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帶刺的玫瑰
屋外飛沙走石、暴雨滂沱。而屋內的情況,似乎也正在從量變轉向質變。
警覺的明若星迅速從沙發上起身,将白老板撈進懷裏以防止它受驚亂跑。而剛剛還在講鬼故事的何天巳也安靜下來,緊張地谛聽着四周的動靜。
越來越不對勁了,牆壁、柱子、地板……到處都在吱嘎作響。這座老宅就像一把枯骨,正在因為不堪重負而瀕臨崩潰。
“我們是不是應該……”
明若星的腦海中陡然浮現出了一種最最糟糕的假設,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見中庭的西南角上爆出一聲巨響!
緊接着,由遠及近,走廊上的玻璃移門一扇一扇變形爆裂。碎片飛濺間,随風橫掃的雨點乘着狂風長驅直入。
明若星抓住何天巳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兩人一貓蹲到沙發後頭躲避。十幾秒鐘之後,同樣是從遠處開始,天花板塌陷了。一樓的空間就像是正在遭受巨靈之掌的無情碾壓,逐漸消失在黑暗之中。唯有煙塵、震顫和巨響,描述着它被吞噬那一刻的巨大恐懼感。
中庭對面的卧室已經坍塌,好在客廳這邊的樓板暫時還算堅挺。然而僥幸留守下去,就無疑是坐以待斃。
“轉移!”
明若星朝着何天巳喊出了備用方案。
光叔和光嬸帶着孫子回城裏躲臺風去了,但他們新蓋的房屋結實牢固可避風雨,而且也是附近一帶距離最近的建築。如果不想被廢墟掩埋,恐怕只有冒險跑去那邊。
明若星飛快地将白老板裝進外出包,又将包鏈拴在腰間。何天巳也拿來了雨衣雨鞋,并用登山繩将彼此緊緊拴在一起。
裝束停當,兩個人正準備往外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巨大的麻煩——
正門已經垮塌了,而其他所有朝向外側的窗戶全都被釘上了木板。原本為了防風而做的加固,此刻全都反過來成了他們作繭自縛的工具。
“躲桌子底下?”
何天巳提出了一個方案。可不斷從低窪地帶滲流過來的雨水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萬一被困在桌下,又有雨水漫灌過來,只可能死得緩慢而且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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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若星立刻否決了這個提議,他環顧四周的狼藉,很快拿出了新的主意。
“我們先上屋頂再出去!”
情況緊急,已經沒有時間進行讨論和試錯。何天巳果斷交托出了所有的信任,跟着明若星一起穿過破碎變形的移門,來到中庭走廊上。
幾乎是一走到室外,從屋檐高處倒下來的雨水就将兩人砸得暈頭轉向。
“不要慌!”明若星大聲呼喊,勉強蓋過耳邊呼嘯的風聲,“走那邊!”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何天巳看見了已經徹底坍塌的門廊和畫室。原本兩層樓的高度,如今已經塌縮成為了大約三米左右的一堆廢墟。只要順利地從那上面翻過去,外頭就是前院。
聽上去仿佛不難,可真正做起來卻又談何容易!
坍塌的門廳就像一道風口,肆虐的狂風不斷地灌入,在狹小中庭裏沖突回蕩着。可憐的樹木在瘋狂的擺動中被肢解着,半空中石子和雨點橫飛,打到人的身上,竟分辨不出哪一種更加疼痛。
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每邁出一步都要花費多于平時數倍的力量,不到一分鐘,兩個人渾身上下就淋得濕透。
“抱緊我,別松手!”
好不容易終于挪動到了廢墟下方,風勢漸小。明若星大吼一聲讓何天巳抱住自己的腰,然後竭盡全力,朝廢墟頂部一躍而上!
何天巳只覺得身體猛然一輕,雙腳已然騰空而起。明若星竟憑着一股怪力,硬生生帶他跳到了離地兩米高的廢墟高處,并死死扒住了一塊破木板,繼續努力攀援。
為了分擔明若星的壓力,在确定自己不會掉下去之後,何天巳也迅速找到了落腳點,同時一手托起拴在明若星腰間的貓包,幫助他減輕下墜的重量。
明若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但很快就恢複過來。只見他手腳并用,靈活地爬上了廢墟頂部,立刻轉身向何天巳伸出援手。
在他的幫助下,何天巳也順利攀上了廢墟。兩個人才剛剛站穩,只聽見身後又是一聲轟然巨響——他們剛剛才舍棄的客廳倒塌了,騰起一股白色的煙塵,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倒塌引發的震動讓他們腳下的廢墟也再度不穩定起來。在明若星的催促下,何天巳開始跟着他一點點往下挪動,終于成功地到了前院。
然而這裏現在也是一片狼藉。灌木叢被吹得七歪八扭,樹冠茂盛的樹木被連根拔起,磚砌的外牆幾乎完全坍塌了,可以直接看見院外的土路,眼下或許應該稱之為泥石流比較準确一些。
風聲忽然又咆哮起來,如果貿然走出去,甚至會有被吹飛的風險。明若星這才後悔自己為什麽要把車輛停到村裏去。
不得已之下,他們只能暫時停止前進,躲進茂盛的灌木叢中。令他們稍稍感到欣慰的是,這些性格倔強的植物,在這樣一個凄風苦雨的臺風夜裏,居然依舊頑強地綻放着五顏六色的花朵。
兩個人抱着一只貓,就這樣渾身濕透地蹲在花叢中,瑟瑟發抖。
“我看這裏也挺好的……不如咱們幹脆就待這兒得了。”何天巳嘴唇凍得發白,卻還有閑心開起了玩笑。
明若星擔心何天巳失溫,主動往他身邊湊了湊,可心情卻是惡劣到了極點——不是因為何天巳的調侃,而是自責判斷失誤,居然親手将何天巳置于如此險境之中。
他們足足等待了五六分鐘,這波風勢總算是稍稍過去。再一次強調何天巳必須緊跟自己,明若星打起精神,開始執行最關鍵的轉移行動。
沿着院外那條幾乎已經成為泥石流的小路往西走兩百米,光叔的房子就在路邊不遠處。正常情況下,幾分鐘之內應該可以抵達。
但是在這個臺風肆虐的夜晚,并沒有什麽事是可以用“正常”來形容的。
為了避免何天巳再遇不測,明若星決定全程将他置于嚴密保護之下。雖然何天巳事實上比他還要高出半個頭,可這并不妨礙他用手護住何天巳的腦袋,再用大半個身體替他擋住迎面而來的雨點和飛泥。
就這樣,兩個人在睜不開眼的滂沱暴雨裏艱難地掙紮前進,上半身是雨水下半身是泥漿。大約走了一百來米,只聽見半空中又是一陣狂風呼嘯。他們身旁的一小片竹籬笆倒了下來,竹片漫天飛舞,如同無數刺客的暗器。
明若星趕緊将何天巳壓下來躲避。好不容易等到這波風勢也過去了,何天巳抹掉臉上的泥水,想問明若星可不可以繼續上路。然而擋在他面前的明若星,只是用手緊緊抱着他的腦袋,卻沒有任何回應。
何天巳心裏咯噔一下,默念着“千萬不能有事”,一邊拿出手電筒。
這一照,他才發現明若星的額角上赫然是一個硬幣大小的傷口,血水正混着雨水不停流淌下來。
“……小明!小明!”
何天巳倒吸一口涼氣,趕緊輕拍明若星的臉龐,沒有反應。他再搖一搖身體,明若星幹脆軟倒下來,依偎進了他的懷裏。
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焦慮瞬間湧上心頭,可是何天巳知道現在絕不能自亂陣腳。他立刻将明若星穩穩接住,抱進懷裏,一手解下他腰間拴着的貓包轉移到自己身上,然後咬緊牙關,重新迎着風雨站了起來。
還有一百米。
——
頭痛欲裂。
這是明若星恢複意識之後的第一個感覺。疼痛将他從無意識的黑暗深淵裏生拉硬拽了出來,狠狠地摔在了一片布滿荊棘的冰冷地面上。
渾身上下都開始酸痛起來了,這種糟糕的感覺逼迫着他睜開了眼睛。
四周圍還是一片昏暗,但好歹已經不再一團漆黑。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三人沙發上,濕透的衣褲都已經被脫下,只裹着一床薄毯。面前不遠處的桌子上擺着四根蠟燭,還有一杯正在冒着熱氣的飲料。
頭部的疼痛很快喚回了一些重要的記憶,明若星扶着沙發背起身,焦急地打量着四周圍。
“何天巳?何天巳!!”
應答和腳步聲很快就從隔壁房間裏傳來出來。何天巳也光着膀子披一條大毛巾,手裏拿着一個枕頭快步跑了過來。
“你醒了啊?!我還打算再給你加個枕頭呢。”
“……”明若星仿佛聽不見他的招呼,只顧着上下打量何天巳,“你沒事吧?”
“我很好,倒是你,差點把我給吓死了。”
何天巳走過來,将何天巳扶起一點,把枕頭墊在他背後。
“這裏是光叔家,你剛才可能是被石頭砸到了腦袋,流好多血!幸虧已經止住了。”
明若星這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角,上面纏着幾圈繃帶,底下還有敷料,手法倒是頗為老練。
“你幫我包紮的?”
“這兒也沒別人了。”
“我衣服呢?”
“門口晾着呢,又是泥又是水的,穿着進屋不好收拾啊。”
說着,何天巳順手将桌上的飲料提給了他,是一杯強行加了幾顆大棗的熱牛奶。
“光叔這兒沒囤啥糧食,喝幾口,補補血。”
見他一臉純良正直,明若星也不好再糾結,于是伸手接過杯子,吹了兩口氣等奶涼,一邊繼續提問。
“是你把我帶過來的?”
“不是我難道還是老白嗎?再說你又不重,倒是要當心別讓風給刮跑了。”
正說着,剛剛洗幹淨爪子和尾巴的白老板也一邊甩着後腿一邊走過來,喵喵叫着跑到了明若星跟前。只見它渾身斑斑點點全是泥漿,不難想見那只裝它的貓包會有什麽樣的下場。
一牆之隔的戶外,狂風暴雨依舊肆虐。回想起剛剛他們的瘋狂舉動,明若星就忍不住一陣後怕。
“真是太亂來了……早知道就應該回城裏去的。”
“是我不對。”何天巳主動道歉,“我不該對那座房子這麽固執,害你受傷。”
“不關你的事。”
明若星卻搖頭,“我既然答應幫你守在那裏,就是我自己的選擇。歸根到底,還是缺乏對臺風的正确認識。”
“是啊。想想看,前一秒鐘我們還在講鬼故事,接着房子就塌了……”
何天巳苦笑起來,“能逃得出來可真是命大。可是房子徹底是沒有了,什麽都沒了。”
明若星喝了兩口牛奶,忽然擡起眼睛來。
“昨天在屋頂上,你還說萬一房子真倒了,就可以出去闖蕩了。現在什麽感想?”
“洩氣,沒別的就是洩氣。”
何天巳拽來一張椅子坐到明若星的身旁,将胳膊靠在沙發扶手上。他的語氣依舊輕松,卻掩飾不住言語中的失意。
“你說吧,我先是把過去二十多年的事給忘了個一幹二淨。好不容易在這裏活了兩年,積攢了點兒記憶,可現在一場臺風什麽都沒有了。感覺就像海灘上的沙子,無論畫出多麽複雜的圖案、重複多少遍,最後會被潮水徹底沖刷幹淨。”
配合着他的這番感嘆,屋外的風雨呼嘯得愈發猛烈起來,如同大海拍岸的怒濤,要将最堅硬的岩石碾成細沙。
可是即便風雨再大,明若星的聲音在何天巳耳中也是無比清晰。
“你是死心眼嗎?為什麽不站在大海的角度去想一想?無論它多麽兇猛強大,卻總會有人毫無畏懼地一遍遍留下自己存在過的痕跡,無論重來多少次都不放棄。”
說到這裏,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不善,于是稍稍地糾結一下,竟主動握住了何天巳擱在沙發上的手。
“好了,你的情況雖然是特殊了一點,但是房子倒了還能重建,裏頭的東西咱們還可以一件件地搶救出來。最重要的是人沒事,白老板也沒事。等臺風過去了,你想幹什麽我都陪着你,怎麽樣?”
手背上傳來的溫暖讓何天巳的心頭微怔。他擡起頭來,在昏暗中對上了明若星隐隐閃亮的眼睛。
這雙眼睛的主人,既不夠坦誠、又有點固執和驕傲,卻那麽溫柔、那麽可愛。
簡直就像是一朵帶刺的玫瑰,廢墟裏生長出來,照亮了周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