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寧

宣懷三十二年間,天下第一仙家禦瓊山派掌教池海凡被奉為楚國國師。楚國國內一時盛起修仙求真、休養生息之風。有仙根者趨之于禦瓊山拜師學藝,無仙緣者亦以尊仙者、修身心、積福德為正身之法。

南境商州位于楚國北河之南,自然之山水景色不甚佳,然土地豐沃、豐碩連年;近十年來,經賢明知州治理,商州更是一片欣欣向榮:商肆雲集卻并無風月之地,只有着遍地的茶館、劇院及音坊,不算雅致,亦不庸俗,通達中庸和睦之道。商州人民淳樸,生活安樂,在楚國亦為有名之奇地也。

墨弈書院為商州城內的第一書院。

商州非天子腳下,商人事農耕、從商貿,欲登廟堂之高者寥寥。

因此院內雖書生小童不少,但他們多是為了習些書寫的方法,以便日後從商時立字據不會鬧不識字的笑話罷了。真心通詩書、習法制、研王道者寥若晨星。故從前在全國書院的排名中,墨弈書院是從未上榜的。

不過,自從五年前,前任商州知州沈墨轍告老謝任、客居此處後,願子女踏上仕途、将孩子送入學堂的人便開始明顯增多。

這樣的變化,自然是得益于沈知州在位時的治郡有方,讓偏安一隅的商州成為了有秩、有法、名揚全楚卻依然能夠保持安寧之地。而人們也對成為這樣的賢明之人有了向往。

不過墨弈書院的院長,在感謝沈知州帶起商州尚學之風的同時,卻也對沈知州将自己的長孫女送來上學一事倍感頭疼。

商州位于楚國南境,又事商者衆,較于楚國其餘地方已經是民風較為開放之地。但男女共習,卻也是聞所未聞。

可是,院長思忖既然是沈知州之孫,那麽通融一二倒也無妨。

而且傳聞中,沈家長孫女沈瑛奈三歲便熟讀詩書;五歲時,就能夠與長兄争辯,且偶能勝出。當時院長便想,有這樣一個天之驕女加入書院,應當是一個極佳的選擇吧。

但是,後來……後來院長那個悔啊,後悔得捶胸頓足。他當年就不應該直接應了沈知州,他當年就應該親眼看看沈家孫女是如何用拳頭、耍賴皮和詭辯争贏長她三歲的兄長,再做決定。

若是能從頭再來,墨弈書院院長絕對不會讓沈瑛奈有機會踏進書院一步。

沈瑛奈天資聰慧,雖一個女孩子家,卻能在詩書道義上明晰異于常人,且其大氣正義全不亞于其他男兒。

但是!

沈瑛奈在學識上有多讓人驚訝,她在調皮搗蛋上也有多讓人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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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蝶踏青掏鳥窩,蹴鞠彈弓鬥蟋蟀,沈瑛奈竟然無一不精。這樣的一個不同尋常的世家小姐讓書院中的孩子們都看了個呆。尋常這個年紀的女子都是深居閨中,哪有像沈瑛奈一樣跑到外面來,而且還和男孩子們一起瘋的??

不過,沈瑛奈和其他的女孩太不一樣了,這麽會鬧,男孩兒們在開學初被她打趴下後,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将沈瑛奈當成了自己人。沈瑛奈甚至還用自己過硬的蹴鞠實力,成為了墨弈書院中蹴鞠的一霸,在商州的其他書院裏還頗有些威名。

但這蹴鞠畢竟是那些壞孩子玩兒的東西,沉迷于玩蹴鞠的多半成績不好。夫子向來都是拿成績來約束那些肆意的孩子。但是,沈瑛奈……沈瑛奈的頭腦于她那優秀的兄長也不遑多讓。她熟讀百家,書院中授的東西沒她聽一次學不會的。甚至在課堂上,夫子也常常被她辯得啞口無言。

這可就長了那些娃們的威風,蹴鞠更是玩的風生水起。夫子一來,他們就把沈瑛奈挺出來當借口。幾乎全院的夫子都找過院長告狀。但是院長也說不過沈瑛奈。所以院長才會對讓沈瑛奈入學一事,如此痛苦不堪,如此追悔莫及。

然而,沈瑛奈近日來也收斂了不少。若是說起為何,院長卻也不敢自說是院內教導有方。畢竟沈瑛奈入學兩載間,還是第一次這麽的安靜。

院長忽的望見了代沈瑛奈的書童來陪讀的沈府的小厮,二十六七年紀的他總是身着淺色青衫,淺淺的笑着,低調得讓人容易忽略,但是院長卻絕不會忽視他。

在院落裏坐着讀書的小厮注意到了院長的視線,他放下手中書,起身,遠遠地朝院長抱手行禮。而院長竟也停下了去往書閣的腳步,朝這個不知名字的小厮回禮了。

因為,書院近日來的寧靜,沈瑛奈難得的娴靜,院長終于不犯的頭疼,都是多虧了他。

“長寧哥哥。”下了學的沈瑛奈再也沒有像離弦的箭那樣沖出來,而是緩步走房門。

面對着顯然興沖沖的沈瑛奈,那沈府小厮在她踏出門檻的時候卻不急不緩的。他恭敬地朝沈瑛奈行禮。直至沈瑛奈走到了跟前,他才接過了沈瑛奈的書箧。

下人身份卑微,随行的小厮并不被允許進入書院的教學區。即使是商州名望最高的沈府也沒有任何的特殊優待。

“小姐。”被稱作長寧的小厮沒有回應沈瑛奈的稱呼,而是朝沈瑛奈畢恭畢敬地行禮。

沈瑛奈仰着頭看着長寧,七歲的孩童,縱使正是女孩兒抽條長高的時候,沈瑛奈還是不及長寧腰的高度。

沈瑛奈走到了長寧的跟前。

兩人說話本是不用離的那麽近的,但是長寧常年都低垂着眼眸。沈瑛奈唯有站在這樣近的距離才能看見幾分從長寧那雙淺琥珀色的眸中微微瀉出的光。

其實長寧并不是沈府的小厮,而是沈府的客人,是沈瑛奈的爺爺沈墨轍請來的醫師,現正客居沈府。此番來書院,只是因為沈瑛奈的書童前些日子摔斷了腿,沈府又調不開其他人。這位客人才來暫當沈瑛奈的陪讀。

沈瑛奈也是近幾日才真正接觸到這一位已經在沈府居住了兩年的客人。

在之前,長寧通常只會出現替沈府老爺沈墨轍看病的場合,其他時候沈瑛奈從未見過他,因此她對這位大夫也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而已。

先前,沈瑛奈只記得長寧身形背影極為好看,清隽挺拔如竹。但他全身上下包括面孔都普普通通。而且長寧的雙手還長期纏繞着繃帶,甚至連指尖都沒有裸露在外面,怪異的緊。

因此,在長寧剛開始陪讀的時候,沈瑛奈還只是當他是一個普通的郎中,想着若是他管她,她也便給他點顏色瞧瞧。然而長寧面對着準備出去淘氣的沈瑛奈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安靜的瞧着她,而沈瑛奈就是在那個時候,被長寧降服了。

明明長寧沒有那種沈瑛奈所崇敬的如爹爹般廣博學識、沉穩內斂的氣場,也沒有像叔叔一樣在戰場殺伐果斷的英武,但沈瑛奈在那之後卻再也無法将自己的視線從長寧身上移開。

沈瑛奈曾經早已經想好了捉弄這個的郎中幾十條計劃,但在那時,在沈瑛奈看到了長寧的那雙眼的時候,她卻什麽都不想了,只覺得想着如何作弄長寧的自己,愧。

太愧了。

那是無法言語描述的,深遠、寧靜、無所欲求的目光。

“長寧先生。”偏廳書房的門被打開,沈府的總管陳伯走了進來。

自從長寧開始任沈瑛奈的書童後,沈瑛奈的詩經吟誦,書墨練習就都由長寧來督着了。

當然原本沈瑛奈的書童是不必做這個事情的,是沈瑛奈欺負長寧不知道書童應該做什麽,特地要求的。

見到來人,沈瑛奈沒有任何的動作,只是暗地裏撇了撇嘴。

長寧則是立刻起立朝來人行禮:“陳伯。”

陳深回禮,很是欣慰地看着眼前的這番景象,恭敬道:“長寧先生,老爺找您。”聞言,長寧朝沈瑛奈囑咐了幾句便随着陳伯離開了。

陳伯名為陳深,是從小跟在沈墨轍知州身邊的侍奉,現在已是沈府的總管。陳深只将長寧帶到了卧房,替長寧推開了門,卻并沒有進去。并在長寧進入房門後,替他關好了門,并且還揮退了所有的侍從。自己守在了房前。

知州沈墨轍今年已經是花甲之年,但是卻仍然精神矍铄,一雙淺琥珀色的眼睛絲毫不顯渾濁,而是神采奕奕。他在看見陳深将門閉上後,便放下了手上的書,起身要替長寧拉開凳子。

“都說過不必了。你多大年紀了,不嫌麻煩嗎?”長寧拉住了沈墨轍的手,而後将他扶回了凳子上。

沈知州聞言大笑,眼角的紋像是有了生命,回答道:“瞧你這話說的。我多大年紀了?可不是和你一般年紀嗎?”

沈墨轍的回答讓長寧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的沈大老爺,您身體哪不舒服了?”長寧邊問着,邊伸手捏住了沈墨轍的下巴,晃了晃示意他張開嘴巴讓他瞧瞧舌頭。

這樣放肆的行為讓沈知州不由得皺了皺眉,要知道在他的一生裏,已經有好幾十年沒有人敢這麽做了。但要是追溯起來,再上一次的“欺侮”還要算到他七歲那年。不過,即便是那時也只有眼前這人敢這麽做。

“把手放開,怎麽這麽放肆。”沈墨轍沉聲道,聽起來有幾分佯怒。

而長寧聞言也非常聽話地松開了手指,但而後,長寧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捏住了沈墨轍的雙頰。擠得沈墨轍的那雙唇往外嘟了出來。一個年逾六十的老頭兒這樣嘟起了嘴巴,竟然也是別樣的可愛。

長寧捏着沈墨轍的臉頰,肆意地朝沈墨轍揚了揚眉:“我怎麽放肆了?我同弟弟玩玩兒都是放肆嗎?恰才是誰說我倆一般年紀的?”

沈墨轍聞言怒目,瞪着長寧的雙眼快要冒出火來。

沈知州今日的心情确是不錯,所以在長寧剛進門的時候還有着閑情逸致與他調笑。長寧先前捏住他的下巴的時候他也沒有生氣。當然,現在他也沒有真正意義的生起氣來。可是,他的這個哥哥真的是讓他不知道說什麽好。

從七歲不顧父母反對離家修仙開始,到四十七歲經歷了那樣震動天下的大事,再到今日這樣落魄的地步……竟然還是和當年出走時的性情一模一樣。而且還是那麽喜歡鬧他!簡直了!

“別鬧。”沈墨轍拍掉了長寧,或者準确的說:他的兄長沈墨軻的手,保持着他那佯裝生氣的樣子道。

沈墨轍理了理衣襟,順了順自己的胡子,又是氣又是無奈道:“都是六十歲的人了怎麽還這麽喜歡玩這種把戲。”

“六十歲了你也是我弟弟。你不想端着,想要找人鬧,我這做哥哥的當然要陪着你了。”化名長寧,實際為沈墨轍失散多年的兄長沈墨軻正色的訓斥道,“你說,是不是你先鬧的。”

“……”

沈墨軻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沈墨轍頓時啞口無言。從小他便從來沒有在嘴上說過過沈墨軻,先前在家中時沈墨軻只要逮着父母見不着的機會就會可勁兒欺負他。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莫見一人已然鬓發花白,一人落魄如斯,竟然在兄弟吵嘴這事兒上還是這樣。

罷了罷了。

“料你也不是身體不快,瞧你那開心的樣子。所以說吧,找我來是為何事?”沈墨軻替沈墨轍倒了一杯茶遞到了他的面前,“話先說在前頭,我鬧你的時候,弟妹不在,我可是給足了你面子,你可不許怪我啊。”

“……”沈墨轍對沈墨軻的各種蠻不講理早已經習以為常,但被弄的啞口無言還是頗為郁悶,沈墨轍悶頭抿了一口茶。

見狀,沈墨軻倒也沒有再添油加醋了。

“原本好好的心情都被你給攪壞了。”沈知州撇了撇嘴,又将沈墨軻重新給他倒上的茶喝完了。

“這不是為兄看你有什麽難以啓齒的事情,先犯個錯,讓你也有犯錯的餘地麽。”沈墨軻看着沈墨轍,而自沈墨軻的話出口,沈墨轍臉上驚訝和尴尬的神情一下也沒有掩飾住。

今日,他的确是高興,卻也的确是有些事情有求于他的這個哥哥。

沈墨轍自認這六十年來,能從他臉上看出情緒的,伸出手來認真算也不超過三個。而能夠看得最為透徹,最為清楚,沈墨轍最瞞不過的,大約也只有他的這一位兄長了。

“是不是想出遠門了?”沈墨軻道。

“……是。”

沈墨軻皺眉:“我不是才囑咐過你近來的身子不太好,讓你能待在宅子裏便待在宅子裏麽?”

“我知道。”沈墨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說話的聲音頗虛,緩緩地、慢慢地嘆了口氣而後道,“但是實在是當年的老友相邀……此番不去,日後恐就……”

沈墨轍的話未說完。

然而他那話語中的音節卻在空氣中缭繞,聞言,沈墨軻卻也輕輕地、輕輕地嘆了口氣。沈墨軻将手覆在了沈墨轍放在桌子上的手上,雖然隔着紗布,但是沈墨軻也能從指間傳來的微弱觸感感受到沈墨轍手上那些褶皺的皮膚。

交覆的雙手,相望的對人。他們兩人本是最像的兩兄弟。只是一人不顧父母反對登了仙途,一人順從父母之命從了仕途,兩人相隔的距離,從那之後……便成為了難以逾越的深壑。

此番兩人能相對而坐,若不是因了前些年的意外,沈墨軻意外下山。不然,恐怕兩兄弟再不會擁有這樣對席而談的機會。

所以,若是說沈墨軻對于“那件事”憎惡麽?悔恨麽?卻是不一定的。

“當然要去見的,活着不就是為了與這挂心的三兩人重逢嗎?”沈墨軻邊說着,邊開始着手解開右手指尖上纏繞着的紗布,“約定的地點在何處?”

“河東邺城。”沈墨轍道。

“那還真是有點遠。”沈墨軻右手上的紗布一層層的被剝下來,他低垂着眼眸,望着沈墨轍雙手的眼不再是像一開始進房間時那樣的神采奕奕。而是斂起了光,倒是和平日裏瞧着沈瑛奈的目光差不多了。

“但墨轍你向來懂事,這已經是你們能夠約見的最近的地方了,對吧。”

沈墨軻的手若是忽略其上的那些仿若刻印在手指之上的細密符文的話,簡直是好看的仿若神物。皮膚白皙且極薄,手指勻稱修長如蔥削,指節絲毫不突出。那雙手僅是一瞥就能奪去人的視線,像是由巧奪天工的工匠用上上品白玉精心打磨的工藝品一般。

但是如今之上卻密布着一條條黑色的符文,甚至連指甲之內都無所幸免,像是沿着骨頭,從骨頭之中浮現而刻印在皮膚之上似的。

沈墨軻望見了自己的手,神色沒有絲毫的變動,而沈墨轍看着眼皮卻忍不住抖了抖。另一只放在膝蓋上的手也忍不住攥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的兄長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但他也知道縱使他再度開口相問了,他的兄長對于這件事也只是會輕斥道:“凡修的事情你知道了有什麽用”,而對他所經歷的,單字不提。

若是沈墨轍再問,沈墨軻也仍舊不會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不在意,你在意作甚。”

“計劃什麽時候出發?”沈墨軻問道。他邊問邊掀起了沈墨轍的衣袖。搭上了沈墨轍的脈搏。

雖然已經得到了兄長的應允,沈墨轍卻還是覺得有些愧對沈墨軻。

“我的身體,什麽時候出發合适?”沈墨轍小聲地問道。

“你都一把老骨頭了,坐馬車都會颠出毛病來。你說什麽時候可能合适?”沈墨軻瞥了一眼沈墨轍,目光中頗有些微怒,說話卻仍是平緩地,“但是幸好如今只是夏末,再晚一些我就不會同意你出遠門了。此番我會跟着你一起,不必擔心,咱們慢悠悠的去吧。”

“哥哥您也要去麽?可是河東邺城不是有……”沈墨轍的這句話竟然又是沒有說出口。

雖然沈墨軻不讓他去查他背後的事情,但是沈墨轍了解他的兄長,這麽多年都了多沒變,怎麽可能會做出勾結魔族、殘害同門那樣的事情呢?

他的兄長被那樣誣陷,被那樣的百般侮辱,曾是一世英名、名震天下的凡修,竟成為了如今這樣不能用自己的身份、不能用自己的樣貌生活的模樣。

都是因為那個地方。

河東邺城雖不是該派主城,只是有着一個小小的分宗,但是那個地方,沈墨轍卻也一個字也不願意在沈墨軻面前提到。

“我都不怕,你擔心什麽?我們只是在那裏見見你的老朋友,又不去招惹他們。”沈墨軻将沈墨轍的衣袖整理好,攏了攏袖子,他知道他的弟弟在避諱着什麽。

然而實際上,那一件事情,沈墨軻真的沒有将它放在心上。

如今真正能夠觸動他的,和那個地方、那些人根本無關。

可是,見到沈墨轍還是一副有些擔心的模樣,沈墨軻才又出言安慰道:“而且河東邺城那裏的禦瓊山派分宗是我離派之後才建立的。邺城離禦瓊山也很有一段距離,在我不用靈力時就能認出我的凡修是不會到那裏的,放心吧。”

雖然沈墨轍和老友已經約了最近的碰面地點,但是實際上商州首府到邺城的距離并不短,若是策馬而行日夜兼程也需三日。

沈墨轍年事已高,這一段路只能坐着頂好頂好的馬車慢悠悠地走。

所以在沈墨軻的建議下,他們早十日前便打理好了家中的事務,踏上了行程。不過,這一段旅程,在沈墨轍的堅持下,沒有帶其他的侍從,也沒有帶車夫,只有他們兩兄弟以及他的随侍陳深,三人而已。

雖然沈墨轍面對着夫人兒子把“三人行足矣”的道理講的頭頭是道。但是沈墨軻是知道的,沈墨轍這樣做的原因,無非是想要多一些兄弟二人的相處時間。

而多一人,也是好有個照應。之所以選擇陳深,是因為陳深是沈府中除了沈墨轍之外,唯一一個知道沈墨軻真實身份的人。

當年沈墨轍病危,沈墨軻便是通過陳深才得以接觸到沈墨轍,挽回了弟弟在鬼門關外徘徊的性命。

所以沈家兄弟得以重逢,也虧得了陳深的相助。陳深于兩人,也算不算得外人。

然而三人出行,終究還是有一些不方便。

陳深是從小就跟在沈墨轍身邊的随侍,按照年歲來算,也是六十好幾的老頭子了。單是平日裏照顧兩人起居的人,沈府上下都有數人。而現在一下子所有的擔子,就都落在了沈墨軻身上。

縱使沈墨軻是有史以來禦瓊千葉集大成者之一,深得其師尊真傳,又曾經是罕世所見的“化神者”……但在落魄的如今,一下子擔負起照顧兩個老頭子、趕車、打點行程、做各類雜事,這些諸多繁瑣卻又不得不做的事情時候,還是感到了有些分身乏術。

不過,知此知彼、知根知底的三人一路上能說的趣事見聞卻也是太多太多了,既不需要拘泥,也不需要刻意的避諱。

沈墨軻六十年修仙路,沈墨轍六十年仕途,兩兄弟就已經有了說不完的話,而更何況随侍的陳深也曾見證過他們兩兄弟往日的嬉鬧,也看了六十年沈墨轍在朝堂的艱難與沉浮。

所以,無論說起何事,以何事為由頭,三人都能就此暢談幾日幾宿。

這趟行程,也是再也不能更加的高興了。

今日的行程本是有些緊的,但好在天氣明朗,卻也是給了一行三人一個好的趕路條件,能讓三人在日落之後到預計的鎮子。

“兄長,您怎麽了?”

但是,在路過一處鎮子時,沈墨轍明顯看到了自己的兄長的眉緊緊地皺着,而後就看上去像是心事重重,便如此開口問道。

原本若不是有沈墨軻随行,沈墨轍是定會在恰才那個鎮子落腳的。因為下一個鎮子的距離雖不遠,卻比眼前這個要破敗許多了,住的地方也不及這個好。

但沈墨轍卻還是聽了沈墨軻的勸,加緊了點速度趕去下個鎮子。

因為,眼前的這個地方繁華雖然是繁華,依沈墨軻的話,卻也有些不幹淨的東西在。

可是這會兒,沈墨軻的表情卻和他一開始論起行程的時候不大一樣了。顯然那個鎮子裏有一些除了魔物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

會讓他的兄長沈墨軻牽挂的東西。究竟是什麽,也不太難猜。

“沒有什麽大事。”沈墨軻道,沈墨轍出言一問,沈墨軻才發現自己的眉竟然已經無意間皺了起來。而且,大約已經這樣很久了。

聽到了沈墨軻的回答,沈墨轍明顯有些不悅。他從馬車內探出了身子,拉住了馬的缰繩,迫沈墨軻将馬停了下來。

“哥。”沈墨轍沉着聲道。他的話沒有直接說出來,可就是這樣的一句,就讓沈墨軻毫無辦法。

他們兩個在私下裏确實是玩笑話居多,這樣嚴肅冷穆的情況幾乎是沒有的。也正是因為這樣,每次只要有一方嚴肅起來,便再沒有人會插科打诨。

沈墨軻只得開口道:“記得我曾經說過那個鎮子裏有什麽吧?”

“記得。”沈墨轍道。

雖然沈墨軻建議去下一個鎮子落腳,但實際上,在眼前鎮子裏作怪的東西卻也不是他應付不來的魔獸。在村莊裏面作妖的只是幾只食夢貘,還有幾只金絡貓妖而已。

金絡貓妖和食夢貘都是小怪,對人類造不成什麽損害。至多是做個噩夢,走幾天黴運罷了。

但沈墨軻考慮到沈墨轍和陳深的年紀已高,整個鎮子已經被那些小妖怪弄得有些烏煙瘴氣的,并不适宜老年人在彼處歇腳。畢竟當到達了耳順天命之年,除了身體本身的狀況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環境,換句話說,就是“氣”。

該鎮“氣”不好,自然是不便停留的了。這是先前沈墨軻給他們的理由。

“難道這個鎮子出了什麽變故?”沈墨轍問道。

“暫時沒有。”沈墨軻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紗布已經被缰繩上的塵土蹭上了些土,已經看不出初時的潔白,“只是當時我同你們說的東西沒有說全。”

沈墨軻頓了頓擡起頭看着遠方,目光不知道聚在了哪裏:“那個鎮子裏,除了食夢貘還有金絡貓妖之外,還有一個大家夥。”

聞言,陳深與沈墨轍大驚。

在與沈墨軻重逢後,原本不信鬼神的兩人,也開始逐漸的對這些神神怪怪的魑魅魍魉開始有了戒備之心。聽到一些關于魔獸魔族的傳言,也會開始留心一二。更何況身邊有沈墨軻這樣的修仙者,兩人自然對這些鬼怪魔獸有了一些認識。

不過向來沈墨軻口中的魔獸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小喽啰,再不然就是稍微能看一些、需要小心的小家夥,能被他用“大家夥”稱呼的。沈墨轍還沒聽說過幾個。然而但凡讓能讓沈墨軻重視的,必定不是什麽普通修士太輕松能夠應對的。

“但是其實沒太大關系‘那一只’睡得很沉,如果不去刻意驚擾他,他是不會醒的。”沈墨軻顯然是留意到了陳深和沈墨轍的神色,笑着解釋了一番,語氣也顯然不把那只魔獸太當一回事。

“那麽……大老爺您還在擔心什麽?咱們不是要去下一個鎮子過夜嗎?”陳深放下了心後,疑惑道。

“是啊,于我們的确沒有什麽幹系。”沈墨軻提起了缰繩,拉了拉,讓馬兒再次動了起來,“只是發現似乎有幾個禦瓊山派築基期的小夥子住到那兒去了……讓我一下子有些分神罷了。”

沈墨軻的話音未落,沈墨轍又将他提起的缰繩拉了起來,讓馬兒停了下來。

“那麽既然兄長擔心,就去瞧瞧吧。”沈墨轍道。

馬兒停了下來,但是過了許久都沒有給予回應。

“既然兄長擔心,便去瞧瞧吧。”握着沈墨軻的手,沈墨轍又重複了一次。

而這一次,一直沒有與沈墨轍視線相交的沈墨軻才終于回過頭瞧着沈墨轍。

沈墨軻的眸與沈墨轍的眸都是淺褐色的,在兩人小時候光是瞧着,便覺得通透得仿若極好的琥珀晶石。現在一人已垂垂老矣,一人容顏永駐而立,這兩雙眸子裏的光也一如當年,仍然如出一轍——寧靜、深沉且遙遠。

沈墨轍不厭其煩的又将話重複了一次,說的緩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不過此時他的手握住了沈墨軻的手。他的眼也牢牢的盯着沈墨軻的眸。

“我和阿深會去下一個鎮子等你。既然兄長不放心就去瞧瞧吧。”

沈墨軻仍是沒有說話,只是望着沈墨轍。沈墨軻的目光看不出波瀾,只是天上的燕飛過,才在他的眼底掠過了一絲陰影。

沈墨軻的目光一直以來是安靜寧遠、無欲無求的,仙得非常符合常人對于修真者的浮想。但是此刻他的目光,卻是深沉的、威嚴的、望不見底端情緒的。若不是此時此刻坐在他面前同他講話的,是他的同胞弟弟,怕是其他人都會被這猜不透、看不明的目光給吓得噤了聲。

但是沈墨轍不同,他不僅是沈墨軻的同胞兄弟,更也是經歷了宦海凡世六十年沉浮之人。

修仙之人心境明澈,一心尋真,更何況沈墨軻曾經是立于修仙頂端之人,凡塵俗世之情,他們自然會有些看不透、看不明,但沈墨轍又怎會不知其中的糾葛呢。

于是,他不懼,他不怕,以長得那樣像的一雙眸看着沈墨軻。

他知道自己的哥哥在糾結着什麽,在期盼着什麽,在懼怕着什麽。所以他不害怕沈墨軻那深沉的仿若藏着野獸的目光。

“好吧。”沈墨軻最終閉上了眼,如此說道。

而後,待到沈墨軻再睜開雙眼時,原先深沉的神情一掃而空。他彎了彎眼眸,眼中笑意似是有無限,他朝着陳深與沈墨軻拱手行禮:“那麽若無他恙,明日晨時,待我同進早膳吧。”

沈墨轍卻不像沈墨軻如此輕松,他的表情較之前說服沈墨軻時,又要沉重了許多。沈墨轍将車中沈墨軻的行囊和佩劍拿了出來,交到了沈墨軻手中,只道了四個字:“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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