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家裏已經是一座可怖的修羅場。
四處濃煙滾滾,升騰着撲進蘇渭眼中,使他不得不匍匐在地板上挪動着前進。肮髒黏膩的血液濡濕了他襯衫的袖子,煙熏着他英俊的面龐,頭發也不再一絲不茍地梳起露出光潔的額頭,而是狼狽地散下來。
“砰!”
一聲巨響在窗外爆開,他回頭眯着眼,借着探照燈偶爾閃過的光看到不遠處正在大面積地坍塌,巨大的建築就這樣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那是母親所鐘愛的花房,裏面養着許多或嬌嫩或野蠻的花朵,她從前常常披着一條羊絨的披肩躺在日光下午睡,年幼的蘇渭則坐在小凳子伏在她的膝頭睜着大眼睛看着這個世界,感受柔嫩的手指劃過他天真的臉頰。
曾經有過的美好的日子,都将随着這個家的坍塌而覆滅。
他繼續在地上前進着,像一個堕落的掘墓人一般用雙手扒開那些橫亘在自己面前的沉重的屍體。
每使一次勁,力氣都在不可不免地流逝,而心中的底線,曾經有過的對人性的理解,對那個人的期望都在瘋狂地,仿佛仇恨着什麽一般,粉碎着。
謝靜,謝靜。
最愛的人騙了他,将公司奪走,就連生路都要一一掐斷。
突然間手指觸到了光滑的皮制物,柔軟的冰冷的,并沒有因為趟過了那一片火海而沾染上絲毫的溫度。
蘇渭在黑暗中摸索着,順着褲管向上,然後又頹然落下。
他低頭用手背擦了擦臉,希望自己可以在他面前體面一點,卻平白将污血擦到了臉上。他露出一個又哭又笑的表情,對來人說:“啊,你上來了,你是親手殺了我才甘心?”
對方卻不說話,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不帶一絲表情,但是那只伸出來的手卻是筆直的,握着一管黑洞洞的槍。
他開口道,謝靜。
心裏很想像問一問,你為什麽要這樣?是我對你不好嗎,為什麽要搶走公司,為什麽要動手殺人,為什麽變了這麽多,我都不認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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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卻說,你給我個痛快吧。
謝靜冷哼一聲,輕描淡寫地說道:“也對。蘇渭,你這人到死都這麽可笑。”
蘇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心裏生出一陣悶痛,從地上爬起來,站定看着他,睜大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然而四周是黑的,煙霧缭繞的,他仿佛霧裏看花,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臉,于是茫然地點點頭:“大概吧。”
因為可笑,所以時至今日,連一句為什麽都問不出口。
“你不該這樣,如果你要這一切,我就會給你的。”
“……”
謝靜終于正眼看他,在夜色裏,那張清俊優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譏诮:“求求我吧,求我我就放你走。”
蘇渭固執地搖搖頭:“如果蜜語不能使你心醉,又怎麽奢望哀求讓你心軟呢?”
他曾經那樣愛着謝靜,只要他喜歡,什麽都能做,放棄自尊,傻傻讨好,但是一點用都沒有,他現在,可是舉着槍要殺他。
又怎麽能奢望這樣冷血的謝靜,放過自己呢?就算有,也是別有所圖,他就算現在接收了蘇家大部分的産業,但是,總會有他摸不到地地方,他想拿到那些錢,那些股份,就要暫時留他一命。
蘇渭已經看透了,他冷笑一聲:“你的人這時候已經把下面清空了吧?”
謝靜不想與他打這種啞謎,他沉聲說了一句進來。
燈被人打開,照亮了屋子裏的一切。
蘇渭的樣子狼狽不堪,黑色的襯衣已經被血浸濕,手肘處都是一片暗色。
謝靜的眼瞳猛地縮了一下:“叫人把他帶下去。”
跟在謝靜身後的阿青粲然一笑:“渭少爺,走吧!”
蘇渭被人帶到了位于江華道的獨棟別墅裏。這裏是蘇家以前的住宅,自從搬家之後,他們就不再來過,只有用人過來定期打掃。
屋子周圍守漫了人,他一個人坐在四樓的臨窗的書桌前。
謝靜沒有殺他,甚至為他請了醫生包紮傷口。可是那又怎麽樣呢?相較于他做的一切,這些,不過是掴了他一掌之後的甜棗。
外面下起了雨,雨水淅淅瀝瀝地打在窗戶上蜿蜒而下,最後彙聚在窗棱處,吧嗒吧嗒地落下去,就像跌碎了一地傷心。屋裏點着昏黃的落地燈,愈發顯得窗外黑黢黢的一片,無論如何也照不穿那濃墨般的夜色。
窗前有影子晃動,蘇渭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張人臉!
蒼老的臉上的皺紋深刻而陰影深重,他吓了一跳,瞪大眼睛,背部直挺挺地抵在椅背上。
“少爺,是我!”
驚魂甫定,辨別了一下便聽出是打雜的陳伯的聲音。他探過身,趴在窗戶上小聲叫道:“陳伯?”
陳伯欸了一聲,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刀,沿着玻璃邊框劃動着,再輕輕一敲,之間玻璃應聲整齊地沿劃口裂開。陳伯對他招招手:“少爺,下來。”
陳伯神情緊張,全然沒有一個阿茲海默症患者該有的木讷,然而那種莫名的神經質還是暴露了他的異樣。
再仔細看,毛發稀疏的腦袋上甚至還帶着一頂可笑的針織老人帽,然而此刻都被雨水浸濕了。
蘇渭突然眼圈紅了,即使是在面對謝靜時也強忍着的淚水在此刻卻決堤而出。他甩甩頭,啞聲問道:“怎麽啦?陳伯。”
老人家笑起來,滿臉的皺紋與竊喜:“少爺,跑,我們跑,到民懷機場去!”皴裂的手指指向虛空處,興致勃勃地說着。
陳伯拉起蘇渭的手示意他看。
窗邊靠着兩架極高的梯子,瘦長纖細,顯得極為脆弱。一架空着,一架踩在老人的腳下,寬大的褲腿在風的刮拂下貼在兩條短小嶙峋的腿上。
蘇渭的眼淚透過眼瞳直直地砸到桌面上,壓抑的哭聲終于微微洩了出來。
他無法想象這個老人是如何把兩架巨大的梯子搬過來,又冒險爬上來的。
猛地點點頭,手撐着窗子,倏地被鋒利的玻璃邊刺破,血如泉湧,卻沒有再發聲,不過換個地方撐住,慢慢翻身到窗外。
蘇渭此刻頭昏眼花,兩腿都在顫抖,但是還是努力屏住呼吸,盯着蒼翠爬山虎以及藤蔓下紅底牆紋,忐忑地逐漸向下爬去。
等平穩落地的時候,連心都在戰栗。
“少爺,去狗洞那裏,跑!”手裏被塞了一把車鑰匙,他驚詫地看向老人,老人的眼裏的光彩已經消失,他直愣愣的看着他:“跑!”
“陳伯,我們一起走!不然我不放心你,他不會饒了你的!”
蘇渭拉扯着他,陳伯卻紋絲不動,甚至推搡着他:“走走!”
“我們一起走,陳伯!”
雨越下越大,蘇渭的身上早已濕透,臉上的水漬早已分不清是淚是雨:“一起走。”
陳伯搖搖頭:“不走,阿青,享福。”
阿青是謝靜的副手,無父無母,從小長在蘇家,他十幾歲的時候認了陳伯做幹爹,現在謝靜主事,他功不可沒,以後也算是飛黃騰達了。
他思索一番,又看了看被雨水沖刷過的梯子以及立在草叢邊的玻璃和刀,一咬牙,再次順着梯子爬上去,用袖子将兩架梯子仔細擦拭一遍,再把玻璃和刀一擦,牽起陳伯的手:“陳伯,你,回去知道嗎?立刻回房去!別讓任何人看見,換好衣服,乖乖睡覺!”
他推着陳伯走:“乖,回去!為了阿青,別讓別人看見,要洗衣服,聽到沒?”
聽到阿青的名字,老人總算有了點意識,點點頭:“對,回去,還要和阿青享福!”
“沒錯,您老要享福,要好好保重。”他看着老人走遠的背影,跪下狠狠地磕了三個頭,起身向不遠處的槐樹跑去。
那顆槐樹旁藏着一個狗洞!
為了救助一只可憐的小狗,他特地讓陳伯在那裏挖過一個洞,每一次母親來看他,他就偷偷把狗從這裏塞出去,秦豐在外面接應!
爬過去就好了,當年他為了一條狗挖了這個洞,如今也要從這裏逃出生天,只要爬過去就好了!
槐樹旁的花圃後面果然藏着一個洞,塞滿了磚頭,用花草作掩護。他将磚推出去,盡力縮小身子向外面探去。
入眼的是一雙白色的球鞋,讓他心裏竟然生出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緩慢地擡起頭,心想自己這一生也沒有像今天這樣,頻繁被人看見這般醜态。
來人穿着綠色的T恤,身形瘦長,一張娃娃臉尤為引人矚目。
他左手撐着傘,右手拿着一柄粉色陶魯斯PT738迷你□□,臉上挂着不可一世的笑容:“渭少爺,您怎麽堕落到這個地步,為了活命,連狗洞都願意爬了。”
蘇渭爬出來,拍拍身上的污泥,強忍着心中的不甘與暴怒,淡淡道:“是你。”
阿青點頭:“是我,您想不到?”
“你連陳伯都騙?”難怪陳伯會無緣無故跑過來救他,不過是好将他引過來,一舉擊殺罷了,說出去,就是他蘇渭想逃跑,在慌亂中被人打死。
阿青将槍口抵在蘇渭的胸口,鑽了兩鑽,握搶的手指下了狠勁,像是要挖出他的心,嘴上卻不在意地說:“是幹爹他老糊塗了,居然求我幫你。我的确是幫你一把,就看你有沒有命走出這裏了……”
蘇渭點頭,倒沒有那麽怨恨命運的不公了。總算到最後還有個人真心實意的想幫他。
也算不枉此生。
但他還不肯示弱,從前從沒有在心裏出現過的對于階級的鄙夷因為這種恥辱感而迸發,他終于想起來這個孩子是蘇家一手養大的。
于是鮮有地高傲地昂起了脖頸輕蔑地看向他,就像在看一條嶙峋的落水狗。
“謝靜把我關起來,就是還不到時候動我,你要違抗他?而且為什麽?我們自認待你不薄,你這樣對我,總得有個理由吧,就算養條狗也不會對主人反咬一口。”
阿青眼睛裏射出毒刺,生生釘進蘇渭的骨頭裏,他眨眨眼露出天真的笑意:“少爺,您這張臉就讨人厭呀。更何況,您真的以為謝先生會在意你?他早就到秦先生那裏去了!”
蘇渭看向他:“你什麽意思!”
他原本還因為口出惡言而出了一口氣,現在心髒卻像被毒蛇絞住一樣,脹澀窒息。
烏黑的頭發濕淋淋地搭在臉上,一張臉白得出奇,眼睛裏一片通紅,竟然有幾分厲鬼般的狠厲。
阿青“嘁”了一聲:“當初謝先生會去‘夜色’就是因為秦先生,他們倆糾纏了十多年你真的看不出來?”
蘇渭的手的手猛地抽動了一下,方才在窗戶處劃開的傷口被雨水泡得發白,血已經流盡了,只剩下白慘慘的泡的發脹的豁口。
然而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糾纏于那白皙手掌的傷口并不止這一處,還有一條長長的,橫跨過整個手掌一直蔓延到手腕上的白蛇般的傷痕。
他疼得手指蜷曲起來,不自禁地,遮羞般地将那只殘破的手藏到了背後。
睜大眼,啞着嗓子一字一頓地确認:“秦、豐?”
阿青惡意的笑容在眼前放大,拖長了調子嘲諷道:“是——啊!”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