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朝至君前(一)
娘說,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爹是誰,包括闌珊。
那時候我不懂,也沒有試着去想過原因,因為容成這個姓氏在我看來,不管它已顯赫了多少年,不過就是那座大得離譜的宅子裏面的一群不喜歡娘和我的人,就算娘不囑咐,我也絲毫不願意提起他們。
後來我才明白,容成家的顯赫是因着百餘年官涯和數十年的位極人臣,而這些年過去,已經讓這個姓氏站在了皇權的對面,他們與景氏江山之間,相隔的是乾陽宮大殿上的九級臺階,也僅剩了這九級臺階。
這個家族對皇權的蠶食有着無比的耐心,歷經幾代把根基紮得穩若磐石,枝葉滲得無孔不入,同時功績赫赫,就算帝王有所察覺,也已無力扭轉,到建德帝這一代,甚至需要犧牲掉一位皇後才勉強保住太子的皇位。
傾城歷來暗中輔佐皇室,自然視容成家為最大的威脅,如果我說出了爹的名字,一定不會被容于傾城,更別說成為落影站到景熠身邊去。
這是一個不可能相容的局面,為了留在景熠身邊,我違背了娘的臨終意願,失去了回到爹身邊的機會,所以當景熠将我一把推開時,我對他說,你根本不知道我放棄了什麽。
多年過去,傾城沒有人知道我是容成弘的女兒,也許連容成家都已經忘記了家族中還有這樣一個三小姐,從四歲那年離開那座宅子開始,我就從未曾想過會再回去,只有在唐桀闌珊叫我言言的時候,我才會偶爾想到,除了落影,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容成錦言。
那個與娘私下拜過天地卻又被迫娶了公主的男人,甚至沒能給我一個代表了容成家尊貴嫡出身份的單名,不可否認,小時候的我是恨他的,盡管娘說不恨,但是我恨,至少會恨他那個身份。
後來懂了,我又覺得他可憐,原本也是一個生來富貴安和,或者是能夠大展宏圖的人,偏偏遇到了娘,一個愛起來可以肆無忌憚的女子,讓他愛極又痛極,因為被那樣一個身份禁锢了,争不贏又躲不掉,他不能回應同樣的肆無忌憚,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幾年後的分別。
每每想起,我還會覺得慶幸,慶幸自己早早的摒棄了那個姓氏,不必受那個折磨。
然而命運之事,大概就是這樣,半年前,我被逼到盡頭,面對着一道身份的鴻溝,爬不上來,越不過去,只好咬咬牙回歸那個姓氏。
你要身份,我就給你一個身份。
驟然從傾城消失,我一改往年只在娘的忌日回去一趟的習慣,半年前的一個夜裏,我如今日一般悄無聲息的進入容成府,并沒有出現在爹身後,而是去找了景棠。
景棠是先帝唯一的親妹妹,擁有大夏朝長公主的頭銜,自幼榮華,受盡寵愛,然而身為皇室公主,對于未來似乎比皇子要更加沒有選擇,在朝政并不穩固的年代,擁有一場政治婚姻是必然的命運,先帝能給她的,不過是保證她留在京城不必遠嫁。
建德四年,時任內閣首輔容成骞卸任,其長子容成耀接任,為了□□,長公主景棠下嫁容成家次子容成弘,她嫁進來的時候我娘已經懷了我,這對他們三個人來說,都是一個悲劇的開始。
“你是錦言?”見到我的時候她盡管吓了一跳,卻沒有太過意外,并且一下子就猜出了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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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點頭,她溫和的笑:“你都長這麽大了。”
我輕輕彎了嘴角,對于景棠,我一直有點矛盾,按道理我是該恨她的,畢竟是她占據了娘本應有的位置,可是我卻恨不起來,小時候是這樣,現在依舊。
客觀的說,娘在爹身邊的那幾年過得還是不錯的,特別是景棠進門之後,再沒有什麽人去為難娘,這裏面除了爹之外,景棠應該也是起了作用,所以我才說,我出生以後,爹和娘并不是不能在一起,他們最後的分離,也實在怨不得景棠,因為就算不是她,也會是旁的什麽人。
“言言——”見我不出聲,她試探着,“我可以這樣叫你麽?”
我沒有反對的默許了,她看着我,停一下又道:“你來找我,是需要我幫你做什麽?”
擡眼看她,我訝異于她的敏銳,她則笑一笑:“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這次回來,還沒有去見你爹吧?”
“嗯,”既然她看得透,我也沒有必要拐彎抹角,點點頭,“我需要一個身份。”
說着我朝主宅那邊看了一眼:“容成家現在最需要的那一種。”
她愣了一下,沒有問是什麽,也沒有問為什麽,只道:“你爹不會同意的。”
“所以我來找你,”我看着她,淡道,“公主,關于皇室與容成家之間,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她盯着我,許久沉默。
我叫她公主,除了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之外,還想提醒她以皇室公主的身份來看這個問題。
其實她怎麽會不知道容成潇的死對容成家來說是多麽大的災難,容成耀的兩個女兒,一個宮中送命,一個橫死家中,扼腕之外,已經再沒有女兒能往宮裏送,到手的後位眼看不保,一個容成敏拿命拼來的皇長子等在宮裏,沒有皇後,一切計劃都成幻影,就算逼景熠立了太子也是替他人做嫁衣,誰都看得出一旦容成家放棄後位,薛貴妃就是皇後的不二人選。
而真要如此的話,容成家好不容易重新奪回的優勢又将有變,他們絕不會甘心看到薛家再一次坐大,就算還沒有逼到铤而走險的地步,想來也不會與景熠再這麽溫和拉鋸下去了。
這個時候,誰都沒有絕對的把握勝出,打破平衡局面是眼前兩邊都不願意看到的,曾經有人想起了還有一個我,幾日前提起,被爹一口回絕。
多年過去,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任人擺弄命運的年輕人,他是地位超然的驸馬都尉,盡管不擔實際官職,卻再沒人能勉強他什麽,他已經沒什麽可失去,只剩一個我,他當然不會肯。
重要的是,這些年以來,爹不同意的事,景棠絕不會點頭。
而沒有景棠,這件事就辦不成,因為娘沒有嫡妻的名份,若要我成為皇後的人選,必須由景棠出面将我收至膝下,報皇室宗府準許後,給我嫡女的身份,才可奏請立後。
景棠不說話,我也不催,好一會兒,我才聽到她的聲音。
“言言,我可以給你這個身份,”她語氣平淡,眉宇間依舊是若隐若現的愁,一如許多年前她的樣子,“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無論你為什麽這麽做,有什麽樣的目的企圖,”她盯着我,目光堅決,“将來一旦有事,不要管任何人,保全你爹。”
十日後,一頂小轎把我接進了容成府,名義上我是自幼因着身子不好而送到庵堂去養的庶出三小姐,如今夠了年紀,返家待嫁。
無論是整個家族內,還是消息靈通的京城大戶,都明白這一舉動意味着什麽,容成潇剛剛暴病而亡,就接了僅剩的一個庶出侄女回家,容成耀之心,人盡皆知。
這個時候,我已經是容成錦,名字裏面唯一熟悉的那個字被硬生生的去掉,變得尊貴又陌生,同時變得陌生的,還有爹眼裏的我,在這件事上,他失去了景棠的支持,驚怒之下無力回天,他不能理解我,甚至景棠,希望追問一個緣由,我們卻心照不宣的沒有解釋,逼得他只得滿含擔憂的接受了這個事實,立後的旨意很快順理成章的诏告天下。
至此,我開始日日跟在景棠身邊,用了半年的時間,悉心學習如何做一名即将入主後宮的豪門閨秀,容成耀也派了貼身嬷嬷來,教我如何做一名容成家的皇後。
我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任外面沸沸揚揚翻了天般的在找我,也半點訊息不曾流露。
學武的時候,我在天份和年紀上都優于常人,自然可以游刃有餘,如今對于宮謀權鬥,我再沒有經年累月的時間,只剩一份勢在必得的堅毅。所以我用了全部的心思精力跟景棠學着宮廷內的生存之道,學着怎樣笑着拆解死棋,怎樣用刀劍以外的方式殺人于無形。
各個擊破不難,難的是把控全局。
景棠告訴我,壓制妃嫔,樹立威信固然重要,最要緊的還是制衡薛家,既不要壓過去,也不要弱下來,我在宮裏最大的對手是貴妃,最大的阻礙卻是薛太後,要千萬小心不要交了把柄給她們,好在景熠不會太過偏倚,如果有幸能獲得他的支持,其他事情都會容易的多,無論如何,哪怕得不到他的心,也要贏得彼此敬重,千萬不要急着按照容成家的意思去要求立太子,一旦帝後異心,就給了他人可乘之機。
見我面露悵色,景棠安慰我道:“你剛剛進宮,只要不急着去挑戰他的權威,他不會為難你的,畢竟他決定立一個容成家的皇後,就一定早把前後利弊想得清楚了。”
我聽了只是淡淡的笑,知道景熠這一關對我來說,恐怕才是最最艱難的。
八月初二,距離立後大典還有十天的時候,我聽說逆水堂出了事,才不得已出去露了一面。
半年來頭一次徹夜不歸,回來才看到爹等了我通宵,見到我,他的聲音沒有責備,只是擔憂和如釋重負:“你總算回來了。”
我愣一下,略帶愧疚:“讓爹擔心了。”
爹沉默一下,道:“言言,打你生下來你娘就囑咐過,不希望你将來因着是容成家的女兒而身陷豪門,把終身幸福毀在家族利益上,你長大了,爹希望你嫁得如意,也有能力讓你嫁得如意,只要你喜歡,對方是什麽身份都不要緊,只是萬沒想到你會選了天底下最大的那個人。”
“你此次進宮,不是為妃為妾,你是皇後,不光是所謂母儀天下的皇後,還是身處漩渦中央的那一個,有任何事,你都很難全身而退,平安都堪憂,又何來幸福?”爹輕嘆一口氣,目光飽含憂心,“所以言言,你确定你在外面的身份不會給你帶來禍事麽?”
我一驚,不知道爹怎麽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他卻只是平靜的看我:“傾城是吧,你娘不想我知道,所以我就一直裝作不知,到你,一樣如此。爹不多問,只一句話希望你記住,無論你要做什麽,千萬不要拿一輩子做籌碼,這代價太大,大到等你後悔的時候,已經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默然片刻,點頭:“請爹放心,我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也是真的想要這麽做。”
“那就好,去休息吧,”爹別開眼,沒再多說,只道,“宮裏昨兒晚間來了旨意,太後宣你明日巳時進宮。”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