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朗晴雲不散(二)

一石激起千層浪,朝堂上支持者甚寥,對于這個結果,景熠顯然并不意外。

自這次早朝之後,景熠就便待在政元殿裏,一連三日,除了間或召見需要的人議事,一直沒有露面,既不上朝也不接受觐見,任憑群臣跪在乾陽宮院子裏相谏,全不理會。

四月的天氣,白天裏日頭已然微烈,到夜間又涼些,這樣兩三個日夜過去,有一些人或主動或被迫的放棄了,卻還有更多人堅持着,其實每個人都知道景熠這樣的決定意味着什麽,或者是說,對于他們自己來說,意味着什麽,所以哪怕他們明知道帝王鐵了心,明知道人微言輕,也必須因着各自的立場做各自的堅持。

同樣等了景熠三日的,還有我。

坤儀宮的門庭若市一點不亞于乾陽宮,不管前朝後宮,哪邊陣營,許多人因着政元殿的銅牆鐵壁,轉而朝了漪瀾殿,企圖從我這裏獲得一些風聲訊息,以及透過我看我身後的人的态度。

與景熠的閉門不見完全相反,我大開了坤儀宮的門,因為我必須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于是我獲悉景熠自年初給了容成家好處之後,便開始着力提拔年輕官員,且毫不遮掩的件件拿與容成耀商議,對于這些,容成耀頗有些受寵若驚和洋洋自得,為了向景熠示好,同時也因着所提拔的官員大多官位不高,升遷也要等上經年累月,商議之後的結果便大多依了景熠的意思。

然而容成耀所沒有想到的是,大夏朝律例中,有一條是國家遭遇災禍戰亂,官員擢升可不受年資官職限制,特殊時期帝王可不經內閣直接任命,而這次的邊境戰事就剛好應了這一條。

從這幾日自政元殿傳出的旨意可以看到,從內閣到六部,官員多有撤換,且并無容成耀置喙的餘地。

如果說部分官員的撤換還尚不足動搖容成家的根基,那麽禦駕親征這四個字則足以引起容成耀的恐慌。

俨然景熠想要的,是兵權。

短短不過三日,容成耀一封急似一封的內折遞進來,從開始的向我詢問動靜,到開始微詞我的疏忽不察,最後變為了明明白白的命令,要我設法阻止景熠親征。

容成耀說得不錯,我的确是疏忽了。

景熠從來不是一個草率的人,他做任何事都有着充分的理由和準備,繼位十二年,在這樣一場曠日持久的天下大業中,他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氣,如今這樣大的一件事,他絕無可能是臨時起意。

也正緣于此,恐慌的不僅僅是容成耀,還有一段日子以來,自認離景熠最近的我。

第四日上,景棠進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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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我早料到自己的按兵不動會逼得容成家搬出景棠,但當她真的坐在漪瀾殿裏說話的時候,還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确切的說,景棠并沒有說什麽話,她只是拿給我一封信。

不是什麽內折密報,只是一封信,封了口,信封上空無一字。

我接過來看向她的時候,她只是別開眼睛,聲音平淡:“你爹給你的。”

忍不住皺了眉,我想我大概猜得出信裏的內容。

如果爹有話對我說,他完全可以寫內折給我,皇後親眷的內折司禮監無權查驗,會原封的送到我面前,就算還是擔心洩露,景棠出入皇宮如此方便,現下也來了,叫她帶話給我就是。

然而卻是這樣一封如此慎重又見外的信,那麽唯一的可能只會是,他想要跟我說的,景棠不想。

拆開來,一頁素箋,一個墨字:阻。

景棠始終不看我,更不去看我手裏的信,無聲的表達着她自欺欺人的矛盾,我不知道在這件事裏她與爹之間發生了什麽,他們又各自扮演什麽樣的角色,但我想,我可以試着理解她。

一邊是親人,另一邊是家人,一邊是天下,一邊是她的天下。

如果是我,至少做不到她這樣冷靜。

容成耀的要求我可以拖着不理,但爹的意思我卻無法視而不見,所以第五日一早,當景熠終于離開政元殿,面無表情的從一群死谏臣子的呼號中穿行而出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等在乾陽宮門外的我。

他身後跟着幾個年輕面孔,再後面才是那一群匍匐着打持久戰的老臣。

此時的我穿戴素簡卻正式,盡管一個人都沒帶的站在那,卻足以讓人人都認得出我,也讓景熠倏然陰沉了臉色。

“皇後在這裏做什麽。”

一句問話讓景熠說得毫無溫度,沒有語調上揚着表示疑問,也沒有沉聲怒色的表達斥責,他只是在警告我,不要插手,不要挑戰。

可惜我既然來了就沒打算沉默,況且也不符合他身後那幫人的預期,一眼掃過去,能看到那幾個年輕官員眼裏的些許挑釁,還有那群老臣面上的點滴惶急。

不可否認眼前的景熠又開始變得陌生,他不掩的失望更是讓我動搖,所以我命令自己收回目光不看他,低下頭規規矩矩的跪下去,開口字字清晰:“請皇上收回成命。”

一句話說得全場沉寂,同樣的幾個字,那群勸谏的朝臣已然說了幾百遍,早被景熠聽得心煩氣躁,然而從我口裏說出來卻又不同,這代表着一國之母,景熠的正妻公開反對了他的決定,在這個夫為妻綱的年代裏面,對他來說是一種□□裸的背叛。

我不敢在這個時候擡頭去看他,但豐沛內力讓聽力何等敏銳,轉瞬的沉寂之後是不少輕微的動靜,有吸氣低呼,也有輕哼蔑然,獨聽不到景熠的反應。

這個時候我忽然想到,在坤儀宮每每我都能聽到他接近,是不是僅僅因為他願意被我察覺到,當他不願意的時候,大概可以真正做到無聲無息。

我也想到了一直沒有捕捉到的,我們之間的問題。

有些事,他從不說起,我也從未問過。有一道線,我們都自覺地不去碰,如景棠一般以為別開眼就看不見,各自縮起來自欺欺人,于是到了跟前的時候,只好連眼神都不敢相交。

我猜想,這會兒的場面是,所有人都看着景熠,我低頭看地上的青磚,景熠看着我。

他并沒有沉默的太久,開口的時候聲音終于發了沉:“都聽到了?”

一句顯然不是說給我聽的話讓周圍驟然燥亂,一個跪着的老臣突然起身跌跌撞撞的沖了過來,伏跪在景熠身邊呼喊:“皇上明鑒!君為朝之綱本,豈容輕易冒險,皇後娘娘也是——”

“謝大人慎言!”

我不得不擡頭去看狀況的時候,看到景熠身邊一個四品官服的官員打斷了那老臣要說的話:“不容輕易涉險不假,那也是太平盛世國事無憂的時候,如今非常時期豈能同論?”

那老臣顯然不以為然,身子一梗剛要反駁,年輕官員又道:“難道君無戲言四字就可輕易亵渎?在下倒覺得此當同為朝之綱本才是,皇後未得聽旨尚或可原,謝大人明知故犯又是何意?”

眼睛收回來,我心裏沉了一下,這時聽到另一側有個聲音響起:“未得聽旨就有可原麽?”

維持着眼眸低垂的模樣,少頃我聽到了景熠的判決:“減半吧。”

直到一根暗紅色的廷杖立在我面前,我才明白為何方才能看到挑釁冷哼和驚呼惶急。

景熠從乾陽宮出來的前一刻當衆下了嚴旨:即刻散去,再有勸谏親征的,廷杖四十。

作者有話要說: 在看的吱個聲,不會懷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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