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蘇渭暗地裏為那位素未謀面的宋夫人,潇潇的媽媽忐忑了一天,沒想到居然等來這個噩耗,他默默地消化掉這個消息,問道:“那潇潇怎麽樣?”

“她哭了很久,剛剛才睡着了。”

“那你怎麽跑過來了?”蘇渭話一出口就開始後悔,他其實并沒有別的意思,問話裏甚至有關心的意思,但是乍一聽,未免太過冷淡。關懷的意思傳達得不到位,就很容易變成敷衍。

果然,宋祁燃擡眼看他,眸光裏帶着詫異,只是這原本突兀的神色因為死亡的陰影與悲痛而顯得晦暗不明,殺傷力也沒有那麽明顯,然而宋祁燃嘴上卻沒有饒過他:“藍休,你沒有心。”

這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蘇渭也沒有反駁,他從心底裏,已經慢慢說服自己放棄情感這種東西了,但是他的确為傷害到宋祁燃的感情而感到抱歉,于是勉力辯解了一聲:“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驚訝于你為什麽要來,這種時候應該好好陪陪潇潇,或者休息一下,畢竟大家都傷神。”

這句話又是漏洞百出,這個意思又是哪個意思?大家又是誰?

幸運的是宋祁燃沒有惡意曲解他的意思,并且努力地領略。他嘆了口氣,整個人疲憊不堪地壓向了蘇渭,他的額頭抵着他的,眼睛裏一點神采都沒有,就好像他靠到了一塊木頭樁子上一樣,然而人畢竟不會真的只是一塊木頭樁子,蘇渭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心跳有情感的人,宋祁燃額頭蹭着,默默汲取着從那一小塊皮膚上傳來的溫暖:“你這個人呀……”

“你這個人呀……”輕輕的喟嘆在耳邊響起,蘇渭心中微動,他驚訝于宋祁燃的包容,也驚訝于自己的妥協。

宋祁燃最終沒有像一個狗皮膏藥一樣黏着他,他在蘇渭身上撐了一下,身體就緩慢地塌了下去,最後在沙發上睡着了。

蘇渭對于與人接觸這件事并沒有什麽心理障礙,但是鑒于宋祁燃對他表現過好感,而他又完全不可能和他有什麽發展,所以自覺避嫌,趁着宋祁燃睡着,慢慢地從他的臂彎裏挪了出來。

洪伯端了條毯子站在門口,身邊也沒跟個人。他在藍家待了幾十年,知道該什麽時候出現什麽時候消失,蘇渭把東西接過來,便吩咐他下去休息。

那麽一鬧,已經十來點,他回房間的時候發現宋祁燃居然半睜着眼看着他出門的方向,不僅在心裏嘆了一聲。他走到沙發前幫他把毛毯蓋上,走到了不遠處的椅子旁坐下。

“要睡就睡,我今晚不走。”

他從桌子上的小書堆裏抽出一本書,靜靜地翻看,再擡頭時,那倦眼裏帶着溫柔的凝視總算消失了。

大概人都有脆弱的時候吧,睡着的宋祁燃像個孩子。

蘇渭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他自從重生以來,就沒有熬過夜了,結果現在卻要像個守護公主的騎士一樣呆在這裏守夜。他心裏不大情願,但出于人道主義的精神,他又不得不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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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覺得自己身上出現了一圈聖父光環。

現在的宋祁燃的精神在極度的亢奮與疲倦之間徘徊,他就像個豌豆公主,而蘇渭的遠離則是硌在他心下的豆子。

世界上為什麽要有這麽多為情所苦的人呢?

宋夫人的葬禮被安排在兩天後。

這天太陽出奇的好,蘇渭和宋祁燃一起出門往靈堂趕。

遺體告別的時間是在早上九點,因為要提前去做許多準備,他們在六點鐘左右就已經到達了。珞靈山禮堂已經被大量的車圍得水洩不通,最外圍是一些記者和好事群衆,他們占據的位置是方圓五百米之外的各種蹲點地勢好的酒店和公共區域,中間是保镖,蘇渭目測最起碼有三十輛車以上,穿着黑色西裝的保镖更是不計其數,而最裏面才是正兒八經來吊唁的客人。

蘇渭下車的時候還遇到了幾個熟人,其中就有上一次酒會上笑聲像貓頭鷹的矮胖男人。

宋祁燃對他點點頭:“七叔。”

因為場合的緣故,今天的七叔總算收斂了他的喜感,他穿着黑色的西裝,打着白色的領結,表情肅穆,他拍拍宋祁燃的肩膀:“阿燃,節哀。”

宋祁燃垂下眼沒有說話。

靈堂中央挂着宋夫人的巨幅遺像,雖然是黑白的,失去了色彩,但是那種靈動的氣質仍然無法掩蓋,尤其是那雙明月般清亮無垢的眼睛,讓她整個人都顯得神聖而寬容。

蘇渭獻完花出來的的時候,儀式已經進行了大半,場面尤其肅穆壓抑。宋夫人大概生前為人很好,所以有許多至交好友,有幾位女士已經哭得不能自抑,她們一哭,便帶動着一旁的宋潇潇哭個不停,導致那孩子一上午都在不停地流眼淚。

宋祁燃因為擔心潇潇受不了,事先讓人将她帶出來了。蘇渭出來的時候,便正好看見了哭成淚人的宋潇潇。她在短短的幾天之內瘦了一大圈,套在黑色的衣服裏顯得分外憔悴。眼睛紅腫且嘴唇嚴重脫水。

蘇渭走到她跟前,蹲下身體看着她:“潇潇。”

宋潇潇這才回過神看着他,撲到他懷裏傷心地哭起來:“休叔。”

孩子雖然年紀還小,但并非什麽都不懂,她在蘇渭的懷裏嗚咽着,泣不成聲地說:“我的媽媽沒有了……我沒有媽媽了。”

蘇渭一聽,心中就開始發酸,他将宋潇潇用力摟到懷裏柔聲安撫她,力圖将關懷傳遞給她。

然而,他又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潇潇的爸爸去哪裏了呢?

儀式過半,逝者的丈夫一直沒有出現,反而是作為小叔的宋祁燃一路忙進忙出四處張羅。

“潇潇,你爸爸人呢?”

“不知道,Daddy已經好幾天都不見人影了,都是小叔叔陪着我。”宋潇潇用帶着哭腔的聲音回答道。

不見了……

“可是不是說媽媽生病的時候爸爸都陪在身邊嗎?”

宋潇潇抽抽噎噎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可是第二天起床就沒有見過了。我一直找他,他都不來看我!休叔,你說我爸爸去哪裏了?他是不是也不要我了?因為我不乖嗎?可是我上一次考試有拿第一名,而且也沒有偷吃零食。”

蘇渭一聽,心裏感到懊惱,自己居然在這種時候問這種問題,應該早早避開才對,他連忙安慰道:“怎麽會呢?潇潇這麽乖,你爸爸一定是有什麽很重要的事情要處理,所以才來不及趕回來,你放心,過幾天你爸爸一定會回來的,他肯定也舍不得你。”

孩子腫着眼泡信賴地看着他,依偎在他懷裏的幼小身體打着擺子,很有幾分搖搖欲墜的征兆,蘇渭知道她哭累了,現在整個人很疲倦,于是提出帶她去休息。

“藍先生。”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站到蘇渭面前,他認出來是宋祁燃身邊的保镖。

“怎麽了嗎?”

“先生說如果您想休息,可以到車上去。”蘇渭懂他的意思,無非是要他謹慎小心一點。他跟着男人走到車前,将宋潇潇放到那張可以承載一個成年人體型的車載沙發上:“乖,睡一覺。”

大約在下午一點鐘左右,賓客們魚貫而出,蘇渭看到了扶着靈柩的宋夫人的兄長和生前摯友,宋祁燃捧着她的遺照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們即将就這樣送別自己所愛的人。

宋夫人的墓地是在宋家陵園裏,她最後歸為白瓷罐子裏的一捧灰,被埋葬了。

第一鍁土鏟落的時候,宋潇潇突然失控地跑到土坑前痛哭起來。牧師還在一旁唱詩,這個孩子卻打亂了這一切,她既不知道要克制,也不懂得行為肅穆,更加難以相信她的母親丢下她去了和樂的天堂。

有人勸開了她,宋潇潇哭暈厥過去。

等一切結束的時候,霞光布滿了天空。

賓客各自歸家,宋祁燃叫人把睡着的宋潇潇送回家好好照看,另外開了一輛車載蘇渭離開。

車上的氣氛沉悶,蘇渭坐在副駕駛上目不斜視,只敢用餘光不時瞟一眼正在開車的宋祁燃。

他今天穿着造型極簡Prada黑色西裝,幹淨利落的造型和他的身體骨架完美地契合,整個人顯得刻板又禁---欲,看起來像個走在時代前端的高級知識分子。

車還在高速路上行駛,道路兩側的路燈悉數打開,燦黃的燈光照着這條單調的路,灰暗的暮色還在以人力無法抗拒的速度向四周、向下彌漫。

給人以無法擺脫的悲哀感。

蘇渭暗地裏思忖着一定要說點什麽打破這種沉默,于是默默地尋找時機,也許在下一個路口,轉彎處,亦或是突兀地張開嘴巴,結果卻是他完美地錯過了沿途的風景,等他準備開口的時候,車已經停下了。

透過玻璃窗看向濃厚的夜色,他發現他們來到了海邊。波濤洶湧着,拍打上沙灘,裹挾着風的氣息和力量,他甚至可以透過那一層一層堆高的海浪聲,想象到無數水分子互相碰撞擠壓的畫面。

蘇渭詫異地看向宋祁燃,對方也正專注地凝視着他的側臉,一時間四目相對,蘇渭感覺自己被電了一下,肩膀後縮,不自然地将正臉對向窗外。

他突然口幹舌燥還緊張。

宋祁燃果然湊近來,眉目和緩溫柔:“阿休,謝謝你。”

蘇渭身體別開了:“怎麽這樣說,我又沒做什麽。”

“謝謝你一直陪着我。”

他在他頸間嗅了一下。

蘇渭縮着脖子轉移話題:“來這裏做什麽?”

宋祁燃在狹窄的車子裏支着臉對他賣萌:“我有重要的決定要做,需要你在我身邊。”

蘇渭臉紅了,這種被信賴的感覺還不賴。但是他又知道宋祁燃所謂的需要不是他所一廂情願地理解的那一種。于是還是板着臉,抖着右手在車門上摸索。

他這種手足無措的舉動簡直引人發笑,果然宋祁燃便失笑,他的目光還是停駐在蘇渭的身上,左手按了什麽鍵,“滴”的一聲,車門就輕緩地向外打開了。

浩蕩的海風帶着大量的水汽灌進來,給蘇渭來了個透心涼,一切暧昧的熱意倏地消散了。

宋祁燃不知道從哪裏摸出頂帽子,扣在蘇渭頭上:“走吧,下車。”

離開堅實的陸地,踏上松軟的細沙,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沿着海岸線行走,就像兩個獨行的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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