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岌岌箭在弦(一)

片刻回神,我垂了眼,轉身關門。

再回頭時,我只是徑直朝景熠走過去,隔了幾步遠的位置停下來,與方才那大漢如出一轍的俯身拜下去,不擡頭,不擡眼。

“屬下來遲。”

沒有稱謂,沒有自稱,我盡可能的讓聲音淡而平靜,奮力把自己壓制得幾乎喘不上氣,心裏反反複複的只念叨着一句——

沒什麽,他平安就好。

一只幹淨修長的手伸到我面前,手掌朝上,微彎着,時刻等着我把手放上去。

少頃見我沒有動靜,他手掌一翻,一把抓了我的手臂拉起我,忍不住擡眼的時候,只見他淡笑開口:“辛苦了。”

我看着,忽然想到,去年在立後大典上,他也是這樣淡笑着向我伸出手,說,皇後有禮。

這個時候我只是想,大概,這樣子才是景熠,才是帝王。

彎一彎嘴角,我沒有出聲。

“這是北蒙國皇世子。”景熠指着屋內被簇擁在中央的那個人給我介紹。

我聽了當即一怔,盡管知道能惹得景熠耽擱在這兒的絕非尋常人物,卻不曾想竟是北蒙太子,剛剛結束這場戰争的北蒙主帥,只不知這樣一個在北蒙大權在握呼風喚雨的人物怎麽會在戰敗求和後,被瓦刺抓了來困在這裏。

算起來,同樣是皇室親征,他的境況可比景熠差得遠了。

見我愣神,那太子朗聲一笑,對我道:“你猜得不錯,就是戰敗求和的那一個!”

我見狀又是一訝,這是一個有着溫暖笑顏和皓白牙齒的北蒙男子,沒有方才那受傷大漢那般魁梧的身形,倒也同樣高大健碩,他的眼神很特別,眸子是褐色的,目光不若景熠的犀利深邃,卻比之沈霖的溫和無害更添熱情洋溢,爽朗不失細膩。

他的漢話說得清晰流利,并且仿佛能看透我心思般一語讓我無處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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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看遍,我對他笑一下,颔首施禮,生疏而客套。

“我是那牧,”我的反應俨然不能讓他滿意,在大方說了自己的名字之後,又指着景熠身邊那個女子介紹,“這是小妹,那娅。”

我掃了一眼依舊挂在景熠手臂上的那只青蔥玉手,扯動一下嘴角。

哦,公主。

再不理會旁人,我轉頭對着景熠的衣襟輕聲淡淡開口:“此地不宜久留。”

沒有時間傷春悲秋,那從來也不是我在人前該做的事,蒼梧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保不齊哪裏還有存着的兵力,又或者有報信兒的去別處搬來救兵,身在人家的地盤,身手再好,真要讓對手在人數上占了絕對的優勢去,我們也不敢說次次都有勝算。

這麽多人要連夜出城不是易事,好在逆水堂在退路方面一向未雨綢缪,早在進城時就已經選妥出了出城通道,為免遭人追查洩露消息,分別派了不同的人去訂了三個方向的密道,且相互間并不告知具體方位。

此時逆水人手一分為三,蕭漓、陸兆元和我分別護着那牧、那娅和景熠各走一邊,約定城東三十裏驿站會和,再商後舉。

我自是跟在景熠身邊,本來那個那娅也非要和景熠一道,說來道去直耽誤了好一會兒,到底被那牧以大局之說給阻了,景熠自始至終閑适一旁不說什麽,既不贊同,也不推拒。

待上了路,想起那娅百般不舍的樣子,我輕笑一聲,淡道:“看來我是來得太早了。”

景熠看我一眼,唇邊略彎,開口卻問:“京裏怎麽樣?”

“不大好,”我随口應,想想又道,“也尚過得去。”

他挑眉:“嗯?”

“自從出事,兩邊就在搶你那個兒子,我沒得選,只好把人給太後送過去了,”我不帶偏倚的如實敘述,“俨然你是最早被遺棄的那一個,沒幾個人在乎你的存亡,所以說,不大好。”

“不過大軍未歸,京裏一時尚安,無論如何也要等幾日,算算日子,你趕回去還來得及,加上有沈霖守在兵符旁邊,”我攤攤手,“這麽看,又還算過得去。”

我沒有提诏書,這會兒不想提。

景熠聽着,确定我再沒話了才點頭:“嗯。”

兩人沉默,我心裏有濃濃的失望湧起來,這實在與我想象的劫後重逢場面相差甚遠,難道相隔一個多月,我們之間又要回到□□。

過一會兒,還是我忍不住歪頭看他:“你不打算解釋一下?”

知道這句問了也是白問,這種事他當然不會兒戲,會這樣做也一定有他必須的道理,若是能說給我聽,大概都不需要被問起。

我其實也不是很想知道,只不過是,很想跟他說說話。

出乎我意料的,景熠并沒有半點猶豫的就給了我答案:“那牧的弟弟,叫那森的,與瓦刺的汗王密謀了這回的事,意圖在議和之後的我軍陣前擄走那牧兄妹,再嫁禍給咱們。”

一句咱們,讓我心裏驟然溫暖,想到那娅到底是異族,哪裏比得上我與景熠的親近,更加沒有那一片多年的了解,不分場合的撒嬌耍賴從來都不會是景熠喜歡的類型。

當下倒是真心笑了一下,景熠見了一揚眉,雖沒問出口,我還是明白自己對于方才這個話題笑出來實在有些不妥。

于是連忙收了表情,略想一下,又皺了眉:“那北蒙國王不是病了好幾年了麽?”

看似不相幹的問題,景熠卻欣然點頭,我這才把所想帶點驚悸的說出來:“那森想搶他哥哥的王位?”

景熠不置可否,示意我繼續。

“他先設計抓了那牧那娅困在瓦刺,等咱們撤了兵,再殺掉來嫁禍給咱們,議和之事就剩了一紙空談,戰事必定再起,他們若是提前計劃了,大軍并不遠撤,再聯合了瓦刺設下埋伏,師出有名的打咱們一個措手不及!”

停一下,我不禁又後怕:“那老國王經此打擊,定會對僅剩的兒子言聽計從,對大夏朝恨之入骨,不幾日駕崩了也說不定,威脅除掉,王位到手,進而攻城略地,當真是一石二鳥!”

景熠雖也凝重,總是面含贊賞:“那北蒙國王素來偏愛世子,對老來得的小女兒更是疼愛有加,如果我猜得不錯,那森想必已經把兄妹二人失蹤的消息禀上去了。”

我怔一下:“這真是要他爹的命呢。”

“不僅如此,”景熠把眼睛淡淡別了開去,“現在看來,之前這場突然掀起的戰事,其根源恐怕也大有文章,便是此次不停戰議和,許在追擊路上也會遇到不速之客。”

再次沉默,已沒了方才的尴尬,明白真相的我能夠理解景熠的選擇。

論實力,三國之中當屬我朝最強,多年來不欺人也算無人敢欺,而一旦另兩邊結盟,将會是一個勢均力敵甚至略有劣勢的局面,誰都不會輕易屈服讓步,那麽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争也必将造成三國混戰經久不息,邊境再無寧日,商産荒廢民不聊生。

所以景熠寧願京城亂上那麽一陣子,也不能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無論他那日是偶然還是特意去見那牧,刻意還是不得已,他都已經盡力在扭轉,以親身涉險表達休戰和好的誠意,以突然的失蹤引出敵人,引出陰謀,引來逆水,引來我。

這就是他,無論局面多麽緊急複雜,他總能在其中選擇一條最無害大局的路。

“在想什麽?”這回換他先開口。

“言言,”見我不出聲,他又叫我,不等我轉過頭去,就跟着道,“你來了,真的很好。”

我頸子一僵,這頭到底再轉不過去,咬咬牙,恨他的透徹。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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