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凍土 (1)

楚國宣懷十二年。立夏清晨。

九州之內,洞天福地甚蕃。然而,在此立夏之日,各地一日之內,一時之間,竟齊現七彩霞光于頂。

愈是靈氣雲集之地,七彩光芒愈盛。靈獸栖居之地,青鳥于飛,虎嘯猿啼。

千年奇景現世,昭為何物?

禦瓊山派是最早知道答案的。

“掌教師兄。”禦瓊山派方寸閣閣主陸垚快步走進了衍周閣閣主池海凡的居住地,不等道童通報就推門而入。

陸垚是禦劍從居處飛來的,頭發被風吹得淩亂。

但他也不顧整理。待他推門而入時,正如陸垚所料,一直優雅從容的掌教師兄——池海凡,眉宇之間是同他一樣的憂慮。

這禦瓊山上的七彩霞光如此之盛實屬罕見,但這樣的祥兆卻沒有讓房間中的兩人表現出任何的欣慰和愉悅,反而憂慮重重。

“師兄,這、這是有化神者誕生了對吧?……是誰?”陸垚頗有些慌亂地道。

“近十年入關之人,達真陽者屈指可數。想必不是近人。”池海凡手指作圈,輕扣着桌上的折扇,手指撫着扇骨,輕輕地道,“師弟莫急。無論作何說,既然在我禦瓊山派閉關,到底是我禦瓊中人,不必驚慌。”

可雖池海凡作着這樣的說法,陸垚也無法放下心來。

掌教師兄定是在逞強。

派內忽的這樣出現一個可令天下的化神修者。掌教師兄怎麽可能不慌?

要知道,雖然池海凡已經執掌禦瓊山派二十年,但他并未持有禦瓊山派的掌教印。因為上一屆禦瓊山派掌教,褚聿并沒有交付掌教印。

因此,現在禦瓊山派的閣主五人與掌教池海凡說到底都不過是暫代而已。若不是今日有化神修者出關,陸垚自己都要忘記了這件事情!

Advertisement

陸垚憂心忡忡。但陸垚也知道,他的這一位師兄雖與自己一樣憂慮,卻并未失了盤算。此時,見池海凡還做着思考,陸垚就稍稍有了底氣了些。

禦瓊山系內栖息的靈獸無數,此時他們此起彼伏、毫無中斷之意的啼鳴惹得陸垚心煩意亂。但陸垚也并未多言。

半晌,池海凡撫着扇骨的手終于停止了下來。

陸垚一喜,正欲附耳,卻發現池海凡并無言說之意,他的那雙眼眸仍是思考時的那樣深沉無底。

“先去看看是誰罷。按理,其他人也該到了。”池海凡說罷便已起身。

陸垚有些驚訝,這并不像是往常總是手握先機的池師兄。想來這一位突如其來的化神者,将給現在的禦瓊山派造成的波動,比他想象的還要大得多。

池海凡已經喚來靈劍,陸垚連忙道:“是,師兄。”

禦瓊山,通啓峰。

通啓峰乃禦瓊山派派內靈氣最盛處,是禦瓊山派的閉關之所。

只是通啓峰內密林山崖遍布,靈獸栖居,是生機與危機并存之地。通啓峰在派內地位獨特,除非得了掌教令,凡修不得進入通啓峰閉關。

然而,禦瓊山派在二十六年前的凡魔之戰中遭受沉重打擊,弟子死傷無數。連五位元嬰修為閣主,當時得以存活的也僅有三人,且三位均身負重傷。

禦瓊山派前任掌教褚聿,受魔族重創,于二十六年前閉關休養至今未出。且派內之事,早于十七年前,就由代理掌教溫聽敘交由五位新生代代閣主代理。二十年來,溫聽敘雲游四方,禦瓊山派已然是有了新派的氣象。

不過,因無掌教印,無人能真正的行駛掌教令。所以通啓峰入關者,都是經由池海凡同意後入關。

十年內,池海凡對于所有入關者均有把握。現今,全禦瓊山派,修為最高者只有洗兵閣主昊淵一人,元嬰初階修為,也是禦瓊山派在派者元嬰修為唯一人。

修為最高者如此。又有何人能夠突破元嬰,達到九州之內已成傳說的化神呢?

随着五聲鐘鳴,已是宣告距七彩祥兆現世已有三日。但是那位化神修士卻還未走出從出通啓峰的山門。

這靈氣動蕩,青鳥于飛,七彩霞光必定是化神修士誕生的征兆。

化神修為超脫元嬰,是九州之內所能知曉的修為最高者。當年開派祖師夏禹便是于化神高階之修為坐化。因此也從沒有人能說得清楚,當年祖師夏禹是否是因為超越了化神修為,得以飛升,成為了真正的神明。

禦瓊山派代理閣主五人齊齊立于通啓峰前,三日,并無一人離去。

池海凡初到之時,還因有外人在,而不便鎖眉深思的緣故,做得如往常一般淡定從容。但是到後來,不僅是他的蹙眉凝望,就連五閣閣主中最為“簡單莽撞”的洗兵閣昊淵都臉色不佳。

傳聞化神之士,均有破空之法,且在元嬰時初開的神識之域也趨于圓滿。能感悟世間一切生息。

但是現今看來,好像又不是這麽回事?五位閣主都在峰口等了三天三夜,這化神修為者竟還是不見影蹤。

“昊淵師弟。”池海凡終于還是開口問道,“你可知那位修者到了何處?”

聞言,一直望着山門的昊淵,微微的将目光轉了過來,朝池海凡搖了搖頭。不發一言,臉上竟是沒有一分應有的尊敬神色,視線又轉了回去。

昊淵的如此反應,讓池海凡對這個化神者又有了幾分忌憚之意。

現五閣閣主之中,與他最為相近的自然是為同期弟子的陸垚。其他三位閣主中,千葉薛子川是資輩最長的一代弟子,薛子川為人謙和溫潤,懸壺濟世,衆人都對他敬意有加。而蒼玄方式如、洗兵昊淵資輩皆小于池海凡。

方式如為人冷淡,癡于打造仙器,非重要之事絕足不出戶。而昊淵則是練武成癡,醉心修煉,無人點撥卻也将洗兵的劍陣都研究了透徹,是禦瓊山派現在派內修為最高之人。

只是昊淵及其不善于人心之事,與人交往都是直來直去,不谙禮數,說話也不懂得觀察時機。且在洗兵之傳上,也只得其劍法、劍陣使用要領,對于兵法之事一竅不通。

實際上,要是按作是以往,以昊淵這樣的資質是無法擔當洗兵閣閣主之任的。

畢竟洗兵閣名起:倚劍太白,濯枝洗兵。

洗兵閣歷代是以卓越的禦劍之術,禦兵之法安身立閣。修之戰,止之戰是洗兵閣的訓導之核。

若不是當年凡魔之戰中的洗兵之士盡數折損,靈脈不損的只剩下當年留在派內不到結丹修為的十數人,洗兵閣的綿延可能會就此斷絕。幸是洗兵閣弟子都心智堅忍,于浩劫後,無人教導卻也仍然能沉心修為,竟是從那裏出了凡魔之戰後的修為第一人。

不過,在池海凡看來,昊淵也止于此了。像他如此心思不通透之人,也只是能夠做到修為高罷了。別的事情,他可做不來。

忽的,通啓峰的山門外傳來一陣聲響。

此聲不大,可以聽得出來是有人腳踏草木一步步行走而發出的聲響。五位閣主面面相觑。以他們五人少則真陽中期,高則元嬰初期的五識所能分辨出的腳步聲響,至少是在五裏之外。而在關口行來的此人,毫無疑問的就是他們這三日來翹首以盼的出關者。

但這明明有着破空之能的修者,為何要一步步走出來呢?且他步伐均勻,節奏不緊不慢。像是這最後出峰的五裏路,有五位權重威高的閣主等待着的五裏路,他還是要一步一步走出來。

不過,這個讓五位閣主都多少心存忌憚之人,終究還是出現了。

通啓峰內迷霧蒙蒙,可修仙者五感敏銳并不是虛傳。只見來人身着一身整潔白衣,淡青腰帶,烏發被束在玉冠之中。此人玉立身形,雖低垂着眼眸卻可看得出是面冠如玉、豐神俊朗,至多是而立左右的面貌。他雙手捧着兩柄靈劍,因濃霧彌漫,窺不清其眸內神采,但人人人都可以感知到那是無法用語言所道出的恭敬……以及悲傷。

一見清楚此人身形,池海凡還在疑惑來者何人。卻聽到方式如、昊淵、薛子川三人都齊齊的“啊”了一聲。

三人的語調、聲音、情感都不同,卻讓池海凡的內心沉了沉。

不知是受來者肅穆神情所染,在此人未完全走出通啓峰山門之前,無人開口。

來人在走出山門後,轉身,恭恭敬敬的捧着那兩把劍,跪地,朝通啓峰行了個大禮。而後才将兩把劍背在身後,回身向等待了許久的五位凡修致禮。

“在下千葉沈墨軻,二十六年前随前掌教褚聿閉關,至今方出……想必五位就是師尊所說的代閣主吧。”

沈墨軻一席話尚未說完,池海凡已經覺得胸中已經襲來了一口悶氣。池海凡在看清此人面貌時本還在思索此人的真實身份,但看到了薛子川與昊淵難以抑制的驚訝于激動之情,池海凡就已經知道事情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

再一聽沈墨軻之名,以及沈墨軻對于他五人之稱。若不是平日裏對于言辭表情把握慣了,池海凡才能夠将真正的情緒藏在了裝出的訝然與驚喜之下,沒有人看出他神色的動搖。

“因前掌教褚聿身故時,囑托在下出關前,代他再看一遍通啓峰,故而出來的晚了些。讓諸位久等了。”語畢沈墨軻又深深的朝眼前的人行了一禮。顯然他早已知道通啓峰外有人等待,卻為了完成褚聿遺願,而一步步代褚聿從通啓峰中行了出來。

陸垚聞言,顫抖着輕問出聲:“褚聿掌教……身故了?”

沈墨軻答道:“是。”

聞言,昊淵此時難抑制自身的情感,連與同期友人沈墨軻打招呼的閑情也在這個噩耗下消失的無影無蹤。

昊淵顫聲問道:“師尊是何時……?”

“三年前夏至。”

“三年前夏至……”昊淵失神地喃喃道,“三年前,六月飛雪。天地振動。原來……原來……”

褚聿,一代名修,歷代洗兵閣主中之集大成者,卻又極富有個人創造力,不拘泥形式。通悟洗兵之核,卻又獨創新陣,以洗兵真學開創一方新天地。褚聿性格特立,傲然立于世外,卻又有着麒麟手段,在其擔任禦瓊掌教之時,禦瓊山派聲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是被譽為除開派祖師夏禹外最傑出的禦瓊掌教。

這樣的凡修在約莫百五年齡便已坐化,讓人何不心生嘆息惋惜之情。

或許是受衆人的情緒感染,先前說話一直清淡有禮的沈墨軻在語氣中也染上了一絲悲哀:“褚聿掌教坐化前的餘願已了。請諸位不用太過為褚聿掌教感傷了。”

沈墨軻出峰時便與衆人解釋過為何他如此姍姍到來,但若是說褚聿的遺願只是走過一遍通啓峰也大約沒人會信吧。

池海凡與衆人一同示以悲傷之時,同時內心暗暗地想道:為何褚聿三年前往生,與他一同閉關的沈墨軻卻現在才出關?

沈墨軻之名,池海凡雖身在衍周,但卻也是熟悉的很。畢竟彼時的禦瓊山派才有多少人?沈墨軻,前千葉閣閣主溫聽敘座下最年輕的一名弟子,十六結丹,十八便能煉出上品修元。

要知道現在擔任千葉閣主的薛子川,是在拜入溫聽敘座下第六年才得一枚修元,還僅是次一級的中品。雖說修元丹修煉困難,練就頗有機緣巧合。但沈墨軻的天賦在其中所發揮的作用是不容小觑。

且又還不論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場試劍大會,褚聿也是帶着沈墨軻去的。

池海凡表腦內作者不斷的思考,但是他的面目表情卻也沒有絲毫的紛亂異常,仍然是混雜着悲恸、惋惜和淡淡的尊敬之情。

“相信諸位有許多話想要詢問墨軻。”沈墨軻朝五位凡修行禮,“但墨軻還有一事,需要行畢後才能與各位相談。”

池海凡神色動了動,話還未說出口。

沈墨軻就已經朝着身着蒼玄閣主制服的方式如拜禮:“仙尊褚聿的佩劍懸翦與卻邪,因為祖師夏禹所制,依派內規制,不得随葬,仍需回歸藏寶閣。能否請式如師兄與墨軻同去。”

方式如望着朝着他行禮的沈墨軻,一直冰封似的面目竟也是沒有一絲松動,只是看見沈墨軻背在身後的兩柄靈劍時才神色一蕩。

“好。”方式如道。

沈墨軻朝其他四人敬禮:“那麽,再是要勞煩諸位再等上一些時辰了。”

衆人紛紛給沈墨軻與方式如回禮,沈墨軻的眼睛淡淡的掃過了陸垚與池海凡,而後在池海凡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卻沒有說話。

禦瓊山派藏寶閣,是禦瓊山派中又一舉世聞名之地。個中原因從其名稱便可窺之一二。

藏寶閣,所藏當為珍寶。禦瓊山派一直穩坐第一強派之名,其所藏寶物,自是現世仙器之上上乘。

藏于閣中的是歷代蒼玄閣閣主鍛造的仙家寶具,靈劍、護具、玲珑寶塔應有盡有,除此之外,藏寶閣內更是藏有開派祖師夏禹親自鍛造的八柄寶劍。

一名“掩日”,以之指日則光晝暗。金,陰也,陰盛則陽滅。二名“斷水”,以之劃水,開即不合。三名“轉魄”,以之指月,蟾兔為之倒轉。四名“懸翦”,飛鳥游過,觸其刃如斬截焉。五名“驚鲵”,以之泛海,鯨鲵為之深入。六名“滅魂”,挾之夜行,不逢魑魅。七名“卻邪”,有妖魅者見之則伏。八名“真剛”,以切玉斷金,如削土木矣。(注①)

但這八柄已經堪稱神級的靈劍卻也不是人人可以驅使。因為人選寶具、寶具亦擇人,只有被寶具認同,禦劍者才能夠真正禦之。禦瓊山派以修劍為基,故在拜入五閣之時,可獲許進入藏寶閣擇一靈劍作為半身。

其中懸翦為已故掌教褚聿之劍,卻邪為褚聿亡友藍唐之劍。

原本按照常理,劍在人在,人亡……劍也是要随葬的。但是祖師夏禹所鑄之劍終歸是有所不同,使用者隕落,要将靈劍回歸藏寶閣。

藏寶閣歷來有着衍周閣代代閣主布下的守衛結界,若是非持有掌教令的真陽修士入內,都會被結界化去金丹,失去修為。

可是這二十年間,并沒有人能夠進入這裏。

池海凡雖代理掌教之職,頒掌教命令。但那和進入藏寶閣的掌教令,卻也是和進入通啓峰全然不同的。

若是沒有手握掌教印的掌教準許,真陽修為修士必定會頓失渾身修為。但是真陽後期的方式如卻随着沈墨軻走進了藏寶閣。并無任何異樣,就如同以前,領了掌教令的師尊帶着他進入藏寶閣時一般。

一切都如常。

除了供于堂上的一柄寶劍,自行離開了劍鞘。

出身蒼玄的方式如雖然一直深居簡出,醉心修煉與鍛造,但他卻也早就從師尊中聽聞過沈墨軻,這一位小他好幾期的師弟的名字。畢竟年方十六,心性氣魄竟能與藏寶閣盡數寶具取得共鳴,以致于直接被震暈,而不得擇其獨屬于己的靈劍……這樣對于蒼玄之人來說絕頂的奇聞異事,曾經為座下首徒的方式如不會不知道。

方式如随着沈墨軻來到藏寶閣,一是對于沈墨軻所攜帶的卻邪與懸翦心懷敬意,二則也是太久沒能進入藏寶閣,想要回到此處感受至靈之寶具的氣息。

踏入藏寶閣時,方式如果然聽見了藏寶閣內寶具“蹭”的一聲異常精神的齊鳴。

方式如知道,這聲齊鳴是對于沈墨軻的敬意和認可。

方式如的師尊,浸淫癡迷于鍛造寶具,能與寶具溝通的紀孟真紀閣主在進入藏寶閣時也能得到這樣的禮遇。

然而,方式如卻也沒有想到,竟然有寶具會僅受其內栖居之靈的驅使,不受任何人召喚,便自行出鞘,飛至來人身前。

而且,這柄劍,還不是普通的劍——是夏禹所鑄神劍之五,驚鲵。

“驚鲵……”沈墨軻顯然也是認得這柄寶劍的。沈墨軻恰踏入藏寶閣時,驚鲵便離鞘而出。

沈墨軻低着頭望着飛至身前閃着瑩瑩藍光的寶劍喃喃地念着這柄神劍的名字。雙手輕輕的托住了驚鲵那漆黑細長的劍身。

沈墨軻認得這柄寶劍自是應當,禦瓊之人都能喚得出祂的名諱才是。

但是方式如卻也對沈墨軻的反應頗感意外。他和沈墨軻先前并沒有任何深交。甚至,自始至終,他們說過的話也不過是通啓峰前的那幾句而已。

可方式如卻也知道的清楚,沈墨軻的心性應當是如何的沉毅、開闊與堅韌。

——因為寶具的“靈”不會騙人,受寶具敬重之人,必定也是人之靈傑。

這也是方式如在初見便對沈墨軻如此敬重的原因。

可是,就是這樣的沈墨軻,在看見驚鲵的時候,清隽淡然且年輕的面龐竟顯得有幾分滄桑,連一直沉穩清泠,不見分毫撼動的聲音在此刻也出現了幾分失神和顫抖。

沈墨軻輕喚驚鲵的語調,讓一向不問人之世事的方式如聽得都感到心痛。

是了,方式如想起來了,除了卻邪和懸翦,驚鲵也是近期曾在現世再度揚名的靈劍。

驚鲵是被褚聿座下一極為年輕的徒兒拔出的。那人也是禦瓊山派中頗為驚才豔豔之人,可惜于二十年前的凡魔之戰身隕,屬于他的寶劍驚鲵也在那之後回歸了藏寶閣。

沈墨軻站在方式如身前幾步。

方式如既然已經知道沈墨軻身懷褚聿親傳的掌教印,那麽這便是應有禮數。所以他并未看得清楚沈墨軻的神色,只是聽見了幾次短促的抽吸,還有一滴水珠輕輕的濺在地板上的聲音。

方式如不是多言之人。他只是沉默的看着沈墨軻将驚鲵收回了劍鞘。沈墨軻微微的側身擋住了自己做訣的動作。可是方式如卻也能夠感受到驚鲵的情緒,祂是及其不願進去的,但最終還是乖乖的聽了話。

而後,沈墨軻依着禮制,在禮畢後将卻邪與懸翦歸了位。這才回過身,卻也還是一步一步的走着,走到了方式如面前,同一直在門口等待的方式如行禮道:“師兄久等了。”

方式如還禮道:“掌教客氣了。”

見方式如的稱謂改變,沈墨軻的神色也沒有多大的變化,他笑了笑,還是一如初見時的溫潤如碧玉。

“恰才一路行來,見我派內人氣多了不少,衣裳制式也與以往不同。”沈墨軻笑道,“二十年前一戰,我派折損英才無數。當年入峰閉關時,派內還是一番冷寂凄清的模樣。墨軻只在閉關時,聞師尊說了幾句,卻沒有想到出關後變化竟然如此之大,竟然是比我當年入派時要熱鬧了許多。”

沈墨軻只是寒暄語調,說話不疾不徐,聲音清泠,讓人聽了神思也不禁沉靜下來。

方式如沉默了一下。

他向來不理與人交往之事,卻也并非心思不通透。沈墨軻一番話,是在詢問他當今禦瓊山派的情勢如何。

沈墨軻的話語說的親切,處處透着關心本派發展的真情。方式如望着沈墨軻那雙清亮關切的眸,心中無法不生敬意。

這位已然是獨步天下的化神修者身上竟然沒有一分恃傲之氣。手握掌教印,身有化神能,在出關之時,明明有破空瞬移之能,卻也不給他們這幾個——他明知道此刻最忌憚他的幾人,示以威懾與威力,而是如同往常的師兄弟一般行禮作揖。

個中緣由,方式如已經在只言片語間想了清楚。這位新掌教心思玲珑且對禦瓊山派之情真純,讓一直冷眼看待如今禦瓊山派的方式如無法不動容。

“是的。正如掌教所言。”方式如略一沉吟解釋道,只是聲音大約是極少言語,說話的調子十分冷硬,不似常人,“因二十年前派內經歷大動蕩,所以衍周代閣主池海凡,在得到溫閣主準許後,對我派進行了改革。現如今禦瓊山派的收徒和管制方式已與往前大不相同。制度改動巨大,并未三言兩語可解釋清楚,還需從頭細細梳理。”

方式如幾言也将禦瓊山派的情勢說得清楚。

現在的禦瓊山派改動巨大,并非沈墨軻手握掌教印就能掌握的。現在派內主事的人是池海凡。且方式如的話語中還有暗示,他們五人并不算是同以往五位閣主那樣互相敬重,共議要事,而是有主有次,親近有別。

沈墨軻颔首,示意他已明了方式如所言,道:“我們到這藏寶閣也有些時辰了,怕是其他幾位師兄要等得有些急躁了。”

不過沈墨軻雖如此道,但是神色中卻也像是沒有将師兄們的急躁放在心上,幾步走出藏寶閣,像是還是打算走着去那等待着他的“五閣閣主會議”。

沈墨軻要離去,但是方式如卻還停留在原地沒有邁開步伐。沈墨軻察覺到了方式如此舉,卻也沒有回身,只是腳步一頓,又邁開了步子。

方式如正在思慮着是否要将心中所疑與沈墨軻全盤托出,見沈墨軻的動作,方式如卻也即刻明白了沈墨軻的意思,因此也就不再多言,擡腳跟了上去。

禦瓊山派,禦瓊臺,五閣主議會之所。

除了随着沈墨軻出行的方式如還未回歸,其他四人都已經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等待。

方才聽了弟子回禀三日來派內雜事的池海凡并未離去,只是揮退了弟子,颦蹙着雙眉在主座上閉目養神。陸垚在側席望着手中的茶盞出神,愁眉不展,顯然也是在未恰才弟子所報上的事務煩心。

廳內四人,只有薛子川和昊淵焦急的望着房門外,翹首以盼。

忽的,昊淵端正身姿,而池海凡睜開了雙眼。他們要等的人,就快要到了。雖然他們的神識尚未開化,且禦瓊山派上不乏人員走動,但是那樣的步履只有一人才有。

方式如先到,而沈墨軻停在殿外行禮。而後才入座,坐在大堂之中,五位閣主的視線之下。

沈墨軻禮數周道,并無過分生疏的意味,但是堂內卻是有一瞬無言的寂靜。

最終還是薛子川先說話了,畢竟兩人是同門師兄弟:“墨軻,身體可還好?”

“多謝子川師兄挂記。”沈墨軻雙手薛子川一扶道,“托師尊關照,閉關前于戰所受之傷經休養已恢複如初。”

“那就好。”薛子川颔首。據薛子川所知,沈墨軻在凡魔之戰上曾受重傷。雖然其修為已至化神,可薛子川也免不了擔心。ruin聽了沈墨軻親口回答,他才安下心來來。

沈墨軻微笑致禮。

薛子川最想問的話已經問完了,但是他卻也知道既然自己開了這個話頭,接下來的一些話也應當由自己所說。

薛子川粗粗的觀察了一番衆人的神色,再看回沈墨軻,不料卻發現沈墨軻也在看着自己。這個原本不算親切的師弟眼中帶着一些安撫的笑意。

對于師弟的玲珑心思,薛子川有些怔愣,卻也很快的就鎮定了下來。薛子川對沈墨軻道:“墨軻師弟,你在峰內閉關已久,師尊雖曾與你提到過派內相關之事,想必其他幾人你也未必真正認識,且由愚兄為你介紹一番吧。”

“洗兵代閣主,你同期同學昊淵。”昊淵修為雖高,卻因資輩最小被排在最後。一直以來昊淵被排在末席都有些不服氣。但是此時他能夠被第一個介紹,昊淵是喜出望外的。

雖然早有了閱歷,不是當年莽莽撞撞的毛頭小子,但是他望向眼眸裏的崇拜與開心都根本掩飾不住。

沈墨軻朝他會心一笑,昊淵更是高高興興地朝着沈墨軻行禮。

“蒼玄代閣主方式如,紀孟真師叔座下第三弟子。”方式如朝沈墨軻行禮。

“方寸陸垚,古尚歸師叔座下第十二弟子。”陸垚朝沈墨軻颔首。

“與代理掌教、衍周池海凡,予奈師叔座下第十三弟子。”池海凡神态恭敬的朝沈墨軻一禮。誠摯尊崇如同弟子見到尊師。

與池海凡交換了眼神之後,薛子川便道:“墨軻,你閉關二十六年方出,定有許多事想要了解。師兄愚鈍,只知千葉閣內之事。若是墨軻你有其他的疑問,還是問你池海凡師兄更有裨益。”

沈墨軻行禮謝過薛子川。

而此時他才真正地将視線放到了池海凡身上。池海凡的眸子深黑,卻又雙瞳剪水很是明麗,看上去十分的溫潤真誠。

沈墨軻望着池海凡,卻并沒有即刻開口。

池海凡望着沈墨軻,沈墨軻那雙淺琥珀色的眸子分明是透亮,池海凡卻看不清楚其中的意味。但他知道,這個話口,是沈墨軻讓給他開的。

先言者主動,後答者被動。此時可不是薛子川介紹衆人時的情景。沈墨軻正在給他訊號,一個“示弱”的,“理解”而“無意相争”的訊號。

這個沈墨軻,出關不過兩個時辰就已經看清楚了情勢。池海凡心中已經有一角被提了起來。但他的表面,卻也只是恰到好處的,做出了他明白沈墨軻的善意,一副感激的模樣。

池海凡道:“墨軻師弟之名久仰,至今方得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池海凡師兄實是謬贊了。墨軻二十六年閉關峰內,何來名聲?縱是幼時憑着根骨有幾分惹人注目,但我派何時缺乏人中龍鳳?”沈墨軻道,“雖是得意于褚聿閣主指點,幸得化神,但吾輩修行之路的開端相信諸位大約也有所耳聞。”

聞言薛子川與昊淵都有些怔愣,神情竟然有些悲傷。

但沈墨軻卻淡淡笑道,一派風輕雲淡:“修得現在的修為方才出關,一是褚聿掌教一生所求,二則是擔憂魔族卷土重來,為了凡界的安定,元嬰修為恐還是有所不逮。而墨軻又巧得機緣,故掌教命我修得化神方歸。”

沈墨軻一字一言語調平靜,而廳堂內從一開始便有些莫名緊張的氣氛,終于在沈墨軻的這番話下有所緩解了。

二十年,如今的禦瓊山派五位代閣主之中固然存在一些矛盾,卻也已經磨合了二十年,之間雖然親疏有別,主次有分,卻也已然是個整體。

沈墨軻的出現無疑是一個變數,雖然從頭至尾沈墨軻都沒有表現出淩人的氣勢或是任何破壞他們意圖,但是沈墨軻的修為如此之高,又手握禦瓊山派掌教印鑒,對于這個整體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存在一定的威脅。

或許他們有人并不在意被“從天而降”的沈墨軻奪去位置,但這樣的變化,無論禍福,總是對現在的情勢有所動蕩的。

而沈墨軻的一番話總算對于衆人的這個擔憂給予了一個解釋與保證。沈墨軻并不會以他的修為作為他加入現在禦瓊山派的一個籌碼。他的修為,無論是以本人意願或是掌教意願,對于禦瓊山派而言,只是一個“保護”而已,并無他意。

多數人在沈墨軻此番話下已經放下了或高或低懸起的心,正打算就着這平順的氣氛,就其他的事情再進入如今禦瓊山派運轉的話題時……

洗兵閣昊淵開口了。

這位洗兵閣代理閣主大人不愧于他人對其頭腦略有些簡單的客氣評價,非常地不懂得體察情勢,非常不明白恰才的暗潮洶湧和平息的過程。說話只聽表面。聽見沈墨軻所言“奉掌教之命”就侃侃而談了。

“師兄,恰才你提到了師尊之命。師尊一向料事如神,雖三年前往生,定也對派內之事做出了安排吧。”

“……”四下忽的一片尴尬的寂靜。

幸好經過時光的磨砺,昊淵也不是當年那樣直白的心思了,說話也學會了隐藏棱角。但昊淵此話也暴露出了恰才沈墨軻的一番話……他根本沒明白。

雖然昊淵把此話中最最要緊的點都暫扣下來了,但這一番話,扣了沒扣又有什麽區別呢?

聞言,堂內的所有人臉色都不可抑制的一僵。

而沈墨軻見狀,卻不由得失笑。

昊淵與他為同期弟子,在尚未拜入師門前曾同學九年。而且昊淵和他與蘇琊也頗有一些緣分,對于昊淵的這份簡單單純的性子,他也早就知道了。

不過,在這麽多年後,當所有人都已經熬成了人精,當所有人心中都有了自己的考量,心思也多少有些變化的時候,昊淵竟然還是這樣“遲鈍”,這就讓人不得不欽佩了。而且,昊淵竟還能惹得堂內這麽多頗有威嚴的人物一瞬不能說,又不得躲尴尬。也是十分的有能耐。

不得不承認,沈墨軻這一剎那的笑意,大約是他二十多年來笑的最由衷、最無多餘顧忌的一次了。

“是。”沈墨軻卻也知道不能笑得太過分,很快的就收回了自己的笑意,正色地回答道,“褚聿掌教确有安排。”

沈墨軻從容的從袖中拿出了禦瓊山派的掌教印。

談話的發展如此變化是沈墨軻始料未及的,但他确也并不排斥。這樣直白的交待,雖非他最初預計,卻是他初心所願。

見印,堂內人不由得均正襟危坐。

“因褚聿掌教終前,侍在褚聿掌教身側的只有墨軻一人。故褚聿掌教已傳印于墨軻。”沈墨軻雙手捧着掌教印道,沈墨軻此話說的謙虛,信者約莫也只有昊淵一人。

純黑、刻有禦瓊二字的印鑒,在沈墨軻的訣下,緩緩的升入半空。在衆人尚未完全開化的神識中,投入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