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朗晴雲不散(五)

我不知道所謂的天下之主,千百年來為了他們眼裏的大局已經犧牲了多少人,虧欠了多少人,而又有幾個人聽到過他們說對不起,也許全天下都會覺得這一刻的我幸運得一塌糊塗,我卻只覺得無話可說。

就如我要的不是他的內疚一樣,這一句抱歉對我來說,帶來的不過是又一個僵局。

一直到沈霖急急忙忙的趕進宮,彼此沉默的兩個人才又各自有了動靜。

沈霖未蔔先知般的帶了瘀傷的藥膏,沒有管任何禮數的,只叫蔡安簡單知會了就直接闖進來,見了我,不必問也知道是什麽狀況,紮紮實實的數落了我一頓,對景熠也沒什麽好臉色。

“就算非要這麽做,三兩下的倒下去就是了,何苦到這個份上,廷杖是鬧着玩的麽?你總不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将來早晚是你自己吃虧!”

我低着頭照單全收,并不解釋什麽。我提前倒下去簡單,可若是那樣,景熠就要自己出爾反爾的收回成命,又怎比得上被景棠強勢阻攔來得更有沖突。

見我不吭聲,景熠淡淡的:“她是怕場面不夠難看。”

沈霖何嘗不明白,看了一眼景熠,沒再說什麽,對于我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的禀性他也沒什麽脾氣,好在本不是什麽大傷,只再三囑咐了我要認真塗藥,便稱還有事又急匆匆的走了。

我這時候才轉過頭去看景熠,他也不說話,只向我伸出手,我下意識的把握着藥膏的手往後閃了一下:“皇上一定還有很多要準備的,就別耗在我這了。”

方才沈霖來得很快,不像是從王府過來,出發只剩三日的時間,沈霖作為官員将領之外的禦駕統領更是要提前一天走,他們要抓緊籌劃的人和事大概多如牛毛。

景熠目光顫動一下,伸出的手懸在半空,沒有收回去。

我盯着那手看了一會兒,還是把手裏的藥膏交到上面,自己走回床邊,解了衣衫俯身趴下,一切按着他想要的,只是把臉朝了內側。

罷了,什麽時候了,他要安心,給他安心。

藥膏粘膩清涼,他的手溫熱,傷處微燙,三種不同的溫度碰撞在一起,清晰又混亂。

沈霖的藥自是極好的,立時就能緩解那種附骨燒痛,只是在我這裏,卻不能将那令人窒息的壓抑憋屈減輕半分。

盡管臉背對他,我依舊閉了眼睛,仿佛這樣就可以看不見,有幾次我都想開口說點什麽,終是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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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聽到他的聲音:“你身上有些發熱,叫太醫開些散熱的藥給你。”

我梗着不理他,一會兒又聽他道:“這兩日,我不過來了。”

就這麽沉默着,他又坐了一會兒,然後起身離開,直到關門的聲音傳來,我都沒再出聲。

親征前夜,依舊例,該帝後同寝,以昭天地尊正,寓意呈吉。

然而景熠卻在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去了貴妃那邊,給了薛家一個莫大的尊榮。

我得知的時候并沒有旁人預想中的失意忿然,只是平靜的點頭,知道這不過又是合乎大局的那一件。

左右我現在是受了傷,不便侍寝也是情理之中,算起來若說是貴妃挺身而出,替了我安國安民也不算牽強。

況且如今的後宮已經不是去年那個明争暗鬥,劍拔弩張的狀态,該清理的都清理掉了,餘下的這些還不曾煽動風浪就遇到了戰亂親征這種事,這個時候随便一樁事端就能被扣上天大的罪名,自然人人謹小慎微,誰也不會冒出頭來找死,所以就連前兩日我被當衆責罰這種顏面掃地的事,都沒有引起多少議論。

這已經是一座并無甚威脅的後宮,至少暫時是。

一直到蔡安慌慌張張的沖進漪瀾殿之前,我都是這麽認為。

老遠就聽到有人小跑着靠近,知道我的敏感,坤儀宮的下人被水陌管得很好,全不會這麽魯莽,我趕緊起身出來,才邁進漪瀾殿,就一眼看見蔡安奔進門。

“娘娘!”

我皺眉,忙問:“怎麽了?”

“皇上那——”蔡安喘着,上氣不接下氣,“怕是有事。”

“什麽?”我當即一驚,上前兩步,“怎麽回事?在哪裏!”

蔡安一臉焦躁:“在貴妃娘娘那,奴才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我聽得糊塗,急道:“那倒是怎麽了?誰叫你來找我的?”

“是皇上說不勝酒力,叫奴才去政元殿拿進貢的解酒藥丸,可是……根本就沒有這種東西,就算有,也絕不可能在政元殿放着——”蔡安到底是見過場面的,壓得下慌,很快理順了話,“皇上以前叮囑過,一旦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吩咐,不要聲張,去找睿王爺,或是娘娘。”

我聽了心裏猛的一沉,沒有時間去欣慰景熠把我放在可以緊急聯系的名單裏是一種莫大的信任,邁步就朝外走,同時問:“什麽時候的事?皇上喝了很多酒麽?你離開的時候他人有什麽異樣?”

“才去了一刻,誤了晚膳的時辰,用些宵夜,貴妃陪着飲了三兩杯而已,皇上酒量一向很好,也不是沒分寸的人,王爺已經離京,奴才想着只能來找娘娘,”蔡安忙着跟上,緊着給我講經過。

猶豫一下,又道:“皇上看起來,不太好。”

我心裏急起來,話也多問不出什麽,只胡亂的想起一個名字:“傅鴻雁呢?”

“傅統領還在金禧宮守衛。”

這句聽了還算讓我安定,也等不及備轎,幾乎是用跑的往那邊趕,蔡安和水陌都一溜煙跟在後頭,好在天已經黑透,宮裏少有人走動,金禧宮距離坤儀宮也并不很遠。

眼看着快到了地方,我放慢速度,勉強定定神,等蔡安和水陌都跟上來,盡可能一副常态的邁入金禧宮。

可能是景熠在的緣故,院子裏略顯肅穆,下人并不多,一眼掃過去,能看見幾個內禁衛隐在各處,一個尋常又合理的狀态。

不理會金禧宮的管事姑姑匆匆迎出來行禮,我徑直奔了正殿,見沒有人,又往裏去。

那管事姑姑忙不疊的要去通報,卻趕不及我的速度,她聲音才起,我已然到了內室門口推了門。

看到景熠的時候,他正把一臉關切着靠近的貴妃一把推開,我也一眼明白了為什麽蔡安形容說,他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我在邁進門的剎那,要不是貴妃起身迎過來,我差點就朝景熠沖了過去。

他坐在桌旁,一手按在桌上,面色是一種異樣的潮紅,像是微醺,卻整個人處于一種緊繃的狀态,眼睛半垂,連我到門口都沒能讓他擡一下眼。

忍不住皺眉,這到底是怎麽了。

“臣妾參見皇後娘娘,”貴妃的禮行得很淺,語氣在驚訝中滿溢着戒備,“這麽晚了,娘娘這是——”

我根本不理她,全部心思都盯在景熠身上,直到他少頃擡頭與我對視了一眼,才略略回緩,轉頭看貴妃:“本宮聽說皇上身子不适,特來瞧一眼。”

說着我走過去到景熠身邊,還沒伸手,就見他略一揚手阻止了我,我看了一眼他那已然筋絡盡顯的手背,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是中毒,于是以身為擋,迅速将手指伸到景熠面前的酒杯裏沾了一下,內力發揮到極致,卻并未覺出什麽異樣。

回身對着貴妃沉聲:“這到底怎麽回事?”

“這——”貴妃雖然略帶驚悸,還是實話實說,“皇上只是不勝酒力。”

景熠這個樣子,怎麽可能是不勝酒力,這理由恐怕是從景熠嘴裏說出來的,剛好給我借題發揮,順着她的話怒斥道:“只是?戰事當前,明日便是親征之日,皇上的身子怎能有半點閃失,貴妃不知道該怎麽侍君伴駕麽!竟然還勸飲至此,若是誤國誤民,你有幾個腦袋!”

貴妃愣一愣,臉上一陣青白,趕緊跪了道:“臣妾知罪。”

周圍的下人見狀也都陪着跪了一地,我等的就是這個時候,趁所有人都低頭的功夫,連忙轉身,出手如電,封了景熠胸前幾處大穴。

眼看着他面色略緩,我回頭吩咐蔡安:“送皇上回坤儀宮。”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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