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福禍兩相連(四)

入夜無語,以我和景熠的能力,都能清晰的察覺對方并沒有睡,我們只是不說話。

傾心看了他十年,跟在他身邊四年,我深知他在內斂之下的敏銳,進宮三年的一個貴人,便是再不得寵,多少也是近過身的,他是真的忽略了還是如何,我不知道,也許是那女子的确掩飾得很好,我也一直信他不知情,但那并不細問卻明顯的遲疑到底是因為驚訝還是別的什麽,我沒有問,我不會傻到去問。

無論如何,他沒有反對我的決定,所以相擁的兩個人裏,先睡着的還是我。

第二天晌午時分,貴妃急匆匆的派人來請,要我趕緊往金禧宮去一趟,我故作驚奇的詢問緣由,由得那金禧宮的管事姑姑支吾不詳的遮掩,并在末了添了一句,皇上那邊也去請了。

算起來貴妃的反應已經夠快了,可惜還是快不過這後宮裏四通八達的消息網,早一刻我已經得了信兒,說蘭貴嫔在禁足期間擅自闖出瑞祥宮,跑到金禧宮門前跪求貴妃救命,自是得不到回應,反被貴妃派了人要押她回去,于是情急之下脫口說出了不少與貴妃之間的陰謀勾當,有關于穆貴嫔的,密報僖嫔私通并殺人滅口的,甚至包括毒害小皇子嫁禍端貴嫔的事,口不擇言的大罵貴妃卸磨殺驢,狠毒無情雲雲。

真真假假,有些事就算不說,衆人也早有猜疑,現在被蘭貴嫔這樣一鬧,貴妃當然慌了神。

我知道蘭貴嫔這樣做一定不是什麽求生情急,卻也沒料到她會無所顧忌到這個份上,心裏暗惱之餘只好壓着性子等貴妃派人來請,才動身往了金禧宮。

到門口的時候,又剛好碰到景熠,看他的樣子俨然也聽過了傳言,臉色有點沉的朝我點頭,邁步朝裏走。

金禧宮院子裏,蘭貴嫔站在中央,身邊圍着幾個內監,貴妃正站在正殿前的臺階上陰沉質問,見景熠和我一起進來,忙着迎過來,貴妃知道這種事不可能瞞得住,該聽說的早已傳了個遍,這會兒臉上可再不敢什麽驚訝輕蔑,全是一副抓到稻草般的急切分辯。

貴妃腳下速度再快,依舊被蘭貴嫔搶了先開口,厲聲嘶喊:“皇上!臣妾冤枉啊!”

說着就要朝着景熠撲過來,周圍那幾個內監忙把她拉住攔下,蘭貴嫔摸樣原本俊俏,此時發髻微亂,梨花帶淚,瘦小的身體顫抖着,直直的盯住景熠,除了那一句喊冤,只是哭,再不說什麽。

貴妃在一邊咬牙切齒,“呼亂喊叫什麽!拉下去!”

景熠皺了眉不語,只是看着蘭貴嫔,揚手阻止了內監們要拉走她的意圖,少頃道:“放開她。”

貴妃見狀就急了,上前一步:“皇上!你別聽她胡說,這賤人她瘋了!你可千萬——”

“貴妃慎言,皇上在這兒呢,”我看着不能再不出聲了,如果景熠想要聽蘭貴嫔說,我當然不能讓貴妃搗這個亂,“到目前為止,她還是貴嫔,一宮主位,叫下人們聽了成何體統。”

這話說的何其堂皇,又何其像貴妃的口吻,我從沒想過自己會當衆與人說起體統這個詞,雖然在貴妃這種人面前,這樣的虛僞辭藻十分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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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所沒有想到的是,就在貴妃面色鐵青的閉了嘴,蘭貴嫔脫離鉗制搖晃着撲向景熠的時候,還有一個人也突然朝景熠沖過去——

是方才拉住蘭貴嫔的一個內監,距離本就不遠,速度又快,眼看着就到了跟前,在他手中握着,朝景熠直刺過來的,竟是一柄明晃晃的短刀!

所有看到的人都驟然呆滞,場面剎那死寂。

我驚訝一瞬,随即身上一緊,微微握了拳。

從拿刀到出手,一眼就能看出此人無甚功底,面對這樣一個低劣的攻勢,實在談不上危險,不論我還是景熠,随便擡擡手就能拆解,但是周圍人太多了,景熠動了手尚有可說,我卻不能動,只得硬強壓下出手的沖動,不禁暗自咬牙,嘆這身份果然利弊共存。

景熠也不動,只是一手攔着我往後退了一步,提醒我不要輕舉妄動的同時用一個十分自然的閃避,給身後的內禁衛們一個表功的機會。

可惜傅鴻雁在這個關鍵的時刻竟然站得稍遠,再快的反應抵不過距離,眼看着景熠不得已要自己動手了,一個嬌小身影飛快的擋在了他和那柄刀之間,盡管下一個瞬間院子裏已然躁動起來,但那刀入皮肉的聲音,在我聽來依舊格外清晰。

短刀是朝着景熠腹間刺過來的,此時卻在蘭貴嫔胸口沒柄而入,景熠總算是露了驚訝,伸手扶着她癱軟的身子蹲下來,看都沒再看那行刺的內監一眼。

從刀光乍現,到景熠攔我後退,再到蘭貴嫔替景熠擋刀倒下,一切都發生得極快,甚至貴妃等人還不及尖叫出聲,傅鴻雁就已經一招制敵拿下了人,面色慘白的看向景熠。

出了這等事,他的罪過恐怕天大了去,我心裏也免不得要怨他疏忽。

不過話說回來,宮裏已經安逸得如此之久,誰能想到在這金禧宮裏會有內監行刺。

血很快在蘭貴嫔胸前暈染開來,像極了我每次将暗夜插入對手胸口後的樣子,我低頭看着,衣袖內握拳的手逐漸收緊。

刀刺在胸口,卻非心房,如果第一時間封了大穴,還是有救下來的希望的,就像當年的唐桀一樣,這短刀不比長劍,不曾刺穿身體,得救的希望還要大些。

景熠與沈霖二十餘年親厚,他比我更清楚這一點,但是他只是抱着她,什麽都沒有做。

這一刻的事實是,景熠并不打算救她,任由那血越來越多,那女子的生命迅速消逝。

貴妃終于反應過來開口的時候,只是慌亂着:“這……這是怎麽回事……”

當然沒有人答她,我想自己也不能太過鎮定去惹懷疑,于是忙着一把抓了水陌,喊着叫人宣太醫,語氣也是驚悸不定,雖然這驚悸的來源與旁人不同。

“皇——”蘭貴嫔撐着最後一口氣,一顆一顆的掉着淚,緩緩的擡手指向貴妃:“是她……害……”

貴妃倏然驚恐萬分:“皇上!你別聽信——”

“行了!”景熠沉聲呵斥,“你閉嘴!”

說罷景熠頓了一下,轉頭對着傅鴻雁道:“格殺勿論。”

聞言衆人都是一驚,這種事定有指使,一個內監無端來行刺莫不是瘋了作死不成,既是活捉了怎能不審就殺。

貴妃尤其焦急,卻礙着景熠的沉怒不敢出聲,許多人在看我,我全當未見。

傅鴻雁則只愣了一下,便沒有半句異議的當場執行。

看着那內監被傅鴻雁立斃劍下,景熠才低頭去看懷中那還掙紮着要說什麽的女子,用極盡溫和的聲音給了她一句定心的話:“好了不要說了,朕知道了。”

蘭貴嫔的淚越來越多的湧出來,放棄了後面的話,只是直直的看着景熠,仿佛要把他的模樣牢牢印下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那眼睛依舊是睜着的,滿目晶瑩。

我看着那雙眼睛,忽然就懂了。

什麽出賣嫁禍,雙面利用,什麽小産複仇,投桃報李,全都是這女子一手設計出來的假象,包括最後這場,如此拙劣的行刺,看那內監臨死前滿面不敢置信的驚訝,恐怕與她也脫不了幹系。

她恨的從來都不是貴妃,而是景熠。

她費盡心機,只是要死在他面前,以一種如此激烈的方式。

景熠不救她,也許是看穿了,也許不是。但無論如何,這女子最後的模樣一定會在他心上留下點什麽,比各種賜死、自盡、病亡要讓他印象深刻的多,這就是她要的吧。

六年,她已經太清楚景熠看似多情之下的薄情,她能是他多情中的一人,就早晚會是薄情下的一個。所以她絕望之後耐心籌謀了這麽久,不見得完美無缺,只為等一個能讓他記得住的死法。

我想拉她懸崖勒馬,她卻只想縱身一跳,因為她愛他。

于是我終于還是忍不住想,自己的未來與這個女子會不會不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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