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朗晴雲不散(三)
廷杖第一下落到背上的時候,我的身子猛的前傾,右手重重的按在地上。
脊杖,跪受,這是廷杖責罰中最體面卻也最危險的一種,不至血肉模糊,但受力不當可能會折斷脊背當場喪命。
容成家到底人多勢衆,帝王再堅決,眼看着廷杖落下,依然有許多人在替我求情,各種理由各種呼喊,那幾個年輕官員并沒有再落井下石,然而也始終沒有聽到那個居高臨下的聲音。
我沒有擡頭去看任何人,也沒有開口,吸口氣重新直起身子,行刑的內監當然知道我是誰,下手很慢,仿佛随時等着有赦免的旨意。
饒是這樣,那落在背上的力道依然比想象的重得多,痛并不算什麽,只是會讓人覺得無處借力,直悶震得喘不過氣,骨頭都要碎開。
咬牙挨了一陣子,一邊報數的內監念到十二的時候,我再一次用手撐在地上,手腕處傳來的猛烈壓痛告訴我,再這樣硬抗下去恐怕不行了。
手臂幾乎撐不住身子,原本我不知道一個普通女子對于這些到底能承受多少,現在看來,便是我身子強于常人,大概也就是這麽多,那麽接下來我要做出選擇,是使出內力來抗後面的,還是倒下去。
兩種,都不好。
我遲遲不能再起身,讓那行刑的內監犯起了難,處在這種位置上的人都精明得很,殺人還是留命早有分寸計量,此時更是深知不繼續是抗旨,繼續了,後果大概很嚴重。
“住手!”
這個關口上,出現的人是景棠。
在場不多站着的人也都呼啦啦的跪了下去:“參見長公主!”
“小姐!”一起出現的水陌三兩步撲到我身邊,瞪圓了眼睛,驚得話都說不上來。
我顧不上與她說什麽,很快擡眼去看景熠。
景熠沖着景棠略躬了身,垂眼生疏:“公主怎麽來了。”
“皇上,”景棠也是一身正式妝扮,身後帶了一群人,她迅速朝我看了一眼,又去看景熠,聲音淡冷,“皇後縱有萬般錯,總是女兒身,皇上想要她的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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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熠不動聲色,很快道:“當然不是。”
“既然如此,”景棠沒有糾纏于前一個問題,慢慢的把目光轉過來落到我身上,皺了眉,出口尚維持端莊,“皇後好歹是一國之母,千金之軀,是我的女兒,也是容成家的女兒,皇上這樣做,讓自家人的臉面往哪裏放?”
見景熠不語,停一下她又道:“你是皇上,想做什麽事,沒人攔得住,也沒人可以攔,皇後這麽做,只是因為她是皇後。”
景棠這話說得深了,相信在場不同的人能聽得出不同的意思,景棠不光在為我所處的立場做辯解,還在給許多人臺階,同時敲打着更多人。
景熠聽了則明顯的頓了一下,少頃擡眼道:“姑母教訓得是。”
一句姑母,一句教訓,仿佛是他落了下風,實則在借景棠的話警告着旁人,讓我不禁在心裏暗嘆這一對姑侄着實默契。
事情到這個份上,已經不必誰多說,責罰自然作罷,我被水陌扶着和景棠一起上了她的轎辇,帷幕落下來之前我急着去看了景熠一眼,他卻沒有看我,只對着景棠躬身相送。
一路無言回到坤儀宮,進屋轟了人,我阻止景棠要宣太醫的意圖:“不急,先等一等。”
她看着我皺眉,神色肅謹:“你這又是何苦?”
我扯動嘴角淡笑一下,沒有接她的話,只微微歉意:“總要勞煩你來替我收場。”
景棠能及時趕到,是因為我往乾陽宮去的時候就吩咐水陌想辦法通知她進宮,盡管我沒料到後來會是這種局面,但總知道自己出面肯定不會輕易過關,而一旦不可收拾,與兩邊都有關系的景棠是最佳的收場人選。
“怎麽是我替你收場?”景棠直直盯着我,面無表情,“分明是你在替他收場。”
被她一語道穿,我并不意外,垂眼不語。
“你這樣做,他會在乎麽?會領情麽?”景棠的語氣忽然就有點激動,“言言,你不該愛他!”
我怔一下,想到一年來發生了這麽多事,唯一讓她按捺不住的竟然是這一點,不禁輕輕的笑了:“你不也是一樣,愛了不該愛的人。”
她身上一顫,許久沉默後,輕輕點頭:“是,你說得不錯。”
“但你別忘了,”她緊跟着,“便是天塌下來,我還是公主,沒有人會把我怎麽樣。”
景棠擡眼看我:“你呢?”
景棠走後,我扶着水陌進了寝室,背上愈發痛得厲害,動一動更是難捱,勉強撐着坐到床榻上:“幫我把衣服脫下來。”
那傷大概不輕,水陌只看了一眼便掉了眼淚:“小姐,為什麽不請太醫!這怎麽行!皇上他——”
我咬着唇慢慢趴下來,把手臂環在頭的兩側,尋了個略微舒适的姿勢,擺擺手:“行了,去找條幹淨帕子蓋上,沒事的。”
這種傷,太醫來了也不能近身看,不外乎開些止痛散瘀的藥,于此時我的來說沒什麽大用,而這件事想要辦得成,太醫就必須要由景熠開口宣。
水陌發了急:“小姐!”
“跟你說了沒事就沒事,你還信不過我麽?”忍痛耗去太多力氣,我閉了眼睛,悶聲吩咐着,“我睡一會兒,去守好了門,誰都別讓進來,皇上來了提前叫醒我。”
從午後到黃昏,入了夜,又到天亮,我一直半睡半醒,水陌寸步不離,景熠沒有來。
盡管沒什麽罪名或者附加的責罰,我這個樣子,早起的請安自然是免了,後宮也沒人敢這個時候登門,坤儀宮前幾日的繁華驟然消失,倒是省了口舌。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近正午,感覺背上的痛好了一些,只是整個人有些昏沉,伸手揉揉陽穴,竟是有些熱,看着水陌在一邊小心翼翼的瞅我,不忍心吓她,笑着:“你不要這樣一副表情好不好?”
水陌咬着唇,委屈中又有懷疑和不平,猶豫再三才擠出一句:“小姐,皇上為什麽不來?”
我愣一愣,知道她其實想說的是,難道之前皇上對你的好都是假的。
在宮裏,水陌是我和景熠身邊看得最清楚的人,沒什麽可解釋,我只是笑笑:“不急,他會來的。”
景熠來的時候,天已再一次近了黃昏,提前知曉,正式通傳,仿佛一切回到了幾個月以前。
不管幾個月還是幾年,我沒有時間去傷春悲秋,聽到水陌進來通報,我飛快的從床上爬起來,這才發現以為傷處有所好轉原來只是假象,毫無準備之下驟然一扯動,痛得我幾乎岔氣。
“小姐!小姐!你慢點啊!”水陌忍不住大喊,被我忙不疊的給阻了。
抓了一件中衣套上,這會兒提前小心了,吸了幾口氣,倒還忍得下,頭發簡單挽上,也沒有再穿外衣,匆匆出來到外間的時候,景熠已經進了門。
他來得生疏,我卻沒心思配合,只沖着水陌道:“你先出去,關門守好。”
然後轉過頭問景熠:“怎麽樣,前面擺平了麽?”
景熠的一臉平靜登時就粉碎,咬牙道:“你果然是存的這個心思,沈霖說起來的時候我還不敢确認。”
對于他的當局者迷我也不算意外,只是盯着他:“不然呢?不要又搬出你那套不需要我犧牲的話來,我說過,你要做任何事,我都會幫你,事實證明,我也有能力幫你,不管你需不需要,或是信不信我。”
他倏然眯了眼睛,唇抿成了一條線,許久才沉聲開口:“三日後出發。”
我點頭,半句不多問,只道:“我跟你一起去。”
作者有話要說:
加魚的Q256201,或微博,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