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一會兒就有人上樓敲門,蘇渭沒理,直接躺屍狀。結果沒幾分鐘就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他起身去看,正好瞧見宋祁燃站在門口,手上端着個托盤。

“不吃飯,怄氣?”

宋祁燃的語氣淡淡的,卻莫名讓蘇渭別扭,感覺他在哄小孩一樣。

蘇渭不做聲,他就走到跟前,把盤子放到桌子上,筷子遞到蘇渭手邊。

一小碟炖得爛熟的冬筍炖雞,一小碟青菜,一小碟魚,再加半碗米飯。

“這……”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宋祁燃,“不夠吃呀。”

宋祁燃氣笑:“不夠再添,誰叫你耍小性子的。”

蘇渭哼哼唧唧:“這能怪我嗎?你拿我當神經病。”

“瞎說。”宋祁燃端起飯碗,拾起另一雙筷子伸到菜碗裏挑挑揀揀,随意自然。他的手極度好看,修長且有力,即使常年接觸樂器,也沒有怎麽變形,反而因為精于控制而顯得形狀格外優美。

宋祁燃這人,即使是這樣垂眼居高臨下地站在這裏拿雙筷子在盤子裏扒來扒去都顯得氣度不凡。

他一手把菜堆成小山丘的碗遞到蘇渭眼前,一手将筷子扣在托盤上:“我只不過是擔心你失憶之後沒有安全感,所以施加一點輔助手段——鞏固罷了。”

聲音不疾不徐,眼神平靜深邃,這樣的宋祁燃身上居然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而且,阿休,過去的事情你總要慢慢想起來的。”

蘇渭仰着頭看他,像顆霜打的油菜花,頹喪地撐住半張臉,啞着嗓子道:“你這樣我才害怕,你別看我生機盎然,其實人家可脆弱了。”

有氣無力地将筷子插進碗裏,就着宋祁燃的手費勁地扒了一口飯。

宋祁燃哼笑了一聲,他緩慢地坐到蘇渭身邊,眼神溫柔地看着蘇渭蔫頭耷腦的樣子,長臂一展,就拿起托盤上的筷子,慢慢地,時不時從碗裏夾點菜送到蘇渭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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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溫柔,好似日光下的和風,綠草上的露珠:“你別害怕,阿休。就算有什麽,我也在你身邊。”

“嗯嗯……”

當然,我很好。

他逞強看着宋祁燃。

怎麽能不好?有吃有喝,還遠離了謝靜。

從前放不開的手,老天爺幫他松開了,還有什麽可不知足的。

然而為什麽會內心酸脹而口不能言呢?

啪嗒。

眼淚不受控制地落到碗裏。

蘇渭嘴裏塞着飯還不安分,強裝鎮定暗示自己還好,結果嗚嗚啊啊幾聲,眼淚落得更歡實了。

他漸漸抽噎起來。

宋祁燃則很紳士地假裝沒有看到這一點,他依然體貼地夾菜送到蘇渭的嘴邊。

吃了兩口,蘇渭總算鎮定下來,他擡起頭看向宋祁燃,蒼白的臉上還挂着幾顆淚珠,甕聲甕氣地說:“不吃了。”

宋祁燃驚訝:“不是不夠吃嗎,才這麽兩口。”

他吸吸鼻子,略帶羞赧的看向宋祁燃,眼神倏地一下就飄開了:“鼻涕堵住氣管,喘不過氣。”

抄拿了張紙巾,他準備揩,頓了一下,手向外一揮:“勞煩回避一下。”

宋祁燃打量他:“我連你全---裸的樣子都看過。”

蘇渭臉撲地一下紅了,但是出氣進氣不方便,只能小小聲:“那是以前,我現在和你根本算才剛認識好吧,而且這不是怕惡心到你嘛。”

“沒事,我不怕。”

“啊?別這樣啊,我尴尬。”

但是迎上宋祁燃那雙坦蕩的眼,那種莫名其妙的尴尬又消弭于無形。

他将信将疑地把紙巾放到鼻子上,輕輕地擤了一下。

輕輕地。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蘇渭徹底炸毛,他對上宋祁燃那雙笑盈盈的眼睛,惡狠狠地說:“出去!你在這我根本就不爽!”

也許……可以有一個朋友?

蘇渭不由得這麽想。

蘇渭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死了,他現在在藍休的身體裏,恐怕一輩子也只能做藍休了。

做藍休,就要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履行自己再世為人的義務。

義務是什麽暫時想不到,但是一定不能洩露自己的身份讓別人看出破綻,更要好好保護自己,提防那些害死過藍休一次的人。

那麽問題來了?

宋祁燃可靠嗎?

這個人雖然說話半真半假,但是看起來不像是壞人,如果要對付藍休的話,趁着自己裝失憶,完全可以順水推舟把自己解決掉。

人應該還不錯。

他瞟了一眼宋祁燃送來的飯菜,鼻頭又開始酸酸的。

他不能否認自己被感動到了。

這樣一個貼心的人,對蘇渭而言,無論何時都是一個值得交往的朋友。

一想到朋友兩個字,蘇渭又忍不住煩悶起來,簡直像蒙上被子長睡一覺才好。

即使再世為人,醒來之後經歷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無暇思考太多,但是每每想起他們,心中就湧起難以忽視的痛感。

秦豐和謝靜,騙了他。

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整宿整宿的無法入眠。每一次剛剛閉上眼,那種靈魂脫離身體,頭重腳輕的眩暈感襲擊着他。那場背叛,雖然不見血,卻讓他像被淩遲一樣痛苦着。

被騙了。

即使知道秦豐能夠未必看得上他,與他相交也不過是看他軟弱可欺,蘇家家底殷實,于是樂得與他虛與委蛇。但是他還是願意和秦豐做最好的朋友。軟弱規矩的孩子擁有一個肆意不羁的朋友,是件多麽幸福驕傲的事情。他的身前屹立着一個孩子王,所以即使只是他身後的小喽啰也覺得無比的滿足。

偶爾吹噓的時候,還可以暗搓搓的在心裏想,畢竟秦豐曾經為他“赴湯蹈火”,冒着大雨替他接應小狗狗。

謝靜呢?

他不能想謝靜,他一想起他心裏就難受。

謝靜。

謝靜——

天未光的時候蘇渭突然醒了,床頭的小臺燈還沒關,他湊着橘黃色的燈光看了看鬧鐘,才兩點多鐘。

他的房間開闊,最右邊是巨大的落地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遠處寬闊蔚藍的沙海,海平面的盡頭是燈光璀璨的瑪麗港,那是原城最繁華奢靡的地區之一。但是此刻素色的窗簾遮住了那些五光十色的誘---惑,使整個房間顯得安寧敞靜。

他側躺着,身上蓋着薄被,看起來睡得十分安穩。

但是做了一個夢,簡直糟透了。

明明只是一枚棄卒,卻還是對從前那些靜谧安樂的時光戀戀不忘,竟然還發夢,去追憶回味。

他恨透了那一切,卻偏偏說不出口。

一揚頭,便看見一杯瑩白的牛奶放在小櫃子上,在充滿暖意的燈光下顯得如此美味。

就像是脫力的水鬼一樣,他手肘攀上櫃沿,撐起身子低頭輕嘬了一口,冰涼入肚,反而讓人清醒了不少,那種從心底冒出來的焦灼感也慢慢冷卻了。

索性坐起身,将一杯奶飲下。

一鼓作氣喝完之後打了個寒噤,反而好受了不少。他回身躺下,手掌撐到枕頭上觸到一片濡濕。蘇渭詫異地看了一眼,轉而又不屑地将枕頭翻面,繼續睡。

蘇渭本來以為自己會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但是他再次醒來的時候才不過四點。

是被肚子疼醒的,其實睡夢中一直有隐隐約約的痛感,但是拖拖拉拉以為忍一忍就能緩過去,最後扛不住了只好奔向洗手間。

連鞋都沒穿,身上寒津津的,覺得身上好像出了一層脂,堵住了每個毛孔,連帶着呼吸都變得困難。

上吐下瀉,腦袋發木。

來回好幾趟,再出來的時候門口響起了敲門聲。

蘇渭腦子轉不過來彎,而且深夜被敲門什麽的實在是有點詭異,他愣了不知道多久才回道:“誰呀。”

“我。”

“……”蘇渭木讷地問,“你是誰?”

也難為門外的人願意配合:“宋祁燃。”

他才慢悠悠地拖着步子去開門,結果因為很累倚在門上:“你怎麽來了?有事嗎?”

宋祁燃皺着眉看着他,看起來表情有點嚴厲:“你怎麽了?”

“呃?”蘇渭想了一會:“沒怎麽。”

語氣發飄。

宋祁燃眉毛皺的更厲害了,蘇渭覺得怒氣都要從他鼻子裏噴出來,讓他化身大魔王了。而宋祁燃大概已經發現現在和蘇渭溝通純屬白費功夫,居然略顯霸道地一手扣住他的後腦勺一手抵在額頭上,試了一下溫,直接就着這個姿勢把他抵回床上坐着。

蘇渭一路倒着走,後腳跟差點絆着後腳跟。

他呆呆地坐着,一副生無可戀臉:“你幹什麽?”

宋祁燃言語間竟然帶着罕見的怒氣:“我幹什麽?上次就是燒傻的,要再來一次麽?”

蘇渭打了個嗝。

宋祁燃自暴自棄地重重嘆了口氣,伸手放在眉間使勁地揉,揉完了還沒鎮定下來,趿着雙拖鞋啪嗒啪嗒地走了,因為穿着睡衣,眼睛也沒戴,背影看起來有點蠢萌。

好像誰給他受了很大的氣似的。

不可理喻。

蘇渭面癱臉默默地在心裏嘁了一聲,突然面露痛苦,扭扭捏捏地走向了衛生間。

等他出來的時候宋祁燃已經恭候多時了,他遞了把藥給蘇渭,還有一杯巨大的水。

蘇渭看着水杯面露苦相,搖頭。

拒絕。

“藥不能不喝。”

“不要水。”

“喝水促進代謝。”

蘇渭搖頭:“喝了也沒用,到時候跑廁所更麻煩。”接過藥片,一顆一顆地咽下去,仰着脖子蹦兩下。

宋祁燃皺眉:“怎麽會腹瀉?”

“可能是喝了牛奶吧。”

“什麽時候喝的?”這架勢就像在刑訊逼供。

“呃……”蘇渭說,“我半夜口渴。”

宋祁燃瞥了眼杯子:“這牛奶早該喝了吧,我之前讓他們送上來的時候叮囑過要趁熱喝。什麽時候下人做事這麽不用心了。”

氣勢很強大啊……

蘇渭理智讓自己繃緊大腦裏的那根弦,但是深更半夜的,松弛是必然的結果,他打不起心理戰,于是只好細細地組織語言:“啊,是說過,還順帶把餐具清走了。只不過我當時嫌燙,敷衍了兩句,他們也不好像盯犯人一樣盯我。”

“哦?很、燙。”

一雙眼尖銳地盯着蘇渭,分分鐘戳穿他。

“看來以後要只溫到三十度才行,五十度太燙了。”

“我只是睡着了沒有喝而已,幹嘛一定要戳穿我!”

“我不喜歡聽你說謊。”

呃,這理由竟無法反駁……

他把兩個杯子攏到一起拿走,淡淡地道:“剛出生的寶寶都是一張白紙,要好好保護才行。”

蘇渭捂臉,心想自己果然不會吵架,連理論都底氣不足。

“話說回來你怎麽回來我這裏?”

宋祁燃直勾勾地看着他,又是那種“你還不快點反省自己”“你居然還沒意識到這是你的錯”的眼神。

蘇渭懵了一下,看了自己一眼,不可置信地道:“難道是馬桶抽水聲太大,吵到你了?”

不會吧,這裏隔音效果哪有這麽差?

“那以後晚上不是連上廁所都不行了?”

“不會,我只是耳力比較好而已。”宋祁燃微笑安慰道。

蘇渭點點頭,但是總覺得在這個夜晚自己過得十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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