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馬車裹得嚴嚴實實的,可是外面的喧鬧聲卻是愈來愈清晰的傳入耳內,蓮真想起臨行前雙親的諄諄叮囑,極力按捺着心中強烈的好奇心,以及幾次三番想掀開轎簾一角的沖動,半合着雙目,安安靜靜的端坐車內。
珠蕊卻一掃旅途的疲憊,明顯興奮起來,壓低聲音伏在她耳邊問:“小姐,我們這是到京城了吧?”
“是吧。”
“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來到京城呢,真想看看天子腳下的皇城是什麽模樣啊!”一抹飛揚的神采爬上珠蕊的眉梢,轉眼又沉寂下去,她癟了癟嘴巴:“可是小姐這次選妃如果選上去了,我們便要呆在皇宮,也是無法出來開眼界的了。”
“我還不一定選得上呢。”
蓮真微微一笑,神情卻有一絲惆悵,自打宮裏的人到家裏宣旨後,所有發生的一切,對她來說就好像做夢一樣,她不知自己此時此刻究竟是什麽心情,她所有的思緒,已經完全被遠在千裏之外的家鄉和爹娘牽絆住,一想到分別時爹娘紅紅的眼眶,她一顆心就像被什麽揪住一樣難受,對于能不能選入皇宮,并不抱任何念頭,更沒有半分期待。
一旁的寶貞見她蹙着秀眉出神,還以為她在為選妃的事情擔心,不由得俏臉一揚,不服氣的道:“如果小姐這樣的還選不上妃子,我就不知道皇宮裏的妃子是些什麽樣的人了,莫非都是天仙下凡不成?”
蓮真小聲輕斥:“可不許胡說。”
寶貞和珠蕊對望一眼,調皮的伸了伸舌頭,便不再說話了。
采選一向很隆重,可是這次入京備選的少女卻高達五千多人,皆因近幾年來,吐蕃吐谷渾等西陲之國不再屢犯邊境,跟大燕朝彼此相安無事,既是太平年間,皇家選妃之事自然盛況空前。
第一天是進長興門初選,五十人一組,按年齡大小站好,雖然人多,卻一個個低眉順眼,屏聲靜氣的肅立,偌大的地方,鴉沒雀靜的,竟是半聲咳嗽不聞。
蓮真打扮得十分素淨,站在一衆盛裝華服的妙齡少女中間并不起眼。有專門負責篩選的太監踱着緩慢的步子,來來回回的走過,矮一點的,胖一點的,瘦一點的,全都不要,如此一天下來,便有一千多人離去。
第二天主要是看五官,辨形貌,聽聲音,卻是更細致了。主事的仍是內監,但已換了另一批人。大多數女孩兒們心情很緊張,自己一生的命運,家族未來的興衰,就由這短短幾天決定了。
蓮真安安靜靜站在那裏,任由面前的太監觑着眼睛觀察自己的耳、眼、嘴、鼻、頭發、皮膚、腰圍、肩寬,然後徐徐報上家門,竟是出奇的淡定,倒是那太監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經過如此這般的複選,人數自然又少了一半,在聽到一名小太監高聲宣布接下來的複選名單之後,已有人忍不住掩面輕泣,蓮真心下輕嘆,如此一來,不又可以回去長倚爹娘膝下了麽?有所失者,亦有所得,又何須悲傷?倒是自己,一心想落選,卻偏偏不能遂了心願。
回到被安排的住所,蓮真已經很累了,随便用了些粥和點心,珠蕊和寶貞服侍她漱了口,奉上茶來,便迫不及待問她今天的見聞,她只略略說了幾句,寶貞不禁咋舌:“只是因為耳邊有顆不起眼的小痣就落選,皇家選妃的規矩也太嚴苛了。”說話間,見珠蕊低下頭正撩起衣袖看着什麽,她先是一愣:“這鬼丫頭,在做什麽呢?”恍然間似是明白了什麽,忍不住又撲哧笑了出來:“別看了,你就算全身上下沒有半顆痣,這輩子也沒有機會封妃子了。”
Advertisement
珠蕊聞言羞紅了臉,趕上來就打:“我只是剛剛手臂上有點癢癢,你再胡說,看我不撕你那張嘴!”
寶貞一邊咯咯的笑,一邊往蓮真身後躲,蓮真微笑着制止:“這不比在家裏,這樣鬧像什麽話。”
她語氣雖然溫和,兩人卻馬上停止了打鬧,寶貞得意的道:“是呀,明日還要複選呢,我們早點服侍小姐睡吧。”
珠蕊心思倒也轉移得快,抿嘴笑道:“我看小姐這次定能選上的,我一點也不擔心。”
蓮真用手撥了撥茶蓋,輕聲道:“縱然選上了,又有什麽意思,也不過是在那高牆裏過一輩子罷了。”
珠蕊有些疑惑:“小姐平日裏在家裏那麽活潑,愛笑愛鬧的,怎麽一來到京城,突然就轉了性子,變成個小大人了?”
蓮真放下茶盞,想要說什麽,卻又欲言而止,半晌,才微微搖了搖頭:“你不懂。”
“小姐只是謹遵老爺夫人的囑咐罷了。”寶貞白了蕊珠一眼,又安慰蓮真:“其實小姐也不必憂心,能選入皇宮,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天下多少人夢寐以求呢,若是。。。若是小姐有大福氣,日後能熬出頭,也未嘗見得就不能夠随心所欲。”
“傻丫頭,真能扯。”蓮真倒被她說得好笑起來,緩緩起身:“好了,時間不早了,收拾收拾了,早點歇下吧。”
第三天的複選由宮裏派來的一些年長嬷嬷們負責,篩選的細節更是繁複,除察其形貌,觀其氣質,還需要用尺子等一些工具測量身體的比例,凡手腕粗短,腳趾肥大,舉止輕浮者,一概不要。第四天便是 “裸檢”了,所謂裸檢,指的是由經驗豐富的老嬷嬷将采女們分別帶入單獨的房間,用手摸遍全身,細看身體各部位,并檢查是否處子,其種種匪夷所思之法,不一一贅述。
寶貞和珠蕊在外面等了半天,才見蓮真出來,兩人一同迎上去,見蓮真滿面緋紅,神情大不自在,甚覺驚疑。同聲道:“小姐,你怎麽了?”
蓮真卻扭過臉,匆匆的道:“我們回去吧。”
寶貞吶吶道:“小姐你該不是。。。”
蓮真怔怔的望着遠處,臉上的紅暈漸漸退去,半晌,方淡淡的道:“選上了。”
聽到她這一句“選上了”,寶貞和珠蕊懸到半空中的心這才落下地來,都是歡喜不盡,寶貞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小姐,那我們不用住原來的地方了吧?”
蓮真點點頭,面上卻殊無喜悅之情:“回去收拾收拾,我們要搬來宮裏住了。”
大燕朝的規矩,經過四次反複篩選而被留下來的采女,按例應在宮中某居所生活一個月後,才能正式送去給皇帝挑選。之所以如此,主要是為了對采女們進行一個較長期的觀察,她們的生活習性、說話态度、智力高低、人品如何等,都在觀察之列,每一個環節都是她們能否順利面聖的關鍵。期間,也會有宮裏的教引姑姑教習她們皇家繁缛的規矩和禮節。
短短的四天內,真可謂是千挑百選,從最初的五千多人,到如今僅僅只剩下一百多人。內監們片刻也不得閑兒,開始忙着為留下來準備入選妃嫔的一百名少女安排住處。
蓮真和另外幾名采女被分配到了凝翠軒,這是個非常清幽雅致的所在,空闊的院子裏一大片茂盛的翠竹林,綠意盎然,濃淡有致,,委實不枉了“凝翠”這名字。
派來凝翠軒觀察教習的是一個四十左右的女子,氣質端雅,舉止有度,依稀可以想見年輕時的風姿。據說她是皇貴妃宮裏的人,內監們對她十分恭敬,叫她“桑蓉姑姑”。
桑蓉平日不茍言笑,對待采女們甚是嚴厲,但奇怪的是,蓮真并不怎麽怕她。第一次兩人單獨相處時,桑蓉突然問她:“你是金陵人士?”
蓮真低頭答道:“是。”
桑蓉默然,蓮真不明所以,卻不敢多問,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口道:“你爺爺叫謝麟,是吧?”
蓮真訝然:“姑姑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們謝家是金陵的詩書大族。”桑蓉淡淡的道:“再者,我也是金陵人。”
蓮真大喜,正要細問端倪,桑蓉卻轉移了話題,繼續教導她宮裏的各種規矩,蓮真轉念一想,她入宮已不下二十年,一別之後,家鄉只怕只能在夢裏相見了,思之不由得恻然,想到自己今後命運,更覺傷感,便也不再提起。只是,自那次後,再跟桑蓉相處時便覺得親切了些,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桑蓉姑姑平時對她與其他人沒什麽分別,但看着她時,眼神明顯溫和了許多。
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不慢,轉眼大半個月過去了,蓮真跟同住的采女已十分熟絡。與她性子最相投的有兩人,一個叫沈聞櫻,只有十五歲,長相甜美,為人直爽而活潑。一個叫蘇蘊,性子與沈聞櫻截然相反,未語面先紅,連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極是溫婉可人,她們三個沒事時常一起說話解悶,同住的還有一個叫慕緋羽的,亦是豔麗動人,偶爾也會過來與她們親近。
有這些年歲相近的姐妹相伴,倒是略略解了點思鄉之情,而在凝翠軒住的這些時日,蓮真對于宮中的一些情況也多少了解了個大概。
當今的皇帝叫宗訓,今年二十八歲,正值盛年,後宮除了皇後,還有一位皇貴妃,以及敏妃和麗妃兩位妃子,其餘嫔妾無數。
一後三妃皆是出身名門望族,如今最受寵的是麗妃和敏妃,麗妃因為國色天香的容貌受寵,敏妃卻是因為性情聰慧,會讨皇帝歡心而被寵。
眼下皇帝子嗣微薄,膝下只有兩位皇子和三位公主,大皇子宗烈,便是敏妃所生,二皇子宗煦的親生母親出身微賤,生下皇子後又因病暴卒,至死都只得了個恭嫔的封號。敏妃母以子貴,在宮中勢頭正勁,據說連皇後都不得不讓她幾分。
午後陽光晴好,蓮真和蘇蘊想着将也面聖,也顧不得休息,在院中熟悉了一下宮中禮儀,慕緋羽卻坐在抄手游廊上繡荷包,沈聞櫻一向羨慕她手巧,挨着她,一邊看她穿針引線,一邊贊嘆。
桑蓉忽然從外面走來,道:“你們在幹什麽呢?”
幾人吓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斂衽施禮:“桑蓉姑姑。”
桑蓉一改往日的嚴肅,面上竟隐隐帶着一絲笑意:“在繡荷包嗎?明日就要面聖了,這些小玩意暫且放下罷,該好好準備準備了,我教你們的那些規矩可還記得?”
“面聖?”慕緋羽怔了一下,臉上泛起興奮的紅色,結結巴巴的道:“姑姑,你的意思是我們幾個都入選了嗎?”蘇蘊一臉擔心的望着桑蓉,大氣也不敢出,蓮真和沈聞櫻對望了一眼,然後不由自主的伸手緊緊握在一起。
桑蓉含笑點點頭,慕緋羽和蘇蘊放下心來,皆笑意盈盈,沈聞櫻亦歡欣雀躍,松開了蓮真的手,伸手拍拍胸口:“怎麽辦?想到要見皇上,我突然好緊張啊!”
桑蓉安慰了幾句,又每個人細細叮囑一番,蘇蘊等人謝了桑蓉,各自回房回房準備,唯有蓮真還站在原地發呆,桑蓉走到她跟前,忽然低聲道:“後宮不比此處,以後凡事多個心眼,謹言慎行,方能自保其身。”
蓮真輕聲道:“姑姑的話,蓮真定銘記在心,多謝姑姑這些日子以來的照拂。”話剛說完,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忽然一酸,兩顆珠淚從眼眶無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