裏常常被噩夢侵襲,難以成寐。
朝中有大臣紛紛谏言皇帝親自到裕山祭靈,禱告先祖,以求庇佑聖乾王朝,以安天下。
皇帝雖不願,迫于壓力終于答應,于是擇了黃道吉日由文武百官随行前往裕山皇陵,禁衛兩萬護駕,旌旗招展,鼓樂齊鳴。
浩浩蕩蕩逶迤數裏的儀仗隊伍始出宮城,百姓紛紛擁在禦道旁仰瞻天子容顏。
玉辂由四象牽駕,镂金垂雲,雕龍飛鳳,幨帷半垂,朱欄鳳座隐在珠簾之後,皇帝端坐其間,眉目肅然。鼓樂聲和嘈雜紛亂的人聲令她頭疼,連日來不曾安睡,她強忍着不去按揉眉心,心中煩躁不安。
禦駕出京第二日亥時,商穆親領十人潛入皇宮,直奔長生殿如入無人之境。
輕甲衛們已經在商穆的指揮下進入地宮,他站在殿中四望,恍若隔世之感。當年景晨與他的大婚是在乾京中舉行的,洞房便是在這曾經的晨曦殿,成親第二日便遠赴西北,他當初甚至沒有仔細看看這個地方,印象中的布置大氣恢宏,乾坤內藏,一如景晨給人的感覺一般,哪裏像如今這陰森的樣子?
他在心中喟嘆一聲,兩道暗門處的帷幔已經被挑起來,一道通向一個隐蔽的院落,另一道直入地宮。
拾階而下,數道明亮的光線在各處閃爍,與地宮牆壁上原有的夜明珠那幽綠的光暈不可同日而語,商穆也從懷中掏出一顆來握在手中,周遭丈內如同白晝。餘風在不遠處将夜明珠橫向晃了三下,示意這一層沒有收獲。于是商穆直接摸索着下到第二層,一間挨一間的搜索,入目不過都是些積塵的機關玩物,直至萬俟劍峰跑到他面前,指了指地下,商穆只覺心中一突。
踩着陡峭逼仄的石梯下到第三層,這一層只有孤零零的一間囚室,伴随着水滴緩慢滴落的聲響,安靜而詭異,室內一片狼籍,滿地的夜明珠碎片和暗色的血跡,他幾乎是屏住氣息僵硬地将視線移往中央的一方石床,然而是空的,他緊繃的肩陡然一松,心中說不出是欣慰還是失望。
然而當他視線凝聚在那盤踞在床上的精鐵鐐鎖上時頓時氣血上湧,那鐐足有小兒臂粗,看長度以及擺放方式應該是手腳俱綁的,已被強自割斷扔在那裏,那鐐鎖之上、石床上甚至是玉枕頭上遍布已然幹涸的斑斑血跡,牆壁上挂滿了各式刑具,尤以挂得最近的倒刺鞭最為醒目刺眼,顯見是最為常用的,鞭身上面也呈詭異的醬紅色。
商穆眼中風暴驟起,一種想毀了這地宮的想法越來越強烈,哪怕事實上他更想毀的是那個人。
離開地宮後,商穆令衆人将殿內的燈油盡灑,臨去時數根火折子往殿內一扔,長生殿頓時淹沒在一片火海中。
安靜的皇宮頓時沸騰了,人聲鼎沸,無數宮侍往返提水滅火,然而長生殿的火勢太大,那一桶接一桶的水如螳臂當車,哪能止住半分?大火熊熊燃燒至天明方歇,焦木上還有零星的火苗猶自燃燒着。以長生殿為主殿的整個華嚴宮都燒成了一片廢墟,處處是斷埂殘垣,焦黑一片。
皇帝出宮第二日便出了這樣的事令留守監政的朝中大臣們無不駭然,尤其以內侍總管祥玉最為惶恐,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皇帝的濤天怒火了,因為各部大臣共同到現場清理核算損失時,那隐藏的地宮赫然出現在天日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