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祭陵生波

游氏歷代駐守皇陵,繁衍至今合族約有兩三千人。做為守護皇陵的世族,其祖追根溯源可至一千多年前的聖乾王朝,曾為開國皇帝身邊的禁衛統領,祖帝身故後上書自請“願守帝陵”,被剛剛繼位的文帝所激賞感懷,稱道義舉,禦賜“巡山将軍”一職,可領偏将二人,五千兵卒,食邑三千,其族累世守陵,族人可不出差役,不繳貢賦,嫡系世襲将軍,母死傳女,無女傳兒,從那以後,世上始有“巡山将軍”一說。

其族人無論男女皆自幼習武,閉着眼睛亦能在皇陵龐大複雜的地宮中進退自如。除了守護陵區,游氏還要照看宗廟、陵廟、君廟,負責祭祀之禮,協助陵宮的修建以及皇族帝、君、諸候入陵等一切葬儀,雖族人從不出山,卻受到姚氏皇族歷代禮遇與尊敬。故而景晨當年被罰皇陵思過時能對游具頃“溫爾有禮,照顧有加”,非關好惡,乃皇族傳統之故。

皇帝自登基以來,只到過皇陵兩次,一次繼位告廟,一次是其生父身故,平時年節四祭均在宮裏的京廟中舉行,對皇陵可謂敬而遠之,甚至于連她自己在建的端陵都未去看過一眼。

此次祭陵事出突然,禮部文諜快馬加鞭送到裕山時,皇宮中已經一應禮仗準備妥當,只等吉日出發。游具頃彼時剛剛風塵仆仆地趕回,帶出去的五千兵士無一折返,反而手上抱了個乳臭未幹的小娃娃,游氏老族長急得五內俱焚,嘴上連起數個燎泡。

皇帝儀仗不日即到,屆時發現巡山将軍的五千兵馬沒了,游具頃的項上人頭必定不保,何況他确實是剛剛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老族長拿他沒辦法,震攝不住這巡山将軍,雖氣惱,卻也不願自己的兒孫丢了性命,他長眉抖擻,愁眉苦臉地想了兩日,最終不顧游具頃的強烈反對,将他連帶着蕭楠一并硬塞入祖帝陵地宮深處一座偏殿,并放下龍石機關,勒令他無論無何都不準出現在皇帝面前。游具頃也未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皇帝無故怎會突然要祭陵,雖不忍悖逆老族長一片護短之心依他的要求暫避,然心中早已千回百轉思慮對策,他絕不允許自己的族人步上蕭府的後塵。

老族長自以為安頓好了游具頃,懷着忐忑之心準備一應祭祀事宜,安排族人着武甲巡衛,借以掩飾裕山無兵的事實。

乾京離裕山只有八十多裏路,皇帝儀仗于第三日上午浩浩蕩蕩地到達裕山,玉辂一直行至宗廟正門,皇帝一身金色冕服于一片禮樂聲中下得玉辂,秋日正高,宗廟重檐列脊的黃色琉璃瓦反射着陽光一派金壁輝煌,莊嚴肅穆。她眯了眯眼睛,環視周遭,游氏族人以老族長為首着禮服恭順地跪迎在她腳前,她只覺有些異樣,卻一時想不到哪裏不對。

宗廟處于皇陵的中心位置,占地約有兩頃,朱牆高三丈,将前、中、後三殿合圍,三大殿左右兩側又分別輔以配殿十數間。皇帝将帶領百官從宗廟正門進入,穿過戟門,徒步行至于正殿舉行祭祀大典。宗廟正殿供奉的是歷代皇帝的牌位神座,東側配殿供奉皇族王候牌位,西側殿供奉異姓功臣牌位,而中殿則是歷代後君供奉之所,不在皇帝此行祭祀之列。

皇帝駐足的功夫,禁衛統領邱興德已經安排禁衛先行進入宗廟,從前門至正殿門前也就是皇帝所經之處三步一崗的列陣戒嚴,禮部祠祭也紛紛到位,将駠駒、黃牛、羝羊三牲以及祭食、祭酒與殿前原先準備好的其它祭祀用品一一按古制昭穆依序擺放,六十八名陰陽舞者以及編鐘、鼓、琴、笛等六十名禮樂官按部就班,當皇帝臨祭時便要開始鳴樂起舞。

禁衛在乾京中橫行慣了,此時在宗廟列陣時不免與游氏武甲“守陵軍”有所接觸,言語霸道,肢體間也多有排擠,而“守陵軍”也頗為識趣,竟一一低調謙讓,很有自知之明的樣子,讓這些禁衛大為得意。

午時一刻,祭司唱領,皇帝一振衣冠率先踏入宗廟,文武百官依官品依次列于其後,游氏族長列于最末,行百步至戟門,皇帝臨祭,将在此處偏殿進行盥洗更衣,百官需等候一刻鐘。

禁衛統領趁此機會摸入偏殿,對皇帝耳語道:“聖上,臣發現守陵軍有些不妥啊!”

皇帝聞言心中一動,“嗯?”

邱興德道:“好像少了許多人,對,守陵軍太少了!巡山将軍也不在迎接之列。”她之所以會注意到這一點,緣為她多年前随皇帝來此祭父并舉行追尊儀式時與巡山将軍暗裏較勁,那時候她可沒有在巡山将軍手裏讨到好,因而印象深刻。而今日她刻意放縱禁衛歁壓守陵軍也是故意為之,卻始終沒有見到游具頃出面,故而四處多掃了兩眼,竟被她看出了門道。

皇帝揮了揮衣袖,邱興德知趣的退了出去。一刻鐘後,皇帝更衣完畢,頭戴五彩十二玉旒飛鳳冕,身穿玄色黑金三層交領右衽冕衣,下着朱色十二幅下裳,赤金大帶與玉革并束,雲羅蔽膝,環佩叮當,妝容端麗,儀态萬方。

她一出現,百官即跪,山呼萬歲。皇帝右手平擡,祭司唱領,百官起身。

戟門到正殿約有三百丈的距離,穿越戟門後,禮樂與祭舞并起,皇帝與百官将九步一叩跪,行至正殿之前,樂舞止,殺三牲,祭司再次唱領,皇帝恭讀祭文,而後進入正殿,對歷代帝皇神座上香叩拜,而後拜東西偏殿,最後出殿,于祭臺之上為天下萬民祈福。

至祭祀禮畢,歷時兩個時辰。

原本祭祀完畢後皇帝應直接帶領百官即刻返回乾京,因為不能留宿皇陵。

但是皇帝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令游氏族長上前問話,當着文武百官的面。

老族長擦了擦額際的汗,恭首從百官身旁穿過,來到殿前祭臺下,皇帝高高在上,語氣低沉威嚴,“巡山将軍何在?”

老族長只覺耳邊“嗡”地一聲,頓時有些頭暈眼花,真是怕什麽便來什麽,他拱手道:“回禀陛下,巡山将軍身染重疾,怕沖撞聖顏,故而未參加今日祭禮。”

皇帝冷笑一聲,“哦?朕不怕沖撞,他身患何疾?叫他上前來一看。”

老族長為難道:“這……”

邱興德站在老族長身旁一臉的幸災樂禍。

皇帝見他猶豫,又道:“巡山将軍不在,那五千守陵軍安在?”

族長踉跄了一下,額際汗珠已然滾滾而落,皇帝忽然探身奪過身旁禁衛的劍,架在族長脖頸之上,眼看便要血濺三尺,“回答朕,巡山将軍,何在?守陵軍,何在?”

老族長額際青筋畢顯,汗濕衣襟,道:“回禀陛下,巡山将軍染疾休養,守陵軍……正在裕山外圍布防!”

族長頸上的劍又貼近了一分,冰涼的觸感下微癢刺痛,他知道必然已經見血,長眉抖了抖,打算慷慨赴死,這時外圍很多游氏族人已經知道了裏邊的情形,紛紛跪在地上求情。

百官中有數位老臣都出列跪倒,谏言道:“陛下請息怒,今日祭祀為重,不宜出人命!否則恐為不吉之相,還請陛下為萬民三思!”

皇帝聞言微微一頓,冷哼了一聲,将劍移開,擲于腳下,道:“游子柏,是誰給你們膽子竟敢欺瞞于朕?來人,庭前杖責五十,一個時辰內朕要看到集結的五千守陵軍,限你今日戍時之前把巡山将軍帶到朕面前來,若果真身染重疾不能行走,那就擡過來!否則明日将是你們合族的末日。”轉身剛要呼喚祥玉,卻又突然想起祥玉未曾随駕,倒是邱興德十分有眼色,忙湊上前來聽候指示。

老族長一百多歲的人了,被強自摁倒在地上,禁衛執刑,很快便皮開肉綻,血染的禮服格外刺目,在場很多臣子都面露不忍之色。

皇帝沒有心情觀看族長受刑,帶着百官退出宗廟,很快宗廟內便只剩下幾個禁衛和游氏族人。因為事出突然,大部分人都不明白皇帝為什麽祭陵祭得好好的又突然發難,連帶着心中惶恐不安,生怕下一個遭殃的就是自己。

皇陵是不能留宿百官的,裕山外圍的數座別院便成了安頓人馬的不二之選,而皇帝出了宗廟便摒退衆人,獨自前往先帝的德陵。

裕山所葬的每一位帝皇都有自己的陵廟,她自己在建的端陵則要等她自己壽終入葬才會修廟,如今只是在完善陵墓罷了,當初選址之時,她将端陵選在了裕山的最北處,與德陵遙遙相隔,意如參商。

族長被游氏族人扶起來的時候神智已經有些模糊,但本身根底不錯,倒也不至于有性命之憂,大難将至,他也是強撐着一口氣在。很快,游氏族人将他擡到了地宮,游具頃看到祖父渾身是血的模樣,心中頓如刀割,忙上前幫忙将族長安頓下來。

族長借着清理上藥的陣陣劇痛強行令自己保持頭腦清醒,老人家淚眼婆裟道:“具頃,我愧對列祖列宗,游氏這一脈恐怕要斷在我手上了!我們游氏大勢去矣……你告訴祖父,你把那五千兵士帶到哪兒去了?也好讓祖父瞑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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