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人 (1)

天地初開,化混沌為凡魔兩界。

凡謂平凡者也,無根,無緣,無法體悟于空中神者餘留之氣,卻生于仙氣缭繞、景色秀麗之凡界。然凡者壽命之短,能力之限,其求生法,唯如種子,開枝散葉,生芸芸衆,書代代史爾。

魔,凡者予之以名,雖生于荒蕪之界,卻為天地之寵,生而具仙緣,有仙根,可化天地之氣為己所用,尚武好戰。然能武者衆衆,智者寥寥。強者雲集卻極為愚鈍,界內黩武窮兵只為在這草木不生之地,取得霸名一虛稱爾。

凡魔兩界不可通,偶有深淵連得兩界,實于兩界居民影響甚微,僅使得彼此知曉:此世仍有另一界,如此而已。

而量積終引質變。

凡者偶有幸者得仙緣,習化氣之法,延壽命之長。魔者偶有開化之機,視野得以擴展,野心因此勃發。

正因如此,凡魔兩界雖從未互通,卻在兩界大門洞開之際,征戰、殺伐、哀鴻遍野。

究其始因,難也。然探其終果,約莫可終于一詞,是謂“歸一”。

沈墨軻騎着馬跑向了闌嶺,逼着馬兒跑進了闌嶺深處。闌嶺山中栖息着不少動物,亦有幾只不吝于噬魂獸的強大魔獸。但沈墨軻卻也別無選擇,闌嶺村附近能夠騎馬到達的隐蔽地就只有闌嶺深山一處了。

在進入深山之後,沈墨軻就将馬兒放走了,一是馬兒跟着他不安全,二則是他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再次上馬了。

沈墨軻先是閉着眼睛,依着樹幹休息了好一會兒。此時此刻,他甚至沒有氣力在原地打坐調息,他耗費了一些心神,才勉強從新在體內聚集起一小簇靈氣順着經絡探查身體。

在服下的修元丹的輔助下,那些有着些微受損的經絡已經開始逐步修複,不過對于一些斷裂的骨頭,修元就無能為力了。所幸,身體并無大礙,能行能打,只是恢複到平常的狀态,還要多耗費一些時日。

恰才與噬魂獸一戰,乍看之下是沈墨軻贏了。但是沈墨軻卻自己知道的清楚,若不是有着驚鲵又一次的“護主”行為,怕是他這次也是要歿在那裏了。

将自己的身體狀況了解清楚之後,沈墨軻才又提起了一口氣,在神識中搜索着這片山林中最适宜的隐蔽之地。

方才那些禦瓊弟子佩戴在胸口的靈石真真是驚煞了沈墨軻。

他在墨轍府中住了兩年,兩年間,他從未和任何禦瓊山派的人有過接觸,所以,他竟不知道池海凡為了剿滅他,已經研制出了這樣的靈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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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他進入酒店堂內,在朝噬魂獸發動第一擊之時,并未使用任何的靈力,但靠他極近的木天賜,還有離他有一段距離的其他三名凡修的靈石竟然都起了反應。

且再看那後來不過多時就出現在神識中的那大量的禦瓊山派仙氣,恐怕是那靈石除了發現了他的存在之外,還向遠在千裏之外宿州的禦瓊山派本派傳了訊。

沈墨軻早就知道池海凡至今仍然在想方設法找到自己的所在,不然他也不會在意識到問題的一開始,就對那幾名禦瓊山派的“內門”弟子打算做的蠢事放任不管,而到事後才給他們擦屁股。

就是因為沈墨軻擔憂出現這一種情況。

——凡是禦瓊山派之人,都争相殺之。

從某種程度來說池海凡也真真是天才,沈墨軻對于自己身上的禁制的了解,經過十三年的親密接觸已經知曉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他也是竭盡了全力,才讓自己的存在不被發現。

但他也是萬萬沒有想到,十三年了,即使他從未表現過任何對此時的禦瓊山派的敵意,池海凡竟然還是想要至他于死地,不僅制出了這樣的符石,還在發現他的一瞬間便派了如此多人來除掉他這個“罪人”。

更糟糕的是,這一次事發突然,沈墨軻也無暇探查符石“發現”他的切入點在哪裏。

若是為了以後生活的安寧,沈墨軻必須弄清楚那玩意兒是如何作用的。否則,他便再也不便住在沈墨轍那裏了。

森林中的所有生物都散發着淡淡的生息,那是生命所擁有的獨特的禮物。

無論是什麽生物,只要其擁有着欲而求生的生命力,體內便一定會有生息流轉。凡界為靈息,魔界為魔息。

雖然留不留得住這些生息需看禀賦,但這些生息的存在就是生命不斷繁衍生長的意義。

沈墨軻細細的探查着闌嶺的靈息,通過靈氣交換的韻律與環境進行交談,最終終于發現了在不遠處的山洞,正是适合他、又不會打攪此地居民、過于惹人注目的地方。

沈墨軻緩緩的睜開眼,正欲邁步,但落在地上的右側的小腿卻沒由來的忽然疼了一下,沈墨軻一個趔趄,險些就要栽倒在了地上。幸好沈墨軻的手中握有驚鲵,驚鲵的劍鞘插在了地上,替沈墨軻穩住了身形。

但沈墨軻也在此時,聽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誰?!”沈墨軻向身後望去。他恰才可以确定他一定聽到了異樣的聲音,那聲音不是自然之音,也不是栖居在闌嶺上的動物或魔獸發出的聲音,而是什麽別的東西所弄出的聲響。

然而當沈墨軻手握驚鲵劍柄,屏息聆聽的時候,世界又只剩下自然之聲了。

沈墨軻蹙眉。

他如今能夠使用的靈力雖然被無數的禁制限制在煉氣,但是他的五感和意識卻仍是在化神那一階。

化神已經是現今凡界最高階層的修為了,照理說,如是沈墨軻的身後真的有人在窺探,應當無法逃脫他的感知才是。

但沈墨軻方才已經探查過了,這座山上,除了他之外,并沒有任何人。還在朝闌嶺飛的禦瓊山派衆人也還要約莫兩炷香的時間才到。

興許還是過于緊張了吧。

雖然這個理由還不足以說服沈墨軻。他修仙五十餘年,與魔獸魔族交手的經歷無數,身經百戰的他從不相信自己會因為過于緊張而對環境造成誤判。

但是,此刻卻又是真真的什麽都探查不到,什麽都感覺不到。

向來無論是凡魔,對于氣的感知力只與修為有關,修為高者能隐去修為較低者對己身的感應。作為化神者,凡界近百年來達到此階層的唯一,沈墨軻篤信,凡界還沒有任何生物能夠逃離自己的感知。

那麽,真的是錯覺?

又屏息等待了半刻,四下仍舊是沒有任何異常。

最終,沈墨軻還是放棄了找到那個“異常點”的心思,畢竟若是真的有能夠在神識感知上瞞過自己的存在,那麽想必那人彈彈手指,如今的自己都能夠死個百八十遍了吧。

既然那人此時不打算暴露自己,也沒有鮮露殺意,那麽想必也不是敵人。比起這個非敵的陌生人,眼前即将到來的确定的敵人,才更加需要他花心思去面對。

在沈墨軻離開後,從方才他回望的那個方向,便有人走了出來。

是恰才出現在酒店大堂的那名男子,他在沈墨軻入山時便一直跟在了沈墨軻的身後,他的身上一直都覆着隐身、靜音、屏息的結界。若不是沈墨軻恰才的那一個趔趄,他定是不會暴露的。

畢竟因為心神波動而導致陣法不穩這種事情,若是出現在他的身上,知曉他名諱的誰人都肯定以為是個無腦的天大笑話。

然而那一瞬他的确是暴露了。

雖然他立即修複了結界,又再也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但他因為心神不寧而導致結界的剎那破碎确是真的。

男子望着沈墨軻背影的神情,是雜糅了幾分懷戀、心疼與柔軟。但在沈墨軻消失在視線範圍內之後片刻,在他微微眯起,望向遠方的雙眼中,卻只剩下了無限的陰狠和冰冷。

凡界仙家,多專攻一術,或劍、或丹、或陣,如東州少華以結界之法名揚天下、嘉州崆峒以咒術之最聞名凡間。

而事事總有例外,仙家第一禦瓊山派,非專攻一術,又術術專攻,五閣閣主皆為其領域內之大家。

于凡界仙家,精于一術已是難得,禦瓊山派五術皆盛,此為其為仙家首者的因由之一。于修靈凡修,同理,能為公認之一術大家已是罕有,術術專精者更是舉世罕見。

不過,卻非聞所未聞。

自禦瓊山派立派至今,曾出三位在多領域皆集大成之仙師。

其首位,自是禦瓊山派開派祖師夏禹,夏禹以劍入道,而其丹、咒、陣、器之修為,皆集世間大成。此等智慧、知識與修為,還從未有人能與之比肩。

其二,則是前洗兵閣閣主,前前任禦瓊山派掌教褚聿,褚聿極擅兵法戰陣、陣法符咒,被譽為除開派祖師夏禹外,最傑出的禦瓊掌教。

其三,出身千葉,師從前任千葉閣主溫聽敘,曾于褚聿座下受教,千葉、洗兵之學皆長,衍周、方寸之法亦通曉明澈。

然而,此人之名,不可說。特別于禦瓊所轄之處,提此人姓名,若無“罪人”二字加之,視為與此人同罪。

——見之斬。

靈劍山莊。

自三年前攻破元嬰出關以來,杜子吟已經漸漸開始接手靈劍山莊平日的一應事物。元嬰者陽壽八百,而杜子吟現年不過六十歲,修為就已在九州跻身頂尖之列。

杜子吟年紀輕輕,就與其養母、靈劍山莊莊主杜随冶之修為不分伯仲。且考慮到其二人皆為女修,此等修為更是難能可貴。

杜子吟在督完靈劍山莊入門弟子夜練後,便回房打坐修習了。

這是她的雷打不動的日課。

原本當修為至元嬰,因靈脈經絡已完善至一定境界,修為精進大多是倚重機緣,打坐冥思對于修為的精益作用頗小。但杜子吟卻不會放棄任何能夠使修為精進的機會。

因為她還需要武器,除了義母贈予的靈劍山莊之外,她還需要更多的武器。更高的修為、更強的法器、更加精進的劍術,她都要具備。不然,她無法與此時的禦瓊山派對抗、無法懲治奸佞小人、無法還那人一世清名。

忽的,房內的靈氣的波動出現了一絲異常。

杜子吟神色一凜,立即睜開了雙眼。然而房內并無其他異常,只是她的眼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行小字——求援,闌嶺。

沒有署名,沒有稱謂,但是杜子吟當下便知道了傳訊息者為何人。她即刻便喚來靈劍,朝着至少有五千餘裏之外的闌嶺飛去。

當修為達到元嬰之境,神識之域已初步開啓。因此當杜子吟到達闌嶺時,她已經可以隐約察覺到,在不甚遠的數百裏之外,有着大量的仙氣向闌嶺圍來。

杜子吟手做訣,捏傳音,在釋放出訊息之後,在她那甚是模糊的神識內便出現了一個“光點”。她想也不想的,就朝亮點飛去。

“子吟,別來無恙。”倚靠在古樹上等待來人的沈墨軻拱手朝杜子吟作揖。

而杜子吟在看到沈墨軻的瞬間,卻沒有能夠立即組織出一句完整的語言。

今日一見是十三年來她與沈墨軻的第一次再見。

上一次見面之時,沈墨軻還是禦瓊山派的新任掌教,凡修界內令人景仰贊嘆的修為第一人。彼時,沈墨軻還笑着和她打趣,說與他相熟的至交友人中,就數杜子吟的修為最低,還督促她閉關修行,相約出關時再聚一回。

然而沒想到,待到杜子吟出關,修為元嬰。禦瓊山派的掌教卻不知何時變為了池海凡,而沈墨軻竟然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通魔罪人。而且,整個凡修界內,所有仙家都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說沈墨軻是通魔罪人,說他意圖聯合魔族剿滅凡界。

這怎麽可能?

這樣的說法,杜子吟打死也不會相信,明明沈墨軻應該是最痛恨魔族之人才是,他的師兄、他的摯友,都殁在了四十年前那場魔界對凡界的戰役裏,這樣的他怎麽可能和魔族勾通?

雖然杜子吟所聽到的傳聞,能夠找到的證據都指向了沈墨軻的“罪行”。但是杜子吟還是不信。沈墨軻的為人德行怎麽可能會做出這樣的罪不可恕之事。

而如今,見到了沈墨軻。雖然他已不複往日音容,但單單是瞧着他那淡琥珀色卻透徹明亮的雙眼,杜子吟就已經确信,沈墨軻仍然是當初她所相識的沈墨軻,那些污名定是因誰人妒忌而扣在了他的頭上。

但這還不是讓杜子吟哽咽無法言說任何話語的最終原因。

在收到沈墨軻求援的訊息之時,杜子吟就已經做好了要與萬千禦瓊弟子為敵,就算赴死也在所不惜的心理準備。

而當她到達四下無聲的闌嶺時,她便心覺怪異,此地沒有任何布置、也沒有任何聲響、甚至連一絲凡修的氣息都沒有,不像是她想象中會讓沈墨軻此等至高修為的凡修到達“求援”地步的環境。

當收到傳訊的沈墨軻,并未同以傳訊之法回答自身所在,而是通過神識告知之時,杜子吟就約莫已經猜測到了沈墨軻求援的真正原因。

但當杜子吟親眼見到沈墨軻之時,她還是将沈墨軻此時的狀态想象的太過美好了。

那幾乎等同于凡胎的稀薄靈氣,那覆蓋在殘破紗布與衣衫下的身體,還有那布滿了隐隐發光符文的雙臂,那零落在身上各處的傷痕和血跡。

沈墨軻雖然仍在朝她行禮,仍在有禮的笑,但是其中卻有着掩飾不住的疲憊和勉力支撐。

“沈兄。”杜子吟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向前一步扶住了沈墨軻。

“情況緊急,不便細說詳情。”沈墨軻朝着杜子吟笑了笑,可也立即直入了重點,“你如今雖已突破元嬰,但從靈劍山莊全速至此靈力也消耗過半了吧。”

杜子吟點頭:“十之四五。”

“那麽接下來,能否麻煩子吟,帶上我,離開這裏呢。”

沈墨軻此話說的一字一頓,卻也一點都不扭捏。像是在陳述稀松平常的事情,而根本不像是兩人同乘一劍這樣本該羞于啓齒的事情。

聞言,杜子吟顯然也停頓了一下,而後立即鄭重的朝沈墨軻點了點頭,即刻喚起了靈劍。

“子吟,你是打算帶我回靈劍山莊麽?”

“是。在此時,靈劍山莊最為安全。”

“那麽,我們就先向東方去吧,到山梨城稍作休整,此後再見機行事。”受傷的沈墨軻在杜子吟的幫助下才踏得上飛劍,“事不宜遲,我們快些走吧。”

“好。”杜子吟道,但她卻回頭看着西方,神色深沉。

她能夠隐隐的感受到西方有着數量不少的靈氣,雖然不清晰,但是杜子吟卻記住了這些靈氣的“觀感”。那将是她以後的敵人。

山梨城內,雖然僅是清晨,就已是人來人往。

馬車租鋪的掌櫃打開店門時便迎來了一位客人。該位客人衣着華貴、氣度不凡,而他的容貌也讓掌櫃的看了後便當場楞在了原地。

該人将一錠金子放在了櫃上:“買一輛馬車。”

“好、好好好。”掌櫃忙不疊的點頭,不知道是為這錢財,還是想要讨好此人。而後那人在掌櫃收下錢後又道,“稍後若是有一佩劍的女子來租車,讓她乘我的車。”

“嗯??”

“掌櫃的,有什麽疑問麽。”此人一雙眸子掃了過來,漆黑如玉的眼明明是那樣的好看,其中的神色也是那樣的彬彬有禮,但掌櫃的看着卻莫名的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客官,這……怕是有些不合适吧。這……與本店一向租售馬車的規矩不符。”掌櫃戰戰兢兢的說道。

“是嗎?真的,不合适嗎。”那人的眼睛微微的眯起,而掌櫃這時也不敢再放肆的打量他的面孔。若是先前只是覺得背後森然的涼氣是錯覺的話,此時此刻掌櫃的卻是牙齒連連打顫,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再給我一套你們此處的制服。”

“是……是。”

沈墨軻在和杜子吟商讨後,最終決定在山梨城租下馬車,向靈劍山莊去。

山梨城到靈劍山莊所在地江州約莫三日的路程。雖然對于修仙之人,若是禦劍而行,這段距離也不過是半個時辰左右的事情,可沈墨軻和杜子吟也是不便再這麽做了。

經過昨夜一事,不出沈墨軻所料,池海凡為了抓住他,又放出了他殺死山派弟子的消息,開始大肆在禦瓊山派內勢力範圍內的城鎮開始搜捕。

雖然凡修之事不多會影響俗世,但以禦瓊山派在楚國如今的勢力,突然之間,各處都有禦瓊山派弟子來來往往,若是此時還高調禦劍,總是會有些麻煩。

沈墨軻委托杜子吟派人前往沈墨轍處送信,而後再打算通過馬車前往靈劍山莊。

雖然沈墨軻的本意是自己一人即可,已是少莊主的杜子吟應當回派主持各項事務,但杜子吟卻寸步不讓,執意要留下來。所以最終是兩人成行。

“這是本店的馬車随駕,”掌櫃在杜子吟付完租車款後,朝身後站着的人擺手道,“喚他‘長寧’就好了。”

聞言,杜子吟動作猛地一個停頓,她以及其詭異的目光看向這個“長寧”。

昨日,在敲定了行程之後,她與沈墨軻商量過關于稱呼的相關事宜。畢竟,此時也不适合用本名相稱,而沈墨軻讓杜子吟喚他的便是“長寧”。

“這位客官,請問怎麽了?”這個車夫長寧睜着一雙漆黑的眸望來。明明此人相貌平平,并無任何特殊之處。

但是杜子吟瞧着卻覺得有哪裏有些奇怪。特別是他的那一雙眼,黑如墨玉,清澈明亮,神态有禮,像是在哪裏見過。

“啊。”杜子吟也發覺了自己的失态,回過神後連忙道,“只是與我同行的那位客人也叫長寧,沒想到竟有這等緣分,所以才一時驚呆了。”

而車夫長寧,在聽到杜子吟所言之後,顯然也愣在了當地,他愣愣道:“竟……叫長寧?”

忽的,一人兩人竟然就這樣接連愣住了,掌櫃看了倍感奇怪,卻也是立刻就出來打了圓場,“那還真是巧了。天下竟是有那麽神奇的緣分。”

“不過這樣的話稱呼就有些難為了呢。”

“不會令客官為難的,”車夫長寧道,“小的出身在蘇州,不如客官就喚我,蘇長寧吧。”

在店外等候杜子吟的沈墨軻,在瞧見車夫長寧的當下便有些怔愣,而聽見杜子吟對他介紹蘇長寧之名時,沈墨軻更是直接愣在了當場。

沈墨軻的雙眼及其失禮地、一動不動地盯着蘇長寧那張相貌平凡的臉,他的眸,他的樣貌,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但沈墨軻竟然就這樣沉默的盯着車夫長寧看了許久,久到店裏店外都有人駐足觀看,沈墨軻才在杜子吟的提醒下連忙說了一句抱歉。而後牽起了蘇長寧的手。

“抱歉,”沈墨軻又說了一句,他瞧着蘇長寧的雙眼,又再說了一次,“抱歉,接下來的路程就麻煩……”

沈墨軻拍了拍車夫長寧的手:“……小蘇你了。”

“好的,”蘇長寧笑着道,他的相貌明明平平,但那一雙眼睛卻在這樣的笑意下,像是有了盎然的暖意,“長寧老爺。”

“沈兄。”杜子吟道,原本她是有些欣喜能夠直接喚沈墨軻化名的。但在剛才那莫名其妙的一出後,杜子吟也不願意再喚沈墨軻“長寧”了。

沈墨軻在經過剛剛那一番談話之後,明顯被什麽東西吸引走了神思,這讓杜子吟覺得十分的奇怪,也略微覺得有些不爽。

長寧此名中,一定藏着什麽她不知道的內幕。

但杜子吟也沒有打算深究。只不過是化名而已,不叫便不叫。反正只要馬車內加持了靜音結界,外界的人也聽不到什麽。

“嗯?何事?”沈墨軻問道。

待到沈墨軻問話,杜子吟才猛地反應過來。她恰才那聲沈兄是在沖動之下脫口而出的,根本沒有想好要說些什麽。此時此刻瞧着沈墨軻,她竟然也一瞬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不,其實她想要說的、想要問的,只要一瞧見沈墨軻僞裝過的樣貌,一體察沈墨軻體內的靈氣,一看見他覆蓋在接近紗布底下的雙手,就有許多許多說不完、道不盡的話。

但是那些話,杜子吟不能說。

畢竟這些事情她單單是看了就已是覺得心痛不已,更何況親歷此事的沈墨軻本人呢。

杜子吟認識的沈墨軻一直都是一個驕傲之人,此時,對于池海凡的追殺,他都表現出了這樣的态度,這又讓杜子吟如何問起?若是單純以關心他這十三年的生活過的如何為名而對此事發表任何看法,也未免太瞧不起人。

“呃,”杜子吟道,“路途雖不甚遙遠,卻也難免勞頓。靈劍山莊與山梨城相距并不算遠,其間的驿站也有不少……所以,先生覺得今日是在烏梅鎮停留,還是璞瑜鎮休息呢?”

杜子吟一向不擅長臨場發揮,先前說話都是在心中遣詞造句了許久才會開口,現在一急之下就更不會說話了。即使是以上這句問好的話,也說的磕磕巴巴。

沈墨軻聞言忍不住笑了出來,而他這一笑讓本就緊張的杜子吟更加尴尬了。而在這難言的尴尬中,杜子吟也猛地想了起來,這句話,她昨天夜裏已經問過了。

“在烏梅鎮停留吧,”沈墨軻回答道,微笑着看着杜子吟,“還是說,今天子吟覺得去璞瑜鎮更好?”

“……沒有。”

沈墨軻的眼本來就是極好看的,現在這樣蕩上了略帶戲谑的笑意,更讓人移不開視線。但杜子吟卻不敢看,她連忙将視線轉移到車外,明明已經是靈劍山莊的少莊主了,怎麽還是這樣的冒失。

不過當視線移到車外,杜子吟看到了車夫長寧的背影時,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沈兄。”杜子吟回頭看向沈墨軻。卻發現沈墨軻也在瞧着車夫長寧。而他的目光全然沒有恰才的盈盈笑意,反而又是深遠又無言怔愣。

杜子吟順着沈墨軻的目光看去,發現沈墨軻在看着車夫長寧握着馬鞭的手。

這手有什麽好看的?杜子吟也仔細瞧着,這雙手的指節粗大,顯然是做多了粗活。而且車夫長寧皮膚相當的粗糙,比起沈墨軻那雙驚為天人的手簡直是沒得看,但是沈墨軻卻又是瞧得愣住了。

“沈兄。”杜子吟又喚了一次,而沈墨軻這一次總算是聽到了。他回過頭看着杜子吟。

“嗯?”

“恰才沈兄是否探查過此人身體中的靈息?可有收獲?”

“嗯。”沈墨軻點點頭,視線回落在了車夫長寧身上,而這目光杜子吟瞧得真切,又是那種越過了車夫長寧,看到了其他什麽東西的空洞目光,“是凡人,雖有着上佳的根骨,但是,他的年紀過大,已經荒廢了。”

“這樣。”杜子吟點了點頭,卻也同時失去了繼續攀談的想法,解除了結界,與沈墨軻打過招呼之後便開始專心打坐調息。

馬車在午後不過多時,天色尚未暗沉之際就到達了烏梅鎮。

在入住酒店後,沈墨軻和杜子吟邀請了車夫長寧與他們共進餐食。

雖然沈墨軻和杜子吟是修仙之人,早已不必依靠食物來維持身體能量的運轉。但是此時此刻,為了避嫌,他們所使用的身份是一般人家,并不是修仙者,若是不吃飯就太奇怪了。

況且,他們還要與這個車夫長寧待上兩日,讓他起疑心也不好。如若車夫長寧想要和其他的車夫小厮什麽的嚼嚼舌根說一些沈墨軻、杜子吟這兩人多麽多麽奇怪之類的話,也容易節外生枝。

畢竟人言可畏。像沈墨軻通魔這種世紀大笑話都有人信以為真。

車夫長寧顯然也是對于沈墨軻和杜子吟邀請他共進餐食這一點表示非常的惶恐,推脫了數次,才最終坐到了餐桌上。

杜子吟和沈墨軻意思意思地吃了一點點,車夫長寧吃的不少,但是大約還是覺得和雇主一起進餐這件事情實在是太過于逾矩,他低着頭就着饅頭只吃眼前的一道菜。

而沈墨軻卻望着車夫長寧,還有車夫長寧眼前的那道西紅柿炒蛋若有所思。

看着這樣的沈墨軻,杜子吟有些抓狂。

但接下來的一日,她卻連抓狂的力氣都沒有了。

原本打算只和長寧吃先前那麽一餐的沈墨軻,竟然變成了一日三餐,而且還會特地為長寧調換眼前的菜品,對他噓寒問暖。

就在杜子吟在慶幸這頗為煎熬的日子很快就要結束的時候,沈墨軻突然對着蘇長寧道。

“長寧,晚上來我房間一趟。”

沈墨軻交代完之後就回到了房間。

而他到房間後卻什麽都沒做,只是坐在椅子上呆坐了許久,望着門外。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沈墨軻才又站起來,從包袱中拿出了朱砂筆,将木桌上的東西清理了幹淨,着手開始畫起了符陣。

這又是一個極為龐大且繁複的陣法,沈墨軻畫得認真,一筆一劃一絲不茍。然而就在落下最後一筆就可完成這探索生息的陣法之時,沈墨軻卻又停了下來。

他擡起頭來看了看窗外,經過這一番忙碌,夜幕早已降臨,一輪圓月空懸窗外。

沈墨軻又将視線轉去了門口。他喚了長寧來房內,但長寧至今都未現身。

沈墨軻輕輕地嘆了口氣,明明房內無人,他卻忽的開口說道:“從小你便是臉皮薄,若有想要的事物也是不說出來只是悶在心裏。大人們都道你乖巧懂事,我卻瞧得出來你想要得緊。畢竟誰能有我看的仔細呢。”

沈墨軻的這一句話說得極輕,聽起來就像一個人在獨自嘆息。一語落,在原本無風的房內,燭火忽然搖了搖。

但是沈墨軻沒看到,此時,他正低着頭,瞧着自己手中握着的朱砂筆,眼睛落在陰影下,看不清楚神情。

“從認識你開始,我一直勸你若是有想要的便直白說出來,在天南我這樣勸你,在禦瓊我也這樣勸你……該不會,到了這把年紀還要我告訴你吧。”

沈墨軻緊了緊自己手中的朱砂筆。

他明明已經回來了,明明已經到了他的身邊,卻還是礙着各種原因不願露出真面。

但與此同時,又同時露出了無數的訊息告訴他,他在這裏,他回來了,他在這裏。

沈墨軻真的是恨鐵不成鋼。他都已經表露的如此直白了:他知道了。他收到了他的訊息了。他看出了他的僞裝了。他知道他已經回來了。

但那個人卻還是在猶豫,還是在躊躇,還是不願自己主動打開那一扇門。

有什麽原因比久別重逢更加重要嗎?還有什麽理由是四十年的思念無法越過的麽?

沒有!無論過了多少年,他的答案永遠都是沒有!

沈墨軻知道自己的答案永遠是這樣的堅定。也知道那個人的答案也必定如此,但是他總是瞻前顧後,思慮過多,雖嘴上從不講,但是對自己從來都不夠自信,也總是用微笑來掩蓋心中的患得患失。

總是要別人來發現,要別人來開口,自己從來不會主動。

太讨厭了。

沈墨軻站了起來,手中的筆直指探息陣的最後一劃,同時沈墨軻大吼道,四十年了,他已經用四十年沒有用這樣的聲音怒吼,上一次是為他,這一次還是為他。

“這麽多年了還那麽矯情,害不害臊,害不害臊?!現在、立刻、馬上,給我滾出來賠罪!”

沈墨軻氣勢萬鈞,到最後卻說不出完整的音節。

“蘇琊!!”

沈墨軻筆上的朱砂未落,一滴淚暈開了陣法,探息陣已然失效。

不過沈墨軻卻也不需要這陣法替他輔助尋人了。

“我錯了。”

夜色空濛,一襲玄衣,影落雙人。

背後的懷抱、緊擁的雙手、溫熱的鼻息是那樣的熟悉又陌生。緊貼在沈墨軻頸後的臉頰,略顯冰冷,卻潤濕了沈墨軻的衣。

“我不是不願……”

“我只是……我回來了。”

寧貞十八年,距今約莫五十三年前。

橙黃色的蹴鞠在少年的足尖上一跳一跳的,少年腳一抖它就從腳尖躍到了肩頭,而後從左肩滑到右肩,接着又順着身體到了膝蓋上,在膝蓋上繼續彈跳。

沒有生命的球在少年手中機靈的像個毛團兒松鼠。有這樣的技術也怪不得自從沈墨軻帶領了天南學院的蹴鞠隊之後,天南學院就戰勝了中州信陵城中其他的私塾,成為了信陵裏首屈一指的蹴鞠強院。

要知道天南學院聞名中州乃至于楚國的原因,可是與蹴鞠一點關系都沒有。天南聞名遐迩只因天南學院是周朝統治三百餘年間,有兩任丞相都出身于此院。

有着如此高深的治國素養的天南學院,自然與通常所謂惡孩子才會能玩轉的蹴鞠沒有多大的關系。天南學院的夫子也從來不在意這一方面,學堂中雖然有操場,但也從來沒有人像沈墨軻這樣将操場利用的徹底——組建了蹴鞠隊,還在比賽中拔得頭籌。

沈墨軻乃中州總督長子,天賦異禀,在入學時就熟讀百家并能夠與夫子争辯,旁征博條條在理。在其論述之中已經能夠隐約看見對王道的獨特理解,根本不像個虛歲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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